作者:王冬菊
2017-05-09·阅读时长7分钟
诗集《无人陪伴》
西蒙·阿米蒂奇(Simon Armitage),英国新生代诗人,于2015年6月击败诺贝尔奖得主沃莱·索因卡(Wole Soyinka ),当选新一任的牛津大学诗歌教授。牛津诗歌教授的职位创立于1708年,在英国的文学声望和影响力仅次于桂冠诗人。阿米蒂奇今年三月份新出版一本诗集《无人陪伴》(The Unaccompanied),其中三首诗已在2015年的诗选集《纸飞机》(Paper Aeroplane)中提前与读者见面,《一元超市》(“Poundland”)就是这三首中的一首。这首诗描写了叙述者和母亲在一元超市的一次购物经历,很平常的一件生活琐事被讲述得像奥德修斯在冥府的冒险一样刺激。
提瑞希拉斯
奥德修斯冥府之旅的起因是这样的:特洛伊战争打了十年,十年之后,奥德修斯和同伴的船队开始返回家乡伊萨克岛。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各种险情与各种妖怪。有一位名叫波吕斐摩丝(Polyphemus)的独眼巨人(Cyclopes),是海神波赛冬(Poseidon)的儿子,他在追捕奥德修斯的过程中被戳瞎了眼睛。被激怒的波赛冬因此立下重誓,诅咒奥德修斯继续在海上漂流十年,直至船员将全部死光,最后要依靠陌生人的帮助才能回到家乡。然而奥德修斯对这些毫不知情,依然对每天的航行充满希望。他和船员来到女妖喀尔刻(Circe)的岛上,船员们在吃了喀尔刻施有魔法的食物之后变成猪。为了让他们恢复人形,奥德修斯答应喀尔刻留在岛上和她过日子。但这只是奥德修斯的权宜之计,回家才是他的终极目标。他每天都向喀尔刻倾诉自己的思乡之情,沉浸在爱情中的喀尔刻被奥德修斯的口才蛊惑,决定帮助他离开自己。她嘱咐奥德修斯到地府去,寻找死去的盲人先知提瑞希阿斯(Tiresias),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们今天要讲的冥府之旅就从这儿开始。话说奥德修斯携带各种祭品 — 公羊,葡萄酒,蜂蜜酒还有面团,来到森林深处一个非常隐秘的地方,用剑在地上挖了个洞,倒入祭品和公羊的鲜血,等待着亡灵出现。最先来到他身边的是战友厄尔皮诺,这让奥德修斯十分震惊,因为在他离开小岛的时候厄尔皮诺还是个活人。然而奥德修斯有所不知,就在他从小岛来冥府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倒霉的厄尔皮诺竟喝醉从梯子上栽下来死了。奥德修斯还见到了母亲安提克勒亚,她死于思念儿子带来的忧郁。奥德修斯还将见到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阿伽门农和阿喀琉斯,当然还有提瑞希拉斯,他告知奥德塞波赛冬的诅咒,提醒他预防各种可能的阻碍。
奥德修斯的这段经历在现代和当代诗歌中曾被多次改写,我们先从阿米蒂奇的《一元超市》(“Poundland”)谈起。诗歌一开始,我们看到叙述者和母亲来到冥府一样阴森恐怖的超市:它犹如怪物张开的大嘴,入口处的栏杆是一根根又硬又粗的毛发,毛茸茸地散发着热汽,荧光灯射出肉色的光线。“我”和其他顾客就像奥德修斯与船员,驾驶着铁丝拧成的购物筐和手推车,在层叠而起的货架中间巡航。在“我”看来,手推车的后轮轻跳如鲑鱼的尾巴,它快速行进、劈开污浊的空气,就像船只劈开海浪,气势磅礴。
临时工不小心洒到地上的酸辣酱被当成事故区域用锥形路标隔离起来,而鲜红的酸辣酱像奥德修斯洒下的酒和牲畜的鲜血,引来一个个亡灵一样的人物:第一位是值班经理,他忧心忡忡地问,“洒了这么多,我们怎么赔?”若干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也犹如幽灵一般,在一排排货架之间飘浮。闯祸的临时工身上沾满了酸辣酱,不知如何是好。“我”在无数的亡灵中认出厄尔皮诺,他正在季节性食品展区徘徊。“我”问:“你怎会来到这些昏暗的通道,进了地狱的深渊?”他的回答颓废而无助,“我的骨头骨髓以及一切/都归高利贷所有。”这明显是荷马史诗的语言,在这里显得很幽默。预言家提瑞希阿斯终于来了,他像个酒鬼,“虽生犹死,半死不活”,浑身散发着苹果酒的甜味。他穷困潦倒,邋遢不堪,身着乐施会的衣服,赤着脚,两颊是剃须刀留下的伤口。他是股票行情的预言家,嘴上不停念叨股市的投注赔率。“我”的母亲是一个小偷,她为了方便从超市偷东西而特意穿上婚纱。“我”为母亲的技艺感到惊叹,认为是上天所赐,并且施展得恰是时机。收银员取出“藏在黏滑的舌头下面还带着血腥味的零钱,”然后我们走出超市就像“浮出水面”,使劲向饥饿的肺里吸入非凡的日光,穿过被极地强风烤焦的选区和公园,向家的方向驶去。
惠特曼
迄今为止,我们看到的人物都可在《奥德赛》里找到原型,然而这首诗的意义在于它对经典的改编,所以我们还看到一位从现实生活植入的亡灵 — 文质彬彬的美国诗人惠特曼,他正站在走廊向送货员询问信息。惠特曼是唯一一个神话世界之外的人物,所以也是解开诗歌意义的关键。
阿米蒂奇在一次访谈中透露,他的一位学生偶然在一元超市捡到的一张手抄庞德(Ezra Pound)书信,使他想到庞德在第一篇《诗章》(The Cantos)里写过的奥德修斯冥府之旅。巧合的是,一元超市的英语“Poundland”也可以理解为“庞德的地盘”。于是,偶然与想象的相遇激发出创作的灵感。但这又与惠特曼有什么关系呢?
