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1-07·阅读时长25分钟
李俊昊、金敏荷主演的《台风商社》,是今年少有的口碑与收视双爆的韩剧,剧集聚焦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的时代背景下,富二代强太风从“纨绔子弟”蜕变为商社守护者的故事。这是一部制作精良、复古味十足的逆袭爽剧。
“父系主旋律”
故事开始于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抵达韩国的前夕。
男主强太风(李俊昊 饰)的父亲强社长(成东镒 饰)经营着一家叫做“台风商社”的外贸公司。台风商社成立于1980年代初,此时正赶上韩国“汉江奇迹”的巅峰时刻。从1960年代初至1990年代中期,韩国用三十多年时间,走完了西方发达国家上百年才完成的工业化道路,跃升为“亚洲四小龙”之一。

强社长白手起家,凭借善良、踏实与勤劳,在时代浪潮中将台风商社经营得有模有样。他是默默支撑起国家经济腾飞的“经济父辈”的缩影,其个人美德也被赋予了国家伦理的色彩,此时的“父”,是创造秩序、提供庇护、引领方向的象征,是家庭、公司乃至国家稳固的基石。剧集用了很多细节突出强社长“好父亲”“好社长”的形象,比如给儿子和所有员工私下存下一笔“愿望金”。
台风商社接到一笔超过一亿韩元的大订单,对方是一家业内知名的大公司。全公司上下都很兴奋,能和这样的大企业合作,对商社未来的发展非常有利。但风险也很大,商社需要预付款,万一中间出什么问题,公司就会陷入危机。
强社长一番思考后,最终签下合同。随后,金融风暴在韩国爆发,银行拒绝兑付商社收到的一家大公司的支票,而强社长已经把所有的钱都预付给了厂商,商社这个月的工资恐怕发不出来。社员们都在安慰强社长,大家准备一起共渡难关,但忽然地,强社长栽倒在地。

强社长的“冒进”,也是金融风暴之前,韩国多数企业主的决策取向。多年经济的高速增长,在韩国企业界形成了一种深刻的信念:经济将会持续向上,规模即是安全,停滞即是风险,只要能将自身嵌入以大财阀为核心的产业链,就能搭乘国家经济的快车,获得稳定的未来。
但隐患早已经埋下。许多大企业只顾着靠银行贷款拼命扩大规模,涉足的领域越来越多,却忽视最根本的赚钱能力,产品在高端市场上竞争力不足,利润很薄,很多时候只是“虚胖”。当风暴抵达韩国,外资撤离,银行破产,这些外表光鲜但内里脆弱的大企业自身难保,之前开出的支票都成了空头支票。强社长这样的中小企业,自然也被这条从顶端就开始断裂的债务链条给压垮了。

强社长去世之时,韩国电视台正在播报新闻:韩国政府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求援,并宣布“国家破产”。
强社长的溘然长逝,在微观层面,是一个家庭失去了父亲,一个商社失去了领袖;在宏观层面,象征着韩国此前的发展模式遭遇了致命重创。那个由强社长代表的,依靠个人奋斗、冒进扩长、嵌入财阀体系就能安稳前行的旧秩序,随之崩塌了。
以“父亲的命运”来承载主旋律表达,是韩国年代剧题材创作中很流行的范式。
与国产年代剧诸如《父母爱情》《人世间》一样,韩国的年代剧在展开当代某一段宏阔的历史画卷时,常常选择一个家庭作为叙事的支点。当时代的风暴来临,它不会抽象地作用于社会,而是具体地砸向每一个家庭内部,改变着每一位成员的命运轨迹,宏大的“国”的故事被折射成了可感可知的“家”的悲欢。
但韩国常常会进一步把这个家庭的命运,浓缩在“父亲”身上。儒家思想在韩国社会留下深刻烙印,形成以家族为中心的社会组织方式,父亲在家庭中不仅是养育者,也承担着维持秩序、施行教化、保障传承的职责。重大题材创作将民族命运投射到父亲身上,符合韩国人的认知习惯与情感结构。

