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等3年的票房冠军续作，还能创造奇迹吗？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2-23·阅读时长23分钟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人们走进影院并非单纯为了技术而来。他们是为了来看关于人的故事。即便这些角色是蓝色高大的‘人’，但他们依然是人，有着与我们共通的情感与挣扎。”
主笔｜丘濂
进入十二月，院线最值得期待的一部重磅电影无疑是导演詹姆斯·卡梅隆（James Cameron）带来的《阿凡达3》。
2009年，首部《阿凡达》横空出世。无论是3D摄像还是动作捕捉，这些技术上的巨大突破都让电影从制作到观看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阿凡达》获得29.2亿美元的票房，至今位居全球影史排行榜的榜首。时隔13年，第二部《阿凡达：水之道》（后文简称《阿凡达2》）才在2022年重登银幕，这一次的成绩是23.2亿票房，影史排行榜第三。“阿凡达系列电影的商业模式是这样——我们投入巨额资金打造视觉盛宴，如果获得了可观收益，才能不断推出续篇。”卡梅隆告诉本刊。“《阿凡达2》上映时其实正处于一个观影衰退期，当时刚刚经历过疫情，人们的观影习惯向流媒体转变，但电影依旧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这一次结果如何，我们拭目以待。”
灰烬族的女祭司瓦朗是《阿凡达3》中新出现的角色
《阿凡达2》讲述了杰克·萨利（Jake Sully）一家为躲避以夸奇（Quaritch）上校为代表的人类追杀，逃至海洋部落后发生的故事。《阿凡达3》在此基础上延续，在丧子阴影的笼罩下，杰克一家需要对抗复活而来的夸奇与“灰烬族”结盟形成的新势力。《阿凡达2》和《阿凡达3》是同时拍摄的。从2017年9月开机，一共持续了18个月的时间，两部电影95%的素材都来自这段时间的拍摄。卡梅隆形容这两部作品可以看做一个整体，“就像诗歌中的对句，或者艺术里的双联画一样。”
没有人能不赞叹卡梅隆用技术所营造的视觉奇观。“乔治·卢卡斯（George Lucas）的《星球大战》里，每个星球都有一种特殊的生态。但潘多拉星球上，有极地、赤道、雨林、荒漠和海洋。要在不同的环境穿行，可以乘坐‘风行商队’的飞船。”卡梅隆对本刊说。《阿凡达2》呈现的是瑰丽梦幻的海洋世界，《阿凡达3》增加了风行商队乘坐水母状生物飞船穿梭云端的震撼场面，又深入到了灰烬族生活的火山活跃地带，自然风光在陆地、海洋与天空之间切换。
《阿凡达3》中杰克要面对复活而来的夸奇上校与灰烬族结盟的新势力
针对《阿凡达2》，负面评价则集中在它缓慢的叙事节奏和深度不够的角色。卡梅隆认为，《阿凡达3》在人物角色的挖掘更深了一步。他以夸奇上校这个角色来举例。“一般‘超级英雄’电影的结构是，有主角，也有明确的反派，反派很少作为持续发展的角色存在。但夸奇这个角色在不断发生变化。在《阿凡达3》中当他拥有了阿凡达的躯体而复活后，他是否可能走上类似杰克的道路——融入纳威人的文化，接受他们的价值观？所以你会看到夸奇开始质疑他所属的权威体系，一度也与杰克联手。但是和杰克不同的是，他没有一个很好的伴侣来引导他，这让他成为更复杂的角色。”
卡梅隆说，在《阿凡达3》中一切都变得更加微妙。“不是所有纳威人都善良正直，也不是所有人类都是贪婪的入侵者。”
