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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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入行AI
2023年,当万玉磊决定入行人工智能(AI)时,他面临着从什么岗位开始的选择。
在AI行业里,文科生可选择的岗位大致分为两类,数据工作是最常见的一类。它不要求应聘者有技术背景,更看重文字表达能力、人文素养和良好的审美,为模型提供数据“养料”,这正是文科生的优势所在。但因为重复性强、技术含量低,数据工作又常被视为AI行业中的低端工种,社交媒体上的经验分享贴甚至称它为“污染简历”的职业。2023年万玉磊刚入行时就面临着这种尴尬。
万玉磊在读研时攻读的是中国古代史,但痴迷于AI大模型,2022年OpenAI在国内火起来后,万玉磊就一直是AI的深度用户,从健身计划到文字冒险游戏,他把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都用AI尝试了一遍。“我觉得太神奇了,这是一条全新的技术路线,当时所有人都认为OpenAI是疯子一样的公司,伊利亚·苏茨克维(OpenAI原首席科学家)说服了萨姆·奥尔特曼(OpenAI首席执行官)把所有的数据合到一起,用天价的算力去做史无前例的‘炼丹工程’。最后居然被他们做成了,‘嘭’的一声,整个世界被改变了。”2023年,万玉磊决定入行AI。求职时,他只找和大模型相关的岗位,也不排斥数据工作,“先上车再说”。
数据标记是AI行业底层且规模庞大的基础环节。标注员需要日复一日地对原始数据进行人工处理,例如在一张街景图片中,用框线精确标出所有车辆与行人;在自动驾驶研发中,在海量视频帧中圈出每一个交通标志。这类工作的重复性极强,依赖大量人力,一些人工智能研发企业会在偏远地区设立基地,在当地招聘低薪资的标注员,其中不乏只有高中学历的人。另一个岗位人文训练师处于更上游的位置,需要基于人文社科素养,定义什么是“好的语言”“好的修辞”“有人文关怀”,制定出数据标注的规则与质量标准,为模型输出建立审美标准和价值判断。
万玉磊是从最基础的提示词工程师开始做起的。这个岗位不需要亲手编写复杂的模型代码,而是通过不断调试和精炼与AI的“对话”,引导和激发AI模型产出高质量的成果,是文科生入行的一个好选择。入行初期,万玉磊的工作更接近于传统的手工艺人,需要亲自编写每一条提示词,仔细阅读模型的输出,检查回答质量。这个过程完全依赖人工,工程师凭借自己的经验和判断力来评估回答是否符合要求。这种工作模式的效率相当有限,一个复杂的任务往往需要花费数天时间进行测试和调整。
但万玉磊相信这个行业的未来。在入行前,他搜索了很多国内外新闻后,确信这将是未来的风口产业,因为“资本都在疯狂涌入AI”。后面的发展也证明了他的判断。据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发布数据,2024年我国人工智能产业规模已突破9000亿元,同比增长24%;截至2025年9月,全国人工智能企业数量超过5300家。这样的风口也惠及没有技术背景的文科生。在“文科生就业难”成为老生常谈的当下,AI似乎带来了转机。一种网上广为流传的说法是,AI大模型是一个诞生不久的全新领域,技术迭代飞快,所有人都是从零开始学习,这给了文科生一个难得的、相对公平的竞争机会。
技术门槛
李悦也是一名较早瞄上AI赛道的文科生。2022年李悦从一所“985”理工科院校的金融专业毕业时,金融行业招聘需求已经大量萎缩,昔日学长们“毕业即高薪”的场景一去不复返。她入职了一家中小型游戏公司做运营,这里的工作并不顺心:没有人带教,公司需求混乱,实行“大小周”休息制度。老板只有专科学历,专业能力也不突出,“他当年就是撞上了游戏发展的风口,飞了起来。那时候我就琢磨,要当风口上的猪”。
