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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一天，我无意中在微信公众号上刷到“考公年龄限制放宽到38岁”的消息，当时那心情就像陷在泥潭很久的人突然发现一根稻草，赶紧查岗位，花了几百块买网课，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我要考。

在我这个年龄，考公就是出于生活所迫。我已经待业在家一年多了，上份工作是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当老师，一个月工资四五千块钱。每天面对三十多个小朋友，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一会儿喂饭一会儿陪他上厕所，这边一个孩子玩玩具手被夹了，那边一个孩子滑滑梯时和同伴吵架……每时每刻我都要保证他们在我视线范围内，从早上7点忙到晚上7点，毫不夸张地说真的是连轴转，经常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身体上的忙碌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心累。近几年生源少，私立幼儿园竞争压力大，我所在的幼儿园每个月收费三千多块钱，在西安抵得上很多人一个月工资了，当然得“卷”质量和服务。

除了教学上定期有公开课评比，幼儿园每个月都会举办一次特色活动，我得负责给班上孩子排演一个节目。比如一个五分钟的舞蹈，每天得花一小时手把手带他们练习，持续两三周，临近活动要布置气球墙，加班到晚上九点才能回家。和家长沟通也是工作中的重要一环，如果孩子不小心磕碰，一定要第一时间和家长打电话道歉，“都怪我没有看好”，夜里十一点收到家长消息也要及时回复。在学校用光了所有好情绪后，回家辅导二年级儿子作业时我便容易不耐烦，别人的孩子不能吼，只好吼自己的，但每次发完脾气我都觉得特别内疚。

去年年中，搭班老师怀孕休假，我的工作量大幅度增加，身心长久紧绷的弦终于断了，我辞掉了这份工作。本想休息一段时间，但没有收入就意味着要过“掌心向上”的生活。以前我不相信网上那些家庭主妇诉苦的段子，总觉得我老公是爱我的，亲身体验后才知道这种低声下气的日子有多不好受。每次要钱都得写个清单，物业费、水电燃气费、买菜钱一一列好，即使如此他还会说：“我不是昨天才给了你几千块钱吗？这么快花完了？”其实那是一个月前给的钱了。后来我学会了微妙的说话技巧，不直接要钱，而是隐晦地提示他：“这电费没了，你看你交还是我交？”

所以我得找工作，可工作并不好找。我每天都刷新招聘软件，岗位列出的十条要求里只要有一个沾边我就会投简历，行政、销售、助理等类别我都投过，被拒绝的理由很一致：年龄过大且缺乏相关经验。其实我学历并不差，大学是在“五院四系”（指的是法律学科居于我国领先地位的几所高校）之一学的法律，本科毕业时没考下来法考，考过了教资，加上赶上教培行业高速发展的好年头，在西安一个月能挣近万元，就进入了亲戚开的教培公司做幼小衔接教师。干了十来年，政策收紧，行业下行，工资降得厉害，有个月只发到1800元，不变的是依然需要周末上课，每天还要地铁通勤两个多小时，我就换成了那份幼儿园教师工作。这些年来我只会上课，技能太单一了，叠加上超过35岁的年龄，这一年来我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我丈夫的收入也在下滑，之前他有副业，做些工程项目，疫情后也不行了。现在只有在企业拿的七八千元月工资，刚好覆盖我们一家三口的开销，存不下钱。消费明显降级，之前我会在健身房充值几万元的私教课包，喜欢的衣服两三千块也买，现在连超过10块钱的水果都不会买了，家庭紧迫地需要多一份收入。

客观的经济压力之外，更重要的是自我价值的体现。我的大学同学现在做律师或在公检法系统里，个个风生水起，我是混得最落魄的一个。我心里不甘，必须要找到个好工作，证明自己，改变现状，就这么简单。

在这样的境况下，能考公真的是上天眷顾的一个机会，或者说唯一出路，没别的可选了。我也知道现在的基层公务员不像我很多年前想象的那样，在办公室里看看报、喝喝茶。我一个亲戚考上公务员后特别忙，一天到晚都不着家，工资也不算高，但我也能接受，毕竟这是一个稳定的“铁饭碗”，永远不用担心被裁，还有五险一金保障。之前在教培公司是不给交这个的，我也不舍得自己每年花几千块交社保，那时年轻不重视这些，直到前两年住了次院，花了两万多块，幼儿园给交的医保报销了80%，现在我再找工作就很在乎这个了。

决定考公后，进入选岗环节时我发现，如果我是法学专业应届毕业生，在陕西省内能选的岗位至少二十个，但对于38岁的我，能选的岗位只有四个，基本都是三不限岗位（指的是不限专业、学历、户籍的岗位类别，主要面向偏远地区或特定部门，如基层服务等领域）。较低的报考门槛意味着更激烈的竞争，我报考的一个税务相关岗位，录取4个人，报名了1900个人。这给我一种感觉，正儿八经适合我们大龄考公人的岗位还是不算多，放宽考公年龄限制这个政策可能更多是起一个表率作用吧，让更多单位更多企业知道，不要用35岁作为一个卡录取的门槛。

