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从志
2021-01-13·阅读时长1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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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到的中年危机
深圳南山科技园在国内是可与北京海淀中关村齐名的程序员聚居地,方圆三四公里的范围内,遍布着层层叠叠的写字楼,里面驻扎着大大小小的互联网公司,以及完善的配套商业服务。
工作日的时候,这里的餐厅最忙的时间段是12点到13点半,过了13点半,桌子就迅速空去,脖子上挂着工牌的年轻人成群结队地离席,服务员开始收拾残局。到了晚上22点,很多大楼依旧灯火通明,你从远处望去,最亮的那几栋里面,一定有一栋就是腾讯滨海大厦——这栋楼位于滨海大道和后海大道的交叉路口,在2011年破土动工,2015年封顶,分为南北两幢,最多可以容纳1.2万名员工同时办公。
本刊记者在南山科技园的两周里,碰到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与这家公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当中有程序员,有曾经的HR,还有以腾讯为观察样本的研究者。这也不稀奇,曾在腾讯做了三年HR的侯峰给本刊记者推算过,最多的时候,一年有数以千计的人从这家公司离开,也有数量相当或更多的人进入其中。如果把腾讯比作一块海绵的话,在过去的20多年里,它就是在不停地吸水、吐水的过程中使自己逐渐膨胀,最终变得无比庞大。这样的过程,国内互联网和科技巨头都经历了一遍。在海绵的作用下,那些成天把工牌挂在脖子上的年轻人像水一样流动着。
2015年,也就是滨海大厦封顶那年,苏建祥离开了腾讯,那是他在这家公司的第四年,他陷入困境,绩效上不去,升职无望,项目组的同事陆续离职,他最终决定出去寻找突破。这一年,1985年出生的他步入30岁,结了婚,跳槽到了微众银行。微众银行是国内首家互联网银行,2014年由腾讯牵头发起创立——所以,虽说是跳槽,他还是没有跳出腾讯的“生态圈”。2021年已经是他在微众银行的第六个年头,虽然公司发展稳定,没什么要裁员的消息,但苏建祥的个人危机已经到来,在他2019年错失一次升职机会后,这种危机感就变得更为强烈了。刚从大厂出来时带着的那种优越感早已消失,他发现自己看到了在技术这条道路上能抵达的尽头,由此而恐慌起来,愈发害怕被甩出去。
过去10年里,事情好像在哪里出了问题。2011年,他从四川大学计算机学院研究生毕业时,为腾讯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其他几家公司的offer。第一份工作能进入腾讯这样的头牌大厂,在他的同学当中,这个起点不可谓不高。他离开家乡成都,南下到了深圳。
一个时代拉开了序幕,苏建祥正处其中,可能连他自己都浑然不知。2009年,中国工信部发放了第一张3G牌照,移动互联网时代加速到来。腾讯——这家在PC时代的社交和游戏霸主先知先觉,此时正在为移动互联网布局,扩充人才储备。校招进来的苏建祥刚开始被分配在手机QQ产品组,他很快就被调去做手机浏览器,也就是后来的QQ浏览器的内核开发工作。他怀着很大的激情,希望能大干一场,但短短几年后,他变得疲惫不堪,处境也复杂起来。
深圳大学人力资源系教授蒋建武
听说本刊记者要找大龄的程序员聊聊,苏建祥很快就答应了采访。他把见面地点选在了深圳湾生态科技园的一家快餐店里,他迟到了一会儿,因为胃病犯了,中途去了一趟药店。苏建祥个子不高,脸庞清瘦,头发剃得很短,穿着是典型的程序员式的——褐色的翻领外套,配宽松的休闲裤,脚上是运动鞋。
一个有家室、35岁、在职场不上不下的程序员,他会面临一种什么样的处境?苏建祥是个典型样本:他有一个4岁的孩子,每个月幼儿园学费5000元,各种培训班支出一两千;他在深圳买了两套房,一套自住,还有一套是给孩子以后准备的学区房,只有二三十平方米,但房贷加起来一个月要付3万多元,粗算下来,一个月差不多4万元的支出,他和在医院工作的妻子两个人的收入刚刚维持收支平衡。苏建祥曾算过,一旦自己失业,家里能支撑多久,结果让人悲观——他说,自己是属于那种失业不起的职场人。
苏建祥只是担心事业,沈阳人任海去年刚刚被甲骨文公司裁员,正在失业当中。他1980年出生,已过40岁,好在他几年前就做好了失业的心理准备。甲骨文是全球最大的IT软件公司之一,2002年在深圳设立了第一个研发中心,从2018年开始,中国区大裁员的消息就没有断过。任海2004年从沈阳大学毕业,2005年进入华为,2008年从华为跳槽到甲骨文公司。本来在35岁之前,任海就打算从甲骨文辞职,当时跟国内互联网大厂相比,甲骨文开出的工资简直到了要被同行取笑的地步。但领导挽留了他,允许他回沈阳远程办公,每年到深圳述职几次就行。任海也正有回家的打算,2014年他就回了沈阳,从那时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要接受被边缘化或者迟早一天被裁员的命运。
站在沈阳看深圳,任海经常刷新自己的认知,比如飞升的房价,比如某个同事跳槽拿到了百万年薪。“速度太快了!”来深圳的时候,任海总是惊叹道。一个大厂程序员回到沈阳,基本也就意味着丧失了职场进阶的通道。任海回去没多久就开始鼓捣自己的创业项目,他花几年时间写了一个帮助企业管理软件外包的程序,正适合他这样的大龄失业程序员。任海有一个小团队,在租房子和请大家吃烧烤上,他就花了一二十万,但团队不领工资。这样的项目如果放在深圳,几个月就死掉了,但任海熬了几年,至于能不能成功,似乎他自己也没抱太大希望。前几年,任海还跟领导谈过,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以后可以考虑把他裁掉。等他真正被裁了,才发现40岁的自己,已经在职场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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