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我蹲坐在瑜伽球上来回摇晃，一浪高过一浪的疼痛涌来。助产士扶我躺下内检，惊呼一声，“这么快就从三指开到八指啦，可以上产床了！”短短半小时的功夫，我娩出一个女婴。混合着激素未退的兴奋，我给好朋友发消息报喜，“生二胎，快是真快，疼是真疼。这世界上毫无意义的痛苦那么多，所幸我遭受的是最有意义的一种。”

谁承想，“超快顺产”的兴奋没能持续下去，短短数日后我反而跌落至产后抑郁里。

抑郁来得猝不及防，又仿佛有迹可循。譬如，第一夜的喂奶正像一记闷棍，不客气地敲在我这个自诩有点经验的二胎妈妈头上。那时我抱定了“多吸吮，早下奶”的念头，女儿却对吃奶多有抗拒，扭捏着乱动，直到猛地吐出一大口粘液。“新生儿胃里有羊水所以吃不下奶？怎么我一胎时从没听说过？”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知，即便在“母乳喂养”这个陈旧到令人生厌的老问题上，依旧充斥着越过个人想象力边界的新情况。

母乳喂养有多少好，无数科普资料都在抢着告诉我：增强宝宝免疫力，降低过敏风险，妈妈无痛瘦身……除了我和女儿实在难以磨合好吃奶这件小事儿。养老大时是母乳和奶粉混合喂养，孩子因牛奶蛋白过敏绵延而来了湿疹、腹泻、体重偏轻，桩桩糟心事儿犹在眼前。怀着某些隐秘的补偿心理，我一次次执着地把女儿揽入怀中，她不住地变换吸奶姿势，急得大哭。很快，喂母乳对我来说成为一种精神苦役，甚至我像神经质一般每次喂奶前必先喝干一大杯温水。传说“二胎照猪养”，我身上毫无二胎妈妈的松弛，脑中那根弦绷得快要断裂。

比母乳喂养更棘手的难题是，对老大的教育猛然趟进“深水区”，分分钟就要溺水。参照教科书式的二胎养育巧思，我们请老大给妹妹取了小名，五岁的他欣然应允，“就叫小樱桃吧！”然而，我幻想中的“兄友妹恭”实际上是，哥哥在婴儿床边跳上跳下，趁大人不留神一拳锤在妹妹肚子上，妹妹一脸懵。生二胎前，我坚信一个弟弟妹妹比一百节课外班更有助于老大的成长；看着儿子在妹妹面前明显的“退行”，我向老公哭诉，“我们当爹妈总想给孩子最好的，但可能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理想的二胎生活，实际的通行之路则是“道阻且长”。两厢对照，我的人生急遽下坠、加速失控。只有一个小孩时，我庆幸于自己工作时间相对自由，不光接送孩子不愁，还能按自己的想法教育孩子。在“工作生活两手抓”的幻像中，我欢喜地迎来了二胎，眼睁睁看着她戳破了人生暂时的、摇摇欲坠的稳态。

因妹妹的到来，我家哥哥变得愈发难缠，动不动哭鼻子。我很清楚孩子的情绪不过是大人状态的一面镜子，但我无力干预，因为此时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从月子期开始，我就像被盖在一个坚硬的玻璃罩子里，机械地给小樱桃做婴儿被动操，却体会不到一丝感情的流动。和朋友们聚餐，大家围上来祝贺我“儿女双全”，我连礼貌性微笑都敷衍不出来，一心只想逃离现场。纷繁的忧思向我袭来：身为一个自由撰稿人，困在小孩的吃喝拉撒里，困在逼仄的斗室里，我还能写么？我还能写什么？日子变得黏腻、滞重，我从太阳初升煎熬着等到夜幕四合，晚上一躺下噩梦连连，睡眠稀碎。不得已，我开上了抗抑郁药物，也和母乳计划彻底告别。

该怎么比较生产之痛和产后抑郁呢？于我而言，产痛是有时限的，再大的痛苦总有结束的盼望；产后抑郁是弥漫性的，抗抑郁药的效果是不确定的，当生活的边边角角都陷入绝望时，我完全看不到这绝望何时结束，如何结束。谁说生孩子是人间至痛？躬身入局比较过的我笃定抑郁之痛远胜生产，痛得人哑口无言。处在抑郁深渊里的我，懒待梳洗，一天话都讲不出几句，只能蜷缩在沙发一角，刷刷和育儿生活毫无关联的内容。岳云鹏和孙越的插科打诨再也无法逗乐我，我羡慕骑着摩托车环游大半个世界的阎鹤祥，我想象着像他一样抵达地球的另一端，到那个离自己所有处境最远的地方。

可惜，我不会骑摩托车，我没有摩托车，我更无法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当下的处境。

当我又一次质问丈夫“以后我再也写不出来东西了怎么办”后，他正色道，“我觉得把两个孩子养大就是非常有价值的事业啊。”我苦笑一声，“这话当然千真万确，但你会把同样的话讲给自己的男同事么？”原来，做妈妈的纠结困苦，是枕边人都难以触及的孤独。

我回想起怀二宝时孕反难忍，孕吐到嗓子里一股灼伤感也就算了，还从早到晚每时每刻都想要吐口水。端着盛满口水的纸杯，我重温了《安娜·卡列尼娜》。在妈妈视角下，我这次不再留意安娜与渥伦斯基之间的情情爱爱，而是被一个小细节戳中了。安娜不爱她的丈夫卡列宁，可是对二人的儿子充满了深情眷恋；她深爱着渥伦斯基，却一点儿不爱两个人的女儿。这真是作者列夫·托尔斯泰的神来之笔！安娜在情欲、婚姻和母爱间的挣扎，卡列宁不明白，她自以为的爱人渥伦斯基也不明白。意识到这一点，我心下凛然一惊。

承认吧！没有一个妈妈可以平衡好身上的母性与个人性，或者我们换个更现代点的版本，家庭与事业。我们中的每一个，都包含着一部分“安娜·卡列尼娜”在过活。

日子一天天流淌而过，小樱桃在妈妈的愁眉苦脸和哥哥冷不丁的偷袭中，居然乐呵呵地长大了——她是个天生爱笑的胖妹妹，块头比同月龄的哥哥还要肥一圈。细究起来，她不是靠被动操、识色卡、抬头训练长大的，她如期生长，单纯只是因为她就是一个势不可挡的新生命。哥哥瞧着床上小小一团的妹妹，总会真诚地质疑她做人的资格：“小樱桃也算人么？”可我分明在小樱桃身上看到人类的密码，母爱不是神话，尽管它常常被现代心理学和消费主义包装成神话，真正的神话，正是生命本身啊！

新生命如同潮水一般，拍打着我，激励着我，把我从产后抑郁中一步步拖拽而出。

终于有一天，我发觉自己也可以开启属于我的生命密码了。我打开尘封了五个月的电脑，擦擦屏幕上的灰，几乎不带任何犹豫地写下一个题目：都说“二胎照猪养”，我却得了产后抑郁？随后，在女儿白天的小睡中，在她自顾自躺在床上玩耍的间隙，在两个孩子沉沉睡去的深夜，我断断续续地完成了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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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球球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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