国考已经考完了，给了我一点信心，感觉自己还算是学习的料子，现在就是全力以赴准备省考。把孩子全权交给丈夫带，自己关在房间里，从上午十点学到凌晨三点，自己跟着自己节奏来，比如我最近在看言语（行政职业能力测验中的言语理解与表达题型），一本书十七节课，每节课3个小时，我做了个计划，必须要一周看完。中间吃饭也很简单，为了不出现考试通过，公务员体检不通过的情况，我还在同步减肥，每顿就吃水煮菜，一个多月已经瘦了15斤。备考当然很累，坐上十几个小时脖子都快断了，记忆力也没年轻时好，一句话要看好几遍。但我没有犹豫过，也没想过放弃，现在的困境，没有人能拯救得了，只能我自己来。

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公司规模在武汉不算小，收入也还过得去，月薪一万多块钱。今年是我在这里的第六年，对公司的一切都挺熟悉，也不太需要加班，原本是想说更长久地待下去。可近两三年公司主营业务被其他平台挤压比较严重，用户流失，收益不如从前，随之而来的是减少奖金绩效，和频繁地调整组织架构。我所在的部门在23年时有四五十个人，大规模调整拆分后现在只剩5个人。也有些年轻同事不是被裁，而是感受到了水温的变化，主动走的，去北上广深寻找新机会。

虽然调整后我在的组属于核心业务，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就安全了，现在公司规模不断缩小，业务就是在萎缩，没有谁会一直在这里。担心被裁员的危机感是普遍笼罩在每个人头上的，我自己的一次切身感觉，是在今年年初，整个架构完全打乱了，我在的组换成了新的业务，新的负责人，当时就感觉是不是有可能要走，好在后来还没有。

在这样的不确定下，我得谋求一条新的出路。一方面可能是我性格使然，我是比较未雨绸缪的类型，得给自己找一个保底选项。另一方面，到了这个人生阶段，照顾好家庭是我最看重的。其实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考公，我是湖北人，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毕业前父母让我去考公，我拒绝了，当时还是有些“文青”的气质在身上，看不上这样一成不变的工作，总觉得去外地闯荡更自由一点，先在长沙工作了几年。等到回湖北定居成家，有了孩子后这想法慢慢转变了，特别是近两年，身边有两个同样三十几岁的朋友去世了，我越来越觉得，有份稳定的工作，把孩子好好教育好养大，把自己现在拥有的生活过好，也是挺好的。

我和妻子大学就在一起了，这么多年来习惯了彼此是很重要的支撑，她在私立学校当老师，也有随时被裁的风险，我觉得夫妻两个人如果有一人能在体制内，家庭的抗风险能力就会大很多。女儿现在三年级，至少在她上大学前的这九年里，我需要一份更稳定的工作。

在可选择的出路里，考公是最合适的。我现在做选择的出发点都很务实：稳定、不离开家。之前也有过北上广深的大厂投来橄榄枝，我连面试都没有参加，直接拒绝了，我不会离开武汉。那武汉本地的机会只剩下一些创业公司或者工作室，比如之前一个领导创业，找我去做直播带货，我也没去。现在行业太卷了，竞争压力很大，这样体量更小的公司可能短期内月薪比我现在高，但长期来看发展前景不一定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好。

体制外的风险我做副业时亲身感受过。我开过一家小实体店，亏了几万元，去年帮朋友的创业公司干过活，他自己投了上百万，还拉了投资人，结果公司才挺半年多就倒了，考公是最安全的选择。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是，其他工作机会都需要我被裁员后才能真正去做，试错成本太大了。只有考公是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能两边兼顾，如果考上了我再主动辞职。

十月看到考公年龄放宽的消息时，我们同事之间还开玩笑说，这是我们这代人唯一一次踩到时代的红利，之前不管买房还是什么，都在高位。放宽年龄限制后我评估了一下，还有好几年可以试，试错机会比之前多，是驱使我报考的一个底气。就算没考上也不亏，我这两年了解到有经验的考公老师收入是非常客观的，如果你讲得不错，也可以自己做一些授课或者咨询之类的工作，认为它也是一个比较不错的选择。不过考公老师需要有一定成绩的背书，比如国省考单科要超过70分，我想着尽力尝试一下。国考能报的基本都是税务这类岗位，没有我能报的武汉市的岗位，我报名了家乡那座鄂中小城的岗位，纯当练手。

开始备考后，我在社交平台上发了几个帖子分享想法，评论区主要的一股声音是说，35岁以上再去考公，即使考上，仕途上的晋升空间和个人发展都极少了。看到这些留言，我觉得他们还是不够了解我们这个年龄段还会去考公的人，我既然做出考公选择，所谓的晋升已经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了，现在我在私企都没想过晋升，进入一个更加固化的结构，我怎么可能在这个年龄考虑这件事？我需要的只是这份稳定的工作，能拿到就足够了。

我年初就在社交平台上刷到考公可能会放宽年龄限制的消息，当时还不敢完全相信，直到看见十月份国考报名公告里明确写着“一般报考者的年龄限制由过去的“35周岁以下”放宽至“38周岁以下”，我才确定，命运的大门又缓缓向我打开了。

