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2-19·阅读时长28分钟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给儿子小智选择国际幼儿园的原因很简单,想让他学好英语。我自己是从中高考一路过来的,从个人经历出发,我觉得语言接触得越早,孩子越能自然养成英语思维,不会把它视作一门需要费力去学的“学科”。我们选的是一所私立幼儿园的国际部,有外教全天带班。从托班开始,早上是外教主导的Circle Time,大家一起唱英文儿歌,一起跳舞。进入小班后,园内包括中文老师在内,所有人都使用英文交流。
在我看来,6岁前是孩子性格养成的最关键时期。他在幼儿园的时间比在家要长,所以幼儿教师是否有爱和耐心就格外重要。这家国际幼儿园班级采用小班制,一般20人左右,师资也很充裕,有一名外教主班、其他都是中教,分为主班、副班、助教等。1:4的师生比能让老师关注到每一个孩子的发展,主班中教和我们家长的沟通也很细致,他描述的孩子的性格特点和我认知的是一样的。
但问题也存在。小智表现出的中文能力让我担忧。在幼儿园阶段,面前摆着两本内容相同的书,一本中文,一本英文,他会倾向选择英文的,因为英文的拼读比中文更简单,那么他在养成阅读习惯的时期,就会中文输入严重不足,中文水平就会越来越弱。小智最大的困难是中文阅读理解,他无法理解中文里通过行为和修辞隐含的情感和逻辑关系,比如看到“小阳喊‘树爷爷好’,树爷爷摇着绿枝叶,还把小花晃到小阳手里”,要从树爷爷的这些行为里推断出“开心”的情绪,他就是找不到。
文章主旨题他也永远答不对,不是因为他不会用中文表达,即便用英文,他也没法概括。毕竟英文阅读会直白地写清楚“这事导致那事”,中文得先从行为里揪出情绪,再顺着情绪捋清事件的逻辑关联。小智完全摸不到门道,俗称“听不懂人话”。
所以在小智幼升小那年,我就决定带他转出国际学校。最初我们更倾向家门口的公立学校,图个方便,也认准了国内中高考这条路。后来进了“海淀圈”,听到各种神童的消息,焦虑一下子来了。有孩子上完一年级就通过了PET考试(相当于高中毕业的英语水平),有些孩子说的术语我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但我知道,这背后基本靠家长课外辅导。
我不想累垮自己,还是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之前在疫情时期,光是辅导小智描红ABC就让我哑了两次嗓子。他看着楼下其他小朋友玩,根本坐不住,写作业也磨磨蹭蹭不想动,还总说手没劲,我火气一下就蹭蹭往上冒。也是这时候,我听朋友说,她单位里的博士们都把孩子送进了一所私立小学,不仅能一贯制读上去,中考成绩还稳居前列。我觉得这学校是“救命的光”,一心想把送小智进去。
摇号真的中了,但没想到实际情况却事与愿违。学校需要孩子住宿,小智非常抵触,甚至因为焦虑出现了躯体反应。先是头疼,到医院做了核磁共振,过一段时间,肚子疼到阑尾发炎,差点儿要做手术。爷爷看着心疼,劝我们接小智回来,我们也就改成了走读。
走读又带来了新的麻烦。学校要求早上7:20前到校,晚上7:10才能接。学校门口那条路非常拥堵,加上没地方停车,我们不得不坐公交接送。这样一来,孩子到家时就快晚上八点,洗洗就得睡,没有自由时间。小智每天在校时间长达12小时,比成人的工作强度还大,他的压力自然也就大。可教学上,进度和深度都没达到我的预期:语文教学效果平平,英语还要兼顾班里的零基础同学,进度明显跟不上小智已有的水平。
上了一年后,我们转回了对口的公立小学。早上8:10到校,下午3:20放学,每天都有充足的户外大课间,对比之前动辄12小时的在校时长和麻烦的通勤,小智现在轻松多了,脸上整天挂着傻笑。我对他的期待其实很简单,只要健康快乐就好。
但身在海淀圈子里,周围家长和同学都在往前拼命赶,不跟着走又怕被落下。我原本只希望小智稍微超前学一点,上学会轻松一些,毕竟超前太多孩子也累,但有时候能从他嘴里听到“谁谁懂好多”,一听内容居然是初中才学的原理,心里还是会吓一跳。大家虽然不明说,但偶尔会在某个补习班门口偶遇。我们也很无奈,只能被推着走。不过对语文我倒不着急,毕竟他生活在中文环境里,书读多了,随着大脑发育,总能慢慢学好的。