AI产品经理是文科生转行时的一个热门选择。产品经理要理解用户与市场,负责定义产品方向与功能,协调多个部门共同推动产品从概念到上线。它看起来比数据工作更高级、更接近核心,而且在传统互联网领域,产品经理是个对文科生相对友好的工种。
但AI产品经理和传统岗位不同,要求求职者必须懂得基本的技术原理,才不至于提出一些荒谬的需求。一位不懂技术的产品经理可能会提出:“当用户拍摄上传了一张宠物狗奔跑照片时,系统能够迅速、精准地识别出狗的品种”,或是“语音识别功能必须在用户断网时也正常使用”。他并不清楚,图像识别模型的准确率受数据质量、模型能力等多重限制,面对模糊图片,当前技术根本无法保证100%正确;大模型需要云端强大的算力支持,离线根本无法运行。
技术是横在李悦面前的第一道坎。李悦明显感受到,企业希望招聘的是“懂AI知识的资深产品经理”。一位面试官向她提出的问题是,有一家公司专门为淘宝大品牌店铺提供客服外包,用AI处理客诉与退货需求,如何设计方案让AI能够准确识别合理与不合理的退货申请,并分别处理。李悦觉得,这个问题里技术的成分已经远远大于产品理念设计,“我可以不会写代码,但至少要知道算法能够实现哪些功能,再去和后端沟通。不能提出天马行空的产品理念,否则就太不专业了”。
在决定转行到AI行业后,李悦花了大约三个月时间自学,掌握了三项AI领域的基本技能:用于从数据库中精准查询和提取数据的SQL;用于清洗和预处理原始数据、使其适合模型使用的Transform;能将外部知识库与大型语言模型相结合的RAG。零基础自学技术很难,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寸步难行,李悦觉得,“大家会有畏难情绪,觉得自己是个文科生,理工科的知识天生与自己相克。其实只要理解基础知识,多上手练,大部分人‘入门’是没问题的”。
真正让李悦觉得痛苦的是,学习似乎是永无止境的。为了让自己拥有AI项目经验,结合上一段游戏公司的经验,她摸索着搭建了一个用来召回老玩家的AI程序(agent)。从提示词、逻辑链条到测试集,每个环节都要李悦自己动手操作。这个AI程序会给老玩家发消息,包括介绍游戏、发放礼包、答疑和安抚用户等。根据用户回复的内容,AI会识别用户意图,再触发下一步回应。
测试时,如果AI给用户的回复答非所问,或是不够精准,李悦就要重新返工:不停地调整提示词,换掉各个节点的模型,重新设计逻辑线路。每调整一个因素,都会引发一连串后续的改变;每次改动,李悦都要学习新的知识。“我完全没预料到,改动其中一个代码,变化会这么复杂。要调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像是看不到尽头的循环。我自学的那些知识只是原理,到底如何做好一个agent,还需要自己不断动手才能摸索到关窍。”
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性让她倍感压力和不自信,也让她在几次面试碰壁后放弃了寻求AI行业工作。“学得越深,越觉得自己懂得太少。对自己很没有信心,我能找到工作吗?即使我混进去了,怎么通过试用期?我能一直学下去吗?如果学不动了,就要被裁了吗?”
这也是AI行业的特点:飞速发展的技术意味着知识的不断更迭。挤入AI赛道并不意味着一劳永逸,反而只是转行第一步。本刊接触到的十几位文科生里,无论最终是否成功入行AI,他们普遍认同,只有拥有持续学习能力的人,才可能在这个AI行业里生存下来。29岁的潘潘在2023年入职一家“大厂”的AI团队。她还记得,自己在半年里都过得非常痛苦,“每天都有高浓度的信息等着我去消化”。白天,潘潘和算法的同事沟通时,他们会抛出一系列专业名词和原理,潘潘把听不懂的内容悄悄记在笔记本上,晚上9点多下班后继续加班学习。将近半年后,她才成功理顺了工作,“保持非常陡峭的学习曲线,才能待下来”。
人文素养重要吗?