比如2014年韩国一部观影人次突破1400万(四个韩国人中就有一个人看过)的爆款电影《国际市场》,黄政民饰演主角尹德秀,一生都和韩国近现代的苦难历史绑在一起,多灾多难、吃苦耐劳、为家庭付出一切而又无怨无悔的父亲,就是韩国的悲情投射。PSY(鸟叔)2005年发行的歌曲《爸爸》,在韩国几乎是讴歌父亲最知名歌曲的之一,唱的是一个伟大的、无私、担当的韩国父亲/“国父”的一生。就连三代女性托举的《苦尽柑来遇见你》中,也有一个完美的父亲梁宽植默默承受岁月的一切。
虽然我国也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但新中国成立之后一段时间里,国内主流的两性观点是,“妇女能顶半边天”“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当时的女性一边是在公共领域,跟男性一样“顶半边天”服务并献身于社会,另一边是在家庭生活领域,她们仍要承担起传统女性所要承担的主要家务责任,可谓“双肩挑”。这也就决定了,国产年代剧中更加凸显“家庭”这个概念,劳动的母亲始终在场,她们也被刻画得饱满立体。
相形之下,韩国的“父系主旋律”对母亲形象的刻画要更加保守和落后。譬如《台风商社》中的母亲,在丈夫的商社顺风顺水时,她是养尊处优的贤妻良母,在丈夫去世后,她慌乱无措,像是一个需要儿子安慰和照顾的“小孩”……虽然她也给儿子精神上的支持和指引,后面也做起了缝纫女工,但她的刻画非常扁平。
强社长去世,“父亲”倒下了,但“子一代”崛起,新的“父亲”在成长。从表层故事看,《台风商社》是一个帅气年轻人的逆袭爽剧,就像一部热血少年漫,制作精良、镜头唯美、BGM好听,李俊昊是爱豆转型为演员最成功的代表之一,他细腻的演技也让观众很有代入感;但深层次地看,强太风的成长与逆袭之路,底子依然是“父-国”的叙事体系,稳稳落在“韩式主旋律”的框架里。
一开始,强太风是一个对家族生意毫无兴趣、只沉醉于自己花圃世界的“纨绔子弟”,象征着韩国在经济奇迹巅峰期所滋生的某种乐观与安逸。父亲倒下后,他迅速成长,毅然接过商社的重担,这标志着“子一代”从“自我中心”到“承担责任”的觉醒,也对应着韩国在国家破产后,整个社会从过去的繁荣幻梦中惊醒,被迫接受现实、寻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援助并开启艰苦改革的“国家转型”。

强太风面对供应商的刁难、物流的封锁、资金的枯竭时,那种屡败屡战、永不言弃、不屈不挠的精神,凝聚成韩国渡过金融危机、创造新的崛起的民族韧性。更关键的是,强太风不仅继承了父亲的诚信与担当,更注入了危机中的创新基因,比如决策逻辑从依赖经验升级为基于风险预判的动态调整,商业手段从传统的线下贸易拓展至运用策略博弈并善用新媒介,将市场视野从聚焦本土提升至放眼全球……这一切均象征着韩国经济在废墟上重建时,其内核已从追求规模的增长转向了更具适应性和创新性的可持续发展模式。
最终,从“父一代”的荣光到“子一代”的传承,《台风商社》完成了微观个体叙事与宏观国家历史的闭环式互文。强太风的故事超越了个人励志的范畴,韩国观众在为他个人的成功而欢欣鼓舞时,实质上也是再次巩固并传扬了那个关于韩国如何在危机中浴火重生的“国家神话”。
为财阀“立传”
有不少观众说,《台风商社》是韩版《繁花》。二者其实只有一点是形似的,即,在对作为商人的主人公的刻画上,极尽美化。
《繁花》很难说是一个现实主义故事,它更多只是王家卫趣味的结果,通过高度风格化的视听语言,将历史时空重构为充满怀旧情调的美学容器,阿宝这个重情重义、义薄云天、帅气儒雅的资本大佬,更多是承载着王家卫怀旧情绪、优雅而疏离的“传说中的人物”,他不是所谓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但《台风商社》则是现实主义写法,它是真心诚意在给“汉江奇迹”以来的几代韩国商人“立传”。
因此,真正可以与《台风商社》进行类比的国产年代剧,是《大江大河》三部曲和《风吹半夏》。
同样是给上世纪七八十年到新世纪初的商人做传,国产年代剧中的商人形象非常“微妙”,可以总括为一句话“虽然……但是……”即,虽然他们聪明、他们抓住时代趋势、他们敢为人先、他们充满魄力,但是他们是“野蛮生长”,他们的发展中或多或少带有“罪恶”。
比如《大江大河》三部曲中,杨巡是改革开放浪潮中涌现出的最具韧性与生命力的个体户代表,出身贫寒,但拥有惊人的吃苦耐劳精神,能徒步数里用馒头换鸡蛋积累第一桶金,他头脑灵活,对商机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也精于人情世故,在制度的夹缝中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但是,他的奋斗史也是一部不断游走在道德与法律灰色地带的“钻营史”,他一度将人际关系都换算成利益考量,精致的利己主义使他虽然积累了财富,却险些付出人格破产的代价。
《风吹半夏》中的许半夏,是1990年代草莽商海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展现出超越性别偏见的商业魄力,但她的成功之路笼罩着不光彩的阴影。剧集改编自小说《不得往生》,“不得往生”这一句极为严厉的诅咒,出自一位老妇人对许半夏的责骂,许半夏因村长不断抬高滩涂租金,超出其预算,便指使人倾倒汽油污染滩涂,从而以低价获得土地使用权。剧集虽然美化了许半夏,没有让她成为罪魁祸首,但剧集结局,她还是面临税务、走私、侵吞国有资产等指控,最终被判刑。
颇有意思的是,《大江大河》三部曲中,唯一从头到尾“伟光正”形象的是宋运辉,而他是国营经济的代表。杨巡与宋运辉形成参照,这在某种层面上也可以说明:对于商人这一群体的刻画,是很难完全超越出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经济体制的影响。
而作为一个典型的财阀资本主义国家,在《台风商社》这一部“主旋律”作品中,它对于韩国一代商人崛起的刻画,也受制于韩国的经济制度。这一点上,《台风商社》倒真是韩版《繁花》,王家卫多么深情去刻画“宝总”,编剧就是多么深情去刻画强太风。
强太风内心温暖细腻却从不张扬,会在深夜默默为父亲擦拭皮鞋;他重情重义超越功利考量,当朋友家破产逃亡时,他毫不犹豫地将身上所有贵重财物相赠,欺骗他的朴老板陷入困境,强太风宁可冒险按掌印抵押自己的双眼,也不愿见死不救——圣母到夸张的桥段,而商社一好转,他立即把昔日员工一一找回;他在逆境中展现出惊人的成长力,并具备敏锐的商业洞察与胆识,带着商社起死回生、华丽转型……
好“伟光正”的强太风,看得我简直要把“商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奖牌颁给他了。
在强太风身上,我们几乎看不到商人逐利本性、资本扩张的冷酷无情或是在灰色地带的挣扎权衡,强太风的商业成功被描绘成纯粹智慧、勇气与人格魅力的果实,他的财富积累仿佛天然洁净,不染尘埃。虽然剧集将台风商社定位为一个中小型商社,而不是什么大财阀,但事实上,不论是“汉江奇迹”,还是金融风暴之后“韩国经济再崛起”,做大做强、获利最多的,就是韩国的大财阀。《台风商社》将商人的崛起,纯粹归结为个人的美德与奋斗的传奇,是一种高度提纯和极尽浪漫化的美学包装。