庞德
庞德曾在文章《我对沃尔特·惠特曼的看法》(“What I Feel about Walt Whitman”)中谈过自己与惠特曼的在诗歌创作上的关系。他说,惠特曼的诗歌风格与自己有很大不同,但这只是19世纪的与20世纪两个时代的差异,他与惠特曼都从美国这棵大树上吸取树液与纤维而成长起来,创作从根本上说是异曲同工。惠特曼是美国自由诗之父,他自称是一个粗人,一个毫无条理、肉体与世俗的人,《草叶集》被某些评论家认为淫秽和亵渎神明。庞德自认在精神上是一个学会了打领带穿西服衬衫的惠特曼,虽然他对这种穿着非常反感。言外之意就是,庞德自己的诗歌也许在形式和内容上更合乎社会的道德标准,但在本质上与惠特曼没有区别,都是非常“美国式”的。因此,站在“一元超市”的走廊里与送货员彬彬有礼交谈的惠特曼,很可能就是庞德。
此时,我们距离解开阿米蒂奇诗歌的意义已经非常近了,但是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让我们先看看庞德与荷马史诗的渊源。庞德曾经在一封信中写道,他大约在1906、1908或者1910年的时候曾在巴黎买过一本拉丁语版的《奥德赛》,而在那之前,他因经济原因被迫卖掉一本拉丁语版的《伊利亚特》。这段话的意义大概不只是说明庞德对古典文学或者古希腊文明的喜爱。我们知道,庞德与他的同代人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战争给他们带来无法愈合的创伤,以他为代表的现代派诗人因此背负起时代责任,在诗歌中谴责战争、试图挽救战后西方社会的精神危机。《伊利亚特》讲述特洛伊战争的故事,《奥德赛》则是关于奥德修斯战后返乡的经历。因此,庞德与两本荷马史诗的经历不一定是事实,这点从他对事件发生时间含混不清的描述就看得出来。他与两本史诗的关系似乎象征战争年代里人们的渴望,一种抛弃战争、像奥德修斯一样回归家庭与亲情的渴望。因此,阿米蒂奇的现代超市历险,是对庞德的致敬之作,但我们在这首诗中看到更多的是对当代英国社会的现象,股市起伏不定、高利贷盛行,以及贫穷对人性的腐蚀,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
一元超市
西蒙·阿米蒂奇
王冬菊译
然后我们来到之前说好的地方,
从自动玻璃门跨越它好似长满硬毛的入口,
进入它毛茸茸的热气,荧光灯的肉色光线。
就这样我们挎着铁丝编成的篮子航行,
有的推着小车,后轮轻弹像鲑鱼的尾巴,
我们驶过层层货架中间的狭窄通道,
前行的船头劈开污浊的空气。
一件件东西乖乖到手:
五只不锈钢汤匙,十张去鸡眼的膏药,
带有乡间薰衣草香味的忙碌熊牌踏板垃圾筒,塑料袋
迪士尼品牌的日历和日记本套装,三罐威拓果汁,
丰盛的膨化食品, 带甜味的唇膏,
玩具和游戏用品,来自华夏和东方的舶来品,
一切都在阴沉的闭路电视监控之下。
锥形路标隔离的区域发生了严重的酸辣酱泄漏。
之后鬼魂开始显现:值班经理长着一张唐卡斯特脸,
咕哝着说,“洒这么多,我们怎么赔?”
沾染着血的年度最佳员工,
在装满人造毛地毯的羊毛袋上哭哭啼啼,
许多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幽灵似的,在走道之间漂浮。
厄尔皮诺来了,我们的老朋友厄尔皮诺,
在季节性商品区旁垂头丧气、畏畏缩缩。
我压抑着感情说出一句话,
“你怎会来到这阴暗的地道,进了地狱的沟壑?”
他回答说:我的骨头骨髓以及一切,都归高利贷所有。”
沃尔特·惠特曼,彬彬有礼地向送货员询问信息。
提瑞希阿斯从特殊庆典区走出来,
他虽生犹死,半死不活,
散发着苹果酒的气味,没有袜子,
身穿乐施会的衣服,两颊是剃须刀留下的伤口,预言着股市的投注赔率。
我的母亲伸出手去,一听用来炖煮的牛肉
迅速滑入她婚纱侧面的口袋,
上天赋予她魔术师的才能,施展得正是时候。
直至航道变宽、接近出口的边缘
我们才张开口,吐出那些淡黄色的硬币,
那些铸造的欧宝(古代希腊的银币),被赋予女王头像的来之不易的代币,
藏在黏滑的舌头下面,血腥味,
既是装饰又是保护,盔甲制成。
我们大方地付款,然后浮出水面
使劲向饥饿的肺里吸入非凡的日光,
穿过被极地强风烤焦的选区和公园,向家的方向驶去,
船只载满了各种杂物,损失些金色的英镑。
发表文章15篇 获得6个推荐 粉丝295人
诗歌评论和翻译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