会有这种“复活”的感觉，是因为去年我卡着最后一次机会报名了国考。24年国考需要报考者为1988年10月至2006年10月期间出生，我正好是88年10月出生。去年我报名了山西省委宣传部下属部门的一个岗位，以笔试第一的成绩进了面试，觉得自己肯定稳了，梦想终于要实现，还花了八千块钱学了10天的线下面试班。当时站在备考室旁的楼道，往北望去可以俯瞰太原城市全景，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只要回答完三道面试题，我的命运就变了，终于可以从事业单位跨到公务员行列。

这是我七八年备考生涯里最接近成功上岸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当天下午成绩名单就张贴出来了，录取的是笔试排名第三的考生。心里当然是遗憾和难受的，但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只是匆匆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结果，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没想到的是现在居然有机会继续考了，和妻子商量后，我还是决定报考，一方面是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年，就这样放弃很可惜，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好结果。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对现在的生活并不满意，考公是改变现状最直接的一条捷径。

我大学学的是计算机，在2012年毕业时是高薪热门的专业，许多同学去了北京上海的互联网大厂。我没想过去私企，我在山西一个县城长大，接触到的长辈观念都比较保守，官本位思想重，在他们的就业鄙视链里，公务员是顶端，赚再多钱，都不如你是当官的，能帮忙办事，进入体制才算光宗耀祖，能进省城又比留在县里有出息。加上我母亲和两个姐姐都算是体制内工作，我也一直把在山西省内当公务员作为终极目标。本科毕业前就参加国考，笔试差了一些，没考上，正好政策需要，就先去当了两年大学生村官。村官是合同制，没有编制终究不够稳定，我就考到了省直属事业单位去。

事业单位看起来也是体制内，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显感觉到，还是会低公务员一等。工资是公务员的70%，近几年绩效经常只能发到80%，甚至有一年只有50%，而公务员可以全额发放。我现在每月到手5000多块钱，妻子也在事业单位工作，两个人加起来月收入一万出头，孩子一年级，正是花钱的时候。为了给他买一双鞋，妻子会上各种平台领券、凑单、比价，给车加油，也要先看一遍哪个银行可以领满200-20的券。想给孩子报个英语班打好基础，外教口语课一个月两千多，报不起，只能我们自己下载app教他。孩子一直想去珠海长隆玩，也没成行。谁不想过一个更宽裕更自由的生活呢？比如想去饭店吃饭，就可以去吃，而不是只给孩子吃，自己舍不得吃，或者想给孩子买东西可以直接买，而不是能省再省。

对现状不满意还有一个方面，是我在事业单位看不到什么晋升的希望了。2020年，省直事业单位机构改革，我原先的单位十几个人，合并后变成两百多人，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的需求比例从5:5变成7:3，作为管理人员，我想提拔就更难了，只好转为技术人员，又要重新从零开始。我现在是副科级别，据我了解，公务员的晋升通道比事业单位更明朗，三五年基本能升一级，级别不仅和当下生活挂钩，还和未来退休待遇有关，如果我在事业单位待到退休，再二十年可能也就升到正科而已。

我之前的一个同事，16年考上省直公务员，已经是副处了。在一起吃饭时，人家就是坐主位的领导，而我年龄都这么大了，级别还这么低，心里难免有落差。外人会说，你在一个省直事业单位挺好的，还不知足，一直费这些功夫干啥。但是当你知道优秀的是谁，更好的发展是什么样的时候，就还是会想去追求那个目标。

即使在体制内，危机感也存在。2020年我们事业单位改革时，就有三四十个事业单位变成企业，企业如果做的不好，是会破产没的。我爱人也常和我说，再干十年，会不会我在的事业单位也变成企业，那就不是一个铁饭碗了。

在我这个年龄在职考公，确实很不容易。去年备考时，除夕晚上我也在听直播网课，屏幕里传来老师家门口的鞭炮声。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在小区里找个安静的地方背书，白天上班靠灌咖啡支撑，晚上等孩子睡下才能在客厅学习，犯困的时候就掐自己大腿。中年人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心比较散，即使深夜自己复习，也难免惦记明天要给孩子做什么早饭。送孩子上画画班，他在里面上课，我坐走廊上模拟考试。

客观上，竞争压力和难度也在变大，22年我报考省林草局时，是两三百人中录取一个，到了去年省委宣传部那次，已经是四五百人了，从百里挑一变成千里挑一。题量也在变大，平时练习时面试题一般是三分之一页纸，去年考场上直接来了个一页半纸。

但还是要考。我已经在准备明年的省考了，每天晚上学到三四点。考公对孩子的亏欠是最大的，之前有段时间和妻子一起备考，把孩子交给父母帮忙带，晚上在外面自习室学到快十一点，回家后发现孩子还醒着，他说要等到妈妈回来再睡。孩子是乖孩子，没怪过我们，去年过年时回老家，带他去景区玩，里面有个寺庙，孩子进去很认真地烧香拜了拜。后来我问他许的什么愿望，他说希望爸爸一定要考上公务员啊。

（应受访者要求，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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