3个小时18分钟的影片长度在今天显得非常奢侈。在海南国际电影节举办的首映和相关活动中，卡梅隆分享，自从他拍电影那天起，关于电影工业受到各种威胁的论调就一直没停过，但威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严峻，比如流媒体，比如短视频，比如生成式AI。为什么今天还值得去电影院观看一部长片？正是因为它能提供一种深层次的体验，可以暂时远离碎片化传播和随时的干扰。人们可以感受主人公的情感，可以充分调动感官，看到各种细节。一旦电影开始了，就是一场不能暂停的旅程。3D观影也能让人更加沉浸而专注。“我依然会去拍长片，而且是很长的那种。”卡梅隆告诉本刊。
卡梅隆在海南国际电影节《阿凡达3》的首映式上（受访者供图）
在《阿凡达3》正式上映之前，本刊分两次时间，与卡梅隆进行了交谈。相比技术，他更愿意谈论的是影片背后的叙事和表演，这也是电影的核心与根基。当生成式AI变得普遍，却永远无法替代人类的创造性劳动。
《阿凡达》系列中，情感浓度最高的一部
《三联生活周刊》：《阿凡达3》的副标题叫做“火与烬”，你能解释一下它们的象征意义吗？
卡梅隆：在《阿凡达2》的结尾，杰克和妻子奈蒂莉（Neytiri）失去了他们的大儿子。火代表了愤怒、混乱和失控。灰烬是火燃烧之后的产物，代表了失去和悲痛，这反过来又让仇恨不断循环。就像他们的二儿子说的一句台词：“仇恨之火不过是悲痛的灰烬”。主人公如何能去打破这样的循环，是《阿凡达3》想探讨的主题。
《阿凡达3》里出现了一个新的部族叫做“灰烬族”。同样是生活在潘多拉星球上的纳威人，他们和主人公夫妇所属的“森林族”，以及《阿凡达2》里生活在大海中的“礁石族”相比，是截然不同的面貌。大部分纳威人爱好和平，与自然和谐共处，崇拜艾娃（Eywa，潘多拉星球生态系统的神经网络与集体意识）。这套信仰对灰烬族是失效的——火山爆发摧毁了他们的家园。因此他们背弃了"自然和谐会庇护他们"的信念，将悲痛与创伤转化为对他人的攻击性，成为掠夺者，从索取中寻求慰藉。
灰烬族的家园毁于火山爆发，这让他们成为潘多拉星球上特别的族群（《阿凡达3》剧照）
对于灰烬族的隐喻也体现在奈蒂莉身上：她不可能投靠灰烬族，但因为丧子之痛，她正走向一条黑暗的道路，开始憎恨所有人，无论对方是谁。这里面就包括“蜘蛛”（主人公夫妇的养子，生父是反派角色夸奇上校）。在《阿凡达2》中，大儿子为了拯救蜘蛛而中弹身亡，他也成为了奈蒂莉仇恨的对象。如果观众喜爱奈蒂莉，也关心蜘蛛的命运，就会想看到剧情如何发展，这个矛盾将如何化解。要让观众沉浸于三个多小时的电影旅程，唯一的方法是让他们始终牵挂接下来的故事。在这部影片里，我认为最打动人心的一幕，就发生在杰克、奈蒂莉和蜘蛛之间。
《三联生活周刊》：听说你的妻子在看完这部影片的初剪后，被感动得痛哭了很久。和前两部相比，是什么让《阿凡达3》具有如此这般催泪效果？
卡梅隆：她确实是一位多愁善感的观影者，但这里面有很多个人情感的因素。我和妻子有五个孩子，同样影片里杰克和奈蒂莉也有五个孩子。十二年前，当我创作这个剧本的时候，我们的孩子都还小，我们经历了他们青春期的变化。我会联想到我在青少年时期非常焦虑的阶段，也会看到我的孩子们同样表现出迷茫。这部电影花了很多功夫在家庭关系的塑造上。比如在大儿子去世后，父亲和二儿子的关系也受到了影响。父亲会因为老大的死而责怪老二，而老二总是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英雄。这种孩子在青春期和父母的关系很多人看了会似曾相识——他们寻找自我，渴望被看见，同时觉得父母不够理解自己。
灰烬族具有攻击性，是潘多拉星球的掠夺者（《阿凡达3》剧照）
这部电影描绘了一个人类文明之外的奇幻世界。但它越是超现实，我越是希望将它锚定在普遍的人性体验之中。我相信全世界的观众，无论是还未生育、只从自身视角看待世界的年轻群体，还是已为人父母者，看完之后都会产生共鸣。
相比技术，讲故事和表演才是电影的核心