我们家在苏州,女儿思琪今年上初一,小学六年级下学期从公立学校转去了当地的国际学校,小升初又回到了公立初中。
思琪读的小学在区内排名第一,从四年级开始,作业量就多得惊人。她算是完成速度快的,但也要写到晚上九点半,考前要到十点,班里很多同学甚至会做到十一二点。
作业量一上来,学业压力也跟着明显增大了。思琪是个容易内耗的孩子。有一次她的作业被老师评了D等级,第二天她就告诉我不想去上学了。问她原因,她说老师会让做错题的孩子站起来,她怕被同学嘲笑。即使我去跟老师沟通,老师也承诺不会这样做,她还是焦虑得大哭,不愿意去学校。最严重的一次,是在疫情期间,她自己在家上网课,我和爱人在外面当志愿者,没人辅导她。恢复线下课程后,学校组织考试,她把最擅长的科目考砸了,说要在家休息,不想上学。虽然我联系了老师和同学跟她谈心,但思琪整整在家休息了一周才鼓起勇气回到学校。
到了六年级上学期,小学阶段的知识点基本已经学完,我萌生了转国际学校的念头。我当时想着,如果尝试失败,我们还有学区房,初一仍能退回对口的公立初中,进退都比较从容。我选校的标准非常明确:作业量少、老师懂得关爱和尊重、充足的体育运动量,以及健康的伙食和作息。这四点直接关系到孩子的身心健康,也是我最迫切的需求。
朋友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向我强烈推荐了一所新办的国际学校。它由上海知名国际学校的团队直接运营,在家长中的口碑也很不错,朋友的两个孩子都在那里就读。我前后去学校探访了三次。第一次花了近两个小时全面了解,后两次主要是和招生老师深入沟通,带着孩子感受校园环境。学校的硬件设施完备,满班22人的小班制设计也很周到。每节课35分钟,比公立学校的40分钟短5分钟,课间和午休也都鼓励孩子去操场活动,不是在教室做作业。上下午还各有一次二十多分钟的点心时间。这种张弛有度的节奏,在我看来更人性化,也更利于孩子集中注意力和身心发展。
这所学校实行分层教学,教学难度和考试题目都会不一样,尤其在数学和英语科目上。根据入学评估考试,思琪本来要去最好的外教班,但她更愿意跟着第二层级的中教学习,也就转到了中教班。这位老师来自上海的核心团队,有四十多年的经验,教学方式也很吸引孩子。我观察过,一些进入外教班的、从公立学校转来的孩子,反而出现了跟不上、听不懂的情况。在语言过渡阶段,比起地道的外教,一位懂得中国孩子学习特点的优秀中教会更加有效。
转学后,孩子适应得非常快,也比从前轻松了许多。首先是作业量明显减少,思琪在晚上八点前就能完成所有笔头作业和朗读任务,睡眠质量就能保证了。除了语文和一本与公立学校同步的数学教材用中文授课外,其他所有课程,包括话剧、木工这类课程都采用英文教学。所以她在英语上的进步很大,词汇量扩大了不少,口语发音也更地道了。
但是,经过一个学期的体验,思琪告诉我,她想回到公立学校。一方面,这所新办国际学校的生源质量参差不齐,两极分化明显,优秀的学生德智体美劳样样出色,但也有不少同学学习习惯松散,连单词默写都完不成,老师也不大管。在公立学校里,竞争氛围更激烈,她能到中上水平,来到国际学校,她轻而易举就成了头部学生,反而让她不安。思琪担心长此以往,她也会变得松懈。
作为母亲,我的考虑会更加现实一些。从退路上来说,未来还想转轨,中考后或初二结束也完全可行。凭借公立扎实的基础教育,她去了大概率是学霸,但如果一路读国际学校,学科功底未必比得过公立生。
另一方面,学校的语文教学也让我有所顾虑。思琪最大的兴趣和天赋,正是中文阅读和写作。从思琪三岁起,我就通过绘本培养她的阅读兴趣,到幼儿园大班,她已经能独立阅读,四年级看完了全系列的《明朝那些事儿》,现在她会主动要求阅读叔本华、王阳明的著作。然而,国际学校的中文课时太少,教学深度也难以匹配她的需求,这片土壤,无法滋养她的热爱。