韩国财阀们也不用找人写传记了,说自己的奋斗史是“台风商社”就行。
真正的现实是,今日韩国若有一个小小的“台风商社”,它的生存并不容易。韩国统计厅发布的数据,今年1月韩国个体工商户数量为550万户,这一数字低于1997年韩国金融危机时期的590万户。
另一面是,财阀在韩国经济中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据韩国媒体报道,2023年韩国四大企业集团三星、SK、现代汽车和LG的业绩在韩国生产总值(GDP)中所占比重超过40%,若将调查范围扩大至30强企业,总销售额占韩国GDP的76.9%。
韩国这些大财阀,一个大公司下面有无数子公司,涉足非制造业和服务业等广泛领域,且在各领域中均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地位,韩国五巨头(三星、SK、现代汽车、LG、乐天)的子公司从2007年的227家子公司增至2017年的369家,2023年进一步增至504家。比如播出《台风商社》的tvN电视台,是韩国最有影响力有线电视台,隶属韩国CJ ENM集团,CJ ENM是韩国最大的娱乐媒体公司,它又隶属韩国CJ集团,CJ集团创始人也是三星集团的创始人李秉喆,现会长是李秉喆之孙李在贤。

总之,纯粹从娱乐角度看,《台风商社》一部可看性很强、情感很饱满的逆袭爽剧,能带给身处压力中的“社畜”以短暂的慰藉与代入式的满足——在观剧的片刻之间,自己也得以挣脱现实的桎梏,体验一把逆天改命的快意恩仇,并再次相信“天道酬勤”的励志格言。
不过,若将这部剧放回韩国社会语境中进行审视,它的价值内核就非常保守了。它虽然并不直接为财阀辩护,但通过讲述一个“美好”的创业故事,特别是,在“父-国”同构的框架下,将资本积累的复杂现实简化为一部充满温情与韧性的民族奋斗史诗,传递了一个精心修饰的信息:巨大的商业成功是国民美德、勤奋与智慧的结果,而非制度倾斜、资源垄断或历史机遇下的产物,消解了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残酷性与不平等。韩国观众暂时忘却了自身在这种畸形经济体制中的困顿,代之以一个关于努力、诚信与坚韧必然导向成功的坚定信念,这是一次完美的精神按摩。
尽管《台风商社》是一个我们可以“置身事外”的故事,但它依然为我们提供了一面有价值的省思之镜:流行文化的创作,是如何被其赖以生存的经济结构、权力关系以及主流意识形态所征用并塑造的。
排版:球球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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