《三联生活周刊》：不久之前，迪士尼的流媒体平台上线了纪录片《火与水：阿凡达电影制作特辑》（Fire and Water：Making the Avatar Films），里面全面展现了拍摄第二部和第三部时使用到的表演捕捉技术。你在不同的采访场合，也会提到迄今为止三部《阿凡达》都是基于表演和表演捕捉技术，与生成式AI无关。为什么要刻意强调这点？
卡梅隆：现在生成式AI的普及，可能会让一些人误解《阿凡达》的制作和它有关。所以我要强调在《阿凡达》的任何一部电影中，都没有用AI技术。动作捕捉技术的强大之处，是我们可以完整地保存表演中的每一个细节。在《阿凡达》和两部续集之间我们做了很多研发工作，尤其是在完善面部捕捉的流程上，我们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我认为现在已经很完美了，因为这套技术可以百分之百捕捉到演员演了什么，没有任何损失。
在《阿凡达》系列的创作过程中，导演和演员拥有充分的时间探讨角色（受访者供图）
有一个会让动画师后期来参与的环节，是关于耳朵的处理。纳威人的耳朵是会动的，也会表达情感，但演员无法做到。我们必须要确保动画师正确把握了演员的情绪。尾巴也是同样的道理，演员不可能去“表演”尾巴，就需要动画师要去给尾巴增添情绪。到底是愤怒，还是一种被压抑的怒火，抑或是暴怒，这是不一样的。基本有养猫经验的人，就能读懂尾巴的情绪语言。演员们看到自己饰演的角色如何在耳朵和尾巴上做出反应，也会觉得很有趣，这一切都以他们的表演为基础。
技术的提升，是为了服务于表演，以及情感的传递。尽管第一部《阿凡达》运用了大量突破性技术把观众带到全新的潘多拉星球，续集的两部在技术层面又不断深化，但我不认为作品应该以技术为主导。说到底，人们走进影院并非单纯为了技术而来。他们是为了来看关于人的故事。即便这些角色是蓝色高大的“人”，但他们依然是人，有着与我们共通的情感与挣扎。
《三联生活周刊》：还是在那部纪录片中，我看到水下镜头的拍摄，对于演员生理极限的挑战，比如饰演礁石族女祭司的凯特·温斯莱特（Kate Winslet）需要学习如何在水下长时间闭气。你认为在《阿凡达3》里，还有对演员表演来说，非常有难度的地方吗？
卡梅隆：当你看到角色处于极度痛苦之中时，这些场景对演员而言既是挑战，也正是他们渴望演绎的时刻。这是演员们热爱并为之倾注心血的部分。它需要充分的准备，不仅是心理上的，更是情感层面的深度投入。这也正是表演捕捉技术的魅力所在——它让表演不受任何限制，情感得以最完整、最自由地呈现。
经过卡梅隆团队的不断研发和改善，整套表演捕捉技术可以完整保存表演中的每个细节（受访者供图）
我和演员们拍摄前会深入讨论。饰演奈蒂莉的佐伊·索尔达娜（Zoe Saldaña）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饰演杰克的萨姆·沃辛顿（Sam Worthington）也有三个孩子，我自己有五个孩子，我们会交流为人父母的生活体验，这些能够帮助大家理解角色。我通常不会直接告诉他们该如何表演。可能在看过几条拍摄后，我会给出一些建议，比如在某些台词上稍作保留，再在关键时刻释放，这或许能成为场景的情感转折点，让人物关系产生微妙变化。
这是一个共同创作的过程，我也常常鼓励他们试试不一样的表演方式。与传统实拍电影不同，我们不受制于紧张的拍摄时限，不必急于赶工。
《三联生活周刊》：《阿凡达3》出现了灰烬族女祭司瓦朗（Varang）这样一个新角色，由奥娜·卓别林（Oona Chaplin）扮演。你对她的表演赞叹有加。能讲讲她是如何演绎这个有些“邪恶”的部族首领的吗？
