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刚进夏伏的随便某天早晨，除了雨天，其他天气都是阳光早早钻进了能钻的所有缝隙，直白强烈地蹂躏着万物，阳光随着吊着的草帘缝儿舔着小娥黑红的脸，那些阴影和光线在小娥脸上交杂错乱，跟随着她焦急的声音不停乱晃，水果店的地面已经被小娥用拖把拖过一遍，闪着不怎么干净的湿漉漉的水光。
左边架子上依次摆放着当季的桃子，柑橘，橙子，火龙果，甜瓜和葡萄，右边的架子上大部分摆着西瓜，从个头娇小的麒麟瓜，到庞大的本地瓜，香蕉占了一格，看起来焦黄鲜嫩，樱桃放在了纸箱里，泛着不甚新鲜的黑红光，一小撮苹果用镂空保鲜套套着，无精打采地堆放在角落里，看起来似乎很久无人问津了。
我伏着身子认真挑选着樱桃，满满一箱樱桃，很多经不住毒辣的天气，已经开始破皮烂掉，我该放弃这种太过宽容的挑选，毕竟好烂参半，手指总是碰到粘粘乎乎的樱桃溃烂处让人心里不舒服，可是还是纵容自己在那一箱樱桃里坚持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呢？是自己噬食的欲望？还是看见樱桃漂亮的外表就想忍不住占为己有的心理？大概是昨天买的樱桃给了我出乎意料的美味，让我的舌蕾享受了前所未有的甜美，心情竟然因为吃了一次好樱桃而变的愉悦起来，这是我这个年纪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情，可是它的确发生了！于是今天我又站在小娥水果店的樱桃箱里开始挑捡心仪的樱桃，然而不过是过了仅仅一夜，舌蕾的甜美还在记忆中明晰地回荡时，事情已经发生变化了。
"樱桃怎么这么多烂掉的？该捡出来才是啊！"我忍不住对小娥说。
我该找谁要回我甜美的希望呢？在这糟糕的天气里，我浑身冒着汗，只为吃几颗甜蜜的樱桃满足我那无法抑制的口腹欲望，手指上沾满了樱桃的汁液。
"烂的？！哎哟，全怪这热死人的天气哟！啥都放不住！恁到后边儿挑，后边儿是好的。"小娥的手机还在耳朵上捂着，嘴巴向店铺后面努着。
我心里又燃起了希望，欲望也被重新挑动起来，随着小娥的示意走到右边架子的末端，果然有一筐刚拆开的樱桃气势十足地放在那里，黑红色的一大片，我挑选了一些品相好的，翻了翻下面，发现有些樱桃长霉了，灰绿色的霉菌整齐地附着在黑红色的樱桃上，都是暗色调，霉菌看起来比樱桃还要饱满，那是一片精气神十足的霉菌，甚至称得上漂亮，生机勃勃地呈现在我眼前，虽然只是那么一少片，到把一大筐樱桃全给歼灭了。的确如此，再看樱桃，虽然量多势众，终究被霉菌夺去了气势，显现出皱巴的颓势来。
可惜了得！我心里喟叹，让我继续挑选是不乐意了，可我也不愿把手头的樱桃再倒回去，那可是我从前面那箱好烂参半的樱桃堆里费劲心思挑选出来的好东西，想想它们的甜美，刚才怎么从里面挑出来的倒觉得不要紧了，反正我手上的樱桃还好端端的嘛！而且看起来就很美味，大如巨丰葡萄般的个头上闪着黑红健康的光芒，大概是因为我把它们从那糟糕不堪的溃烂世界中拯救出来的缘故，它们的光泽甚至盖过了外头毒辣的日光，看起来分外可爱！
"病毒性感染？还要到郑州的大医院去？"小娥忽然提高了声调，那双还残存着些许美貌的眼睛里闪着焦急的光。
"孩子很严重吗？"我也忍不住问。
小娥咬着嘴唇冲我点点头。
"需要2万块钱？耳朵疼的厉害？别说啦，我一会把钱给你转过去，带着小根好好看看，别给孩子耽误了，暑假的课又多，也不能耽误学习哩！"小娥语重心长的嘱咐着电话那头，家乡话的余音拖着悠长的叹息，回荡在夏日清晨的水果铺里，使那反射的水光也涂抹了回荡的余韵。
我心里啧啧感叹起来，看不出小娥卖水果倒是积攒了不少钱，不过若是定心一想，也觉得此事理所当然。今年的水果比往年贵了不少这也是事实呀！就说北方最常见的苹果和梨，竟然蹿升到了十三块钱一斤这样的价格，新闻里就这个问题也发表过不同的意见，各有各的道理，不过最后的结局都和小娥货架上的苹果一样，萎靡着蜷缩在角落里，因为乏人问津倒显出可怜相来，哪里有暴发户的富贵光芒呢？梨就更不用说了，早被从货架上撤了下来，我忍不住胡思乱想，今年夏天的凉面会不会见不到梨片儿啦？即使有，也得须刀工高明的师傅切的薄如蝉翼才合算吧？要不然凉面也得涨价了！哎哟！这个除了钱币贬值，什么都涨价的时代哟！
"小娥，你发财了！说话那么气粗。"小娥的老乡在另一边探头说话。