和大多数家长不同,我很少给她报学科类补习班,假期的时间都用来给她自由阅读和写作,但她也会找不到一起玩耍的同伴。加上她天性内向,不善社交,于是写作就成了她最重要的情感出口。思琪不仅在许多报刊杂志上发表过文章,还会自己创作小说。有朋友委婉提醒我,说这种爱好对未来就业用处不大,理工科才有用。但我始终认为,教育不能被功利捆绑,孩子总得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她才会有内驱力。
这份坚持也带来了显著的效果,长期的阅读让思琪的心理承受力越来越强大。回到公立初中后,有一次在心理课上,她拿出李娟的散文书来读。因为坐在第一排,被老师发现了。老师没收了书,让她写一份两千字的检查。她回家后,很平静地向我叙述了整件事,“我觉得自己没有错,站在老师的角度来看,她这样做也没有错。”第二天,她心态如常地去上学了。
在思琪的成长路上,我始终秉持“以终为始”的教育观念。无论选择公立还是国际学校,目标是普通本科还是顶尖名校,如果所学专业无法落地,无法与孩子的兴趣结合,那么投入再多金钱和时间都没有意义。不是分数高,就代表成就大,更何况大多数孩子长大了还是普通人。因此,我一直告诉女儿,要有“成长型思维”,注重过程而非结果,即便考上了好大学,也并不意味着就有了一劳永逸的美好前程。
送女儿艾玛读国际幼儿园的这四年,我慢慢发现国际学校提倡的不少“理念”我其实有些接受不了。他们没有统一的卷面考试,教学成果不放在同一个标尺下比对,根本看不出孩子之间的差距。如果连学生的真实水平都摸不清,在我看来那么个性化教育就没法谈起。
相比之下,公立学校每年有明确的识字量要求,作文要写够400字,单元考就对标拼音、字词这些知识点,错了翻课本补就行,跟不上的话老师还会单独沟通。国际学校里,孩子写作文只写10句话,也照样能过关。老师只说“在现有基础上进步”,可进步的时间、幅度该怎么把控,别说老师难定,家长更没头绪。
国际教育确实有它的好处,老师总能看见孩子的进步。但我感觉这种体系恰恰缺乏适用于多数孩子的通用标准。就像生理发育一样,三岁能单脚站几秒都是有科学参照的。如果全凭孩子自己的节奏来定行动,那就对家长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们需要以终为始做规划,终极目标是哪所大学,倒推五年要做什么,再细化到中学、小学,每个月甚至每周的任务,不光是经济上的投入,还有认知层面的要求,可是多数家长哪有这些能力?
促使转学最关键的原因,还是来自于我女儿艾玛的反应。我们在的这所幼儿园提倡“自由探索”,早上吃完早饭,会有两小时的自由活动,中午玩一会儿、睡个觉后,老师唱首歌、读两个故事,剩下的时间就是去沙盘区、绘本区自己玩。而且,整个园区把所有空间打通,没有一间教室有门,孩子能随意穿梭在各个班级,但艾玛是一个高敏感的孩子,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很不稳定的环境。她想玩某个玩具,总担心别人也在用,看到人多的区域,又怕有危险。她需要在秩序井然的框架内进行探索,而没有边际的自由只会让她感到恐惧。有一次她告诉我,墙上“12345”的“5”下面只贴了4个小圆片,少了一个,但没人发现这个细节。
另一个问题是,老师无法接住她的“探索信号”。有段时间,艾玛进入数字敏感期,喜欢拿玩具点数做减法,老师专门录了个视频给我,她在视频里演示“4个玩具拿掉1个剩3个,再拿掉1个剩2个”,老师说的是“你看她多可爱”,并没有察觉到艾玛在数学上的尝试。还有一次是在搭积木的时候,老师问他们“家住几层”,艾玛指着积木说“这是一层,奶奶家有负一层”,还解释了负一层是什么,但老师只觉得她单纯在搭积木。
有时艾玛会跟我说学校很无聊。特别是当她的好朋友请假时,她得独自面对一大段自由时间,最后就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翻看绘本。可她又不识字,只能看图片,即便想找老师教她认字,教室又太大,老师也不一定能定时出现在她那里。