卡梅隆：如果你了解奥娜，就会知道她是个非常善良且内心沉稳的人。她在很多方面都与瓦朗这个角色截然相反。但每位演员都必须深入挖掘自我，寻找角色所需的特质，否则表演就会缺乏感染力。尤其奥娜是一位受过严格训练的演员，她毕业于英国皇家戏剧艺术学院，专业功底深厚。
灰烬族女祭司瓦朗的扮演者是奥娜·卓别林
我印象里奥娜没有修改过台词，但她带来了很多身体语言的创造：比如她设计出一种贴近地面、如蛇般缓慢而优雅的移动方式。与那把弧形武器共舞，也是她的点子。奥娜找到了这件“武器”，我觉得很有创意后，她便开始排练那套旋转武器的舞蹈。
奥娜甚至请来了自己认识的亚马逊地区萨满，为我们举行了真实的仪式。《阿凡达》第二部和第三部是同时在拍摄的。第二部中，有一幕是凯特扮演的女祭司表演疗愈仪式，我们便可以从真实的部落仪式中汲取灵感。奥娜在南美的土著社群有着深厚的人脉，她对影片的贡献远远不止她的表演。
生成式AI无法代替人类的创造力
《三联生活周刊》：你不止一次用“可怕”来形容生成式AI，并且说它只能产生一些平庸的作品。所以你认为生成式AI在电影工业中，应该得到何种应用？
卡梅隆：我必须清晰地表明我的态度——我并不反对生成式AI，除非它被滥用。如果在电影中凭空创造角色，使其并非基于真实演员的表演，这样的做法是可怕的。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这样做。但另一方面，生成式AI是一套非常广泛的工具。我相信完全可以开发出某些工具来改进大型特效电影的工作流程，在关键时刻降低成本。因此，这不是那种标题党新闻，不能笼统说詹姆斯·卡梅隆热爱或者痛恨生成式AI。在这个问题上，不同情况是有细微差别的，也是错综复杂的。
《阿凡达3》中，杰克找到坐骑托鲁克，准备重新投入战斗
为什么说生成式AI只能生产平庸之作？从逻辑上试想一下，如果你把训练数据，也就是一切已有的作品统统倒进一个巨型的“搅拌机”里，它是不是只能创造出一个已有事物的某种变体？如果你让生成式AI模仿《阿凡达》的风格来做个东西，它会给你一片发光的雨林，对吧？但如果在《阿凡达》上映前一天提出这样的要求，它根本做不到，因为它不知道参照的是什么。它无法凭空创造出全新的东西。在《阿凡达》之前，从来就没有过发光的雨林。
因此，人类的创作过程仍然是最核心的。创造角色是由演员完成的，它基于编剧独特的生活体验，再经由演员将这种独特的生活体验诠释出来。没有哪两个演员的人生是完全相同的，他们的感受方式不同，表达方式也各具独特性。这就是为什么生成式AI充其量只能生产平庸的作品，它缺乏真正的创造力。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身上似乎存在一种矛盾。一方面你是个“技术控”，用最前沿的技术不断突破电影的边界；另一方面，你又用“老派”形容自己，坚信电影必须基于一个好故事，以及演员真实的表演。是这样吗？
风行商队也是《阿凡达3》中的新角色。他们是游牧贸易的部落，乘坐一种水母状飞船
卡梅隆：我很享受这种“二元性”。这里还有一个二元性的例子——我们运用可能是迄今为止最复杂的计算机系统来生成叙事性影像，讲述的是一群完全远离科技的人的故事。正是具备这种二元性，让我们能够创造出一种全球观众都能都能共享的观影体验，从而让所有人看到我们本质相同。我们都有着同样的恐惧、同样的希望、同样的家庭纽带。以往我们四分之三的票房收入来自国际市场，是这些共通点让《阿凡达》系列电影在全球都能收到欢迎。在中国，观众从第一部到第二部电影都深刻共鸣于这些主题，我希望他们在第三部中也能找到同样的价值内核。
（感谢实习记者罗清如对本文的帮助）
排版：球球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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