店铺的另一半是小娥老乡用来卖各类炒货干果的，货架上摆满了干果，兼着卖凉皮煎饼。所以小娥的水果店里总有浓郁的煎饼油烟味儿，拌凉皮的调料味儿，冬天则是因为炒栗子散发出的烟味儿，这些味道完全盖过了水果的香气和腐烂味儿，每次进到水果铺里总有混乱的错觉，大概是因为我对气味要比色彩敏感的多，即便成了水果铺的常客之后，还是常常感觉到混乱，这混乱夹杂着小娥的话痨有种独一无二的烟火气，时间长了以后，我自己到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小娥总是笑脸迎人的，这一点也不无关系，换句话说，小娥是天生具有亲切感的女人，对我这样的社交恐惧症患者，小娥亲切的笑脸，热情的话语总是化解了我的尴尬，与其说是花钱是为了买那些鲜美可口的水果，不如说我更愿意掏钱给小娥这样的老板。
小娥的水果铺子里总有些烂水果的，那些发黑变软的桃子，那些皱巴干瘪的奇异果，那些像流浪汉一样聚集在角落里的葡萄……和那些正值鲜嫩水灵的，生命力旺盛的水果比起来，好像是一个世界中的两种群体。小娥舍不得扔掉那些不再新鲜，或者即将腐烂的水果，也有人会买走那些水果，小娥同我也这样推销过，那是一堆已经不再新鲜，显出明显颓势的桃子。
"发什么财呀！这不是孩子生病了，不花钱不行啊！俺家小根是个好娃，花多少钱也得给娃看好才中。"小娥边说边对着手机屏幕，声音里多了忧愁。
"你也够厉害的啦！小娥！和俺大哥养活着一大家子，这得亏是在北京，咱那老家梨卖十几块一斤，恁敢想么？"
"妹子，卖的贵，进价也贵的吓人哩！恁看俺都不敢上梨，卖不出去，砸自己手里头，俺都觉得肉疼的很。白花花的钱呀！"
"钱难挣，屎难吃。这话儿说的没错。这天气热的怪哩！人都窝在家不出门。大哥上完货回去歇着了吧？"
"歇着去啦！俺不愿意他来，来了也是跟俺吵吵，还不如他去找人玩牌，俺能清净！"
小娥的老头我偶尔在铺子里也会见着，是个自大的高个子男人，有一个自负且多肉的大鼻头，还有一张轻浮且自以为是的嘴。
小娥也是高个头，黑红的大脸盘上有两只美貌犹存的黑眼睛，因为爱笑，总是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小娥总被老头训斥，老头背着手在铺子里走来走去，小娥急促的辩白随着老头霸道的步伐在铺子里外四处飘散，大概是被空气稀释了，显得无力。
手机铃再度响起，小娥接起电话，来了两个买凉皮的姑娘，老乡也开始忙起来了。
"要来北京看么？咋？郑州看不好？我钱都转给你了，收到没有？"小娥的脑门上沁出了汗。
我看到门口堆放的桃子很新鲜，便蹲下身专心挑捡起来。
小娥还在电话里说着什么，因为姑娘们叽叽喳喳的谈笑声，我并未听得清楚，我专心地挑出那些最硬的桃子放进塑料袋里，不过是两三天的功夫，它们就会绵软的失去骨气，仿佛时间施了魔法。
"我同你讲话呢！没听见呐！"一声厉呵响起，我惊诧地抬起了头，两位姑娘也停止了说笑，惊讶地瞪着我的右侧，只有老乡还在沉默地做些她的事情。
是一个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老太太，因为觉得受到了轻慢，有些生气地瞪着小娥，那呵斥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显得格外尖利。
小娥的神情讪讪的，脸上的肌肉因为突然的呵斥而反应迟缓，这让她显得有些木讷，电话那头也没有了声音，空气也被这尖利的呵斥似乎给凝固了，一切都变的沉默起来。
"俺听到了，桃子五块一斤。"小娥拢好了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
"怎么没有梨呢？"老太太平静下来看着倒是十分斯文，但依旧面无表情。
"梨太贵了，俺上了不好卖。"
"啧啧，国家也是……"老太太摇着头嘟囔着，最后还是挑了一些桃子走了。
姑娘们也提着凉皮走了，店里又恢复了安静，老乡盯着老太太的背影不见了，才回头同小娥说话。
"小娥，别往心里去吧！人家是退休老干部，厉害惯了的。"
"哎哟……咱们女人天生就是受罪的哟……"小娥喃喃低语，眼角泛着泪光。
"可不是，"老乡眼圈也有点红，"媳妇儿和孙子要来么？往哪里住呢？你和大哥那地儿也就只能睡个人，他们不知道恁在这里啥样哩？"
"妹子，俺那媳妇儿不心疼俺俩，俺不怨，俺那儿不中用，管不了媳妇儿，她以为俺在北京好活的很哩！她要来就来，看看也好，不能总以为俺那钱是风刮来滴。"
"小娥，你和我挤挤吧，大哥么，再找找地方凑乎几天，住宾馆一天二百多，住不起哩！"
"妹子，别麻烦恁了，俺那房东顶层有个放东西的小库房，俺和你大哥摆个折叠床凑乎两天吧。"
"那连个窗户都没有，晚上热死个人哩！"
"没事，俺能忍着，你大哥为了他孙子他也得忍着。"
"没有咱女人受不了的罪哟……"老乡看着外面熙来攘往的人，喃喃自语。
"就当俺给小根修行积德了，俺的小根又长高哩。"小娥用手指抹了抹眼角。
冲我露出了雪白整齐的牙齿，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