在这所学校,培养社交能力大于学习能力。园长曾明确对我们说过:“我们的孩子学术未必顶尖,但社交能力一定出众。”这和学生的家庭背景有些关系。艾玛的同学家长大多从事金融、法律行业,或者经营公司,家庭通常有一方全职带娃,或者有阿姨帮忙,而且普遍规划孩子未来出国。在这样的氛围里,家长将老师视作可替换的服务提供者,格外重视孩子的社交表现。过生日必须办party,学会招待同伴被看得比课程还重要。家长间也常常自发组织活动,借此机会互相介绍资源。
但这份“社交重视”,让艾玛很不适应。比如请时尚杂志摄影师来拍集体合照。艾玛本来就讨厌拍照,尤其拍集体照时,孩子们会争着要站在第一排。她很容易被这个人挤掉,又被那个人踩到脚。老师出于尊重每个孩子的意愿,得跟不同的家长商量半天,整个过程又长又混乱。艾玛受不了了,直接当场大哭,最后也没出现在班级合影里。
另一方面,她还有强烈的正义感。看见同学被欺负,艾玛会去找老师主持公道,但老师倾向于中立调解,而不是明确纠正对错。这让艾玛很挫败,她认为过错方没有付出任何代价,而受害方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支持。艾玛这样直接的性格,也容易让她自己受到伤害。有次她的朋友被另外一个女同学说“你不能当公主”,艾玛直接站出来反驳:“她想当什么就可以当什么!”那个女孩是个社交小达人,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后来她们同在一辆校车上,关系处得不太愉快,艾玛一度有些排斥上学,直到我们改为亲自接送才有所缓解。
转入公立学校后,这些问题都得到了缓解。公立老师有足够的“震慑力”,在班里不会只是个摆设,孩子们心里有忌惮,玩闹时自然会收敛。教育孩子时,老师也会区别处理,对做错的进行惩罚,这会让艾玛觉得很公平。小学现在也常组织校内活动,但很少让家长参与,而且所有活动都要求学生排队参加。老师说“稍息!”全班就齐声应“息”,老师说“立正!”大家就答“正”,很快就能站好队,不会乱成一团。
在学习上,艾玛也明显更适应公立的节奏。小学的作业量不多,她完成作业通常只需要半个小时。做完笔头作业后,老师还会布置阅读任务,这也正合艾玛心意。她喜欢读书,语文课上还会分享诗人的额外信息,老师也能给她补充她不知道的内容,这种“我输出信息、你补充知识”的互动,让她感到很充实,自己的表现终于得到了反馈。
当然,转入公立学校后,艾玛也经历了一段适应期。开学的第一个月,她没有去参加过一次大课间活动。因为教室外嘈杂的环境让她再次产生恐惧。她害怕走廊上奔跑的同学会撞到她,跳绳踢球的同学会踹到她。这种不适应也体现在对物理空间的敏感上。从空间宽敞的国际幼儿园,突然进入一个拥有四十多个孩子、桌椅紧密排列的教室,她需要重新校准自己身体和周围环境的比例和距离。有一阵子,她因为同桌上课时总会不自觉把头靠在她身上而倍感困扰,她觉得自己的个人空间失控了。
但这段适应期也让我看见了艾玛的成长。因为不去操场活动,她就常常带着书中的问题主动去找老师请教。她在试着默默熟悉老师的节奏,通过这个方法慢慢消解对新环境的不安和恐惧。当艾玛习惯了新环境以后,表现就自如了,能正常出门活动了。
公立学校的环境,固然会呈现出更直接甚至有些粗粝的真实,艾玛也难免碰到各种冲突。但我认为,这些经历恰恰成了她成长的养分,让她跳出从前的温和圈,接触到更复杂的人际现实。有次我去接她下手工课,她见到我想跑过来,却被老师大声呵斥“回去坐好”,她当场懵了。后来我跟她解释,现场那么多小朋友,老师需要确保指令被执行,不是针对她个人。她也能慢慢发现,即使严厉的老师也有善意的一面。有一回她告诉我,体育老师在教她们做坐位体前屈时用最长的中指去推,因为中指长能推得远。她说老师虽然很凶,但也希望大家都能顺利通过。
最明显的变化,发生在她面对不公时的反应上。前段时间,班长对其他同学说话不太客气,艾玛没有直接报告老师,也没跟班长起冲突,反而去找班长聊了聊。沟通后,她才发现对方原来是因为社团落选而心情低落。从前的艾玛反感不公,更多是因为恐惧自己会被波及,但现在的她更强大了,反倒成为了主持公道的人。
排版:球球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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