只有成功翻越技术的门槛并能跟上技术的发展后,文科生的人文素养才可能在行业中有所体现。当前的大模型在信息处理上表现出色,却缺乏人类特有的共情能力与价值判断,许多AI公司正致力于让产品交互更具人情味,需要来自语言学、心理学等人文学科的视角介入,这正是文科生能够发挥价值的地方。
潘潘曾经拿到过“AI人文训练师”的offer,她向本刊解释文科生如何能让AI更有温度:一位用户和AI聊天时说,自己体检的结果不太好,得了胃癌。传统AI会很笨拙、机械地回复:“你得的是癌症,要按时化疗,下面我给你提供一些化疗建议。”人文训练师的作用是告诉AI,“普通人听说别人不幸遭遇时,第一反应是不知所措,再表示同情,而不是突然给出一堆建议”。于是,经过训练的AI会模拟人的思维方式,先打一串省略号表示沉重和犹豫,然后才是“××(用户名字,需调取对话记忆),实在抱歉听到这个消息,如果你需要帮助,我可以给出一些建议”。
28岁的何卉从媒体记者转行到一家大模型公司,专门给AI设计人文题目,训练AI的“人味”。她曾经在公司内部提出,想设计一款能做角色扮演的AI工具,“角色扮演游戏可以很好地观测大模型的模仿能力和情商,它背后是人与人的心理博弈”。
何卉举了一个AI算命的例子。“用户让AI算命时,其实是有心理需求的。AI算得准不准是一回事,能不能体会到用户的潜在心理需求是另一回事。”何卉说,有用户会向AI提问,“我是否会和这个男生复合?”如果用户询问的是一个现实中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会知道,这个问题背后的潜台词是用户希望复合。“为了让客户高兴,可以多给些钱,算命先生就会往‘能复合’这个答案上引导。但不能一下子给出答案,否则客户就不会继续交流了,算命先生还怎么提供建议然后赚钱?所以他不会直说,而是沿着‘复合’这个方向不断抛出问题,引导用户继续对话。”何卉希望能让AI也学会这样的“心机”,更好地揣摩用户的内心。
但算法的同事显然并不认同这个想法。“算法说‘这个改一下system prompt(系统提示词)就行’,而且他们觉得角色扮演的想法很‘泛泛’,看不出AI的什么能力来。”沟通中,何卉显得很弱势,“当技术同事说这个东西没有意义、做不了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去反驳他”。
这大概是基本技术门槛之后,文科生闯AI赛道要面临的第二道关卡:如何让自己的人文思考,能被最终去实现这些思考的技术同事理解和转化?模型性能和数据准确性在这个行业中排在第一位,文科背景从业者在公司内部往往缺乏足够的话语权,他们提出的人文视角与伦理考量虽然被视为重要补充,但在实际决策中常被置于技术指标之后。
今年9月份,何卉被公司裁员了,距离她入职仅过去了10个月。她被裁员的直接原因是公司正在做战略调整,缩减“人文关怀”的投入,把全部资源集中在了技术端。“公司觉得,大模型不需要有哲学思想,只要有基本的人际交往能力就行,但要不断提高技术团队的实力,做一个很聪明的大模型。”另一个原因是,她被自己训练出来的AI淘汰了。何卉说,早期大模型在面对“是否复合”这道题目时,可能连基础事实的回答都会出现错误;她会设计出一份准确、有同理心的答案,包括在某些网站搜索相关知识、如何表达、如何揣摩用户的心思,并将它们设置为得分点,发给大模型学习。随着AI的学习和更迭,她出的题很快就难不倒AI了,“它需要比我水平更高的训练师”。
找到“好答案”
万玉磊是少有的在这个行业里发展相对顺遂的文科生。尤其从今年下半年开始,他频繁接到AI猎头电话,询问他是否寻找新的工作机会,开出的薪资水平是如今的两倍。他最后接受了一家“大厂”的offer,负责大模型的数据团队工作。万玉磊觉得,AI行业对文科生也并非完全严苛,关键还是个人如何在其中自处。“身在这个行业里,向你飞来的信息量会是行外人的好几倍,只要愿意学,成长速度很快。”
以他自己的成长经历为例。最早他以提示词工程师的身份入职,第一个月被安排清洗数据。这是一件只需要耐心就能完成的工作,也是新员工接触大模型最底层预训练过程的机会,“数据是大模型的基础,弄懂数据是做好一切的前提。不能只是机械地清洗,要去思考,某个语义为什么要这么分割?为什么会输出这样的东西?模型需要什么样的数据?”
两年时间里,作为提示词工程师,万玉磊的工作方式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以前是人测试模型,现在是用模型测试模型。”
转折点在于DeepSeek-R1等长序列推理模型和思维链技术的出现,AI不再只是简单给出问题的答案,而是逐步分析一个包含多个步骤的复杂问题,就像学生做数学题时不仅要给出答案,还要写出完整的思考步骤和解题过程。
面对这种变化,传统的人工测试方法显得力不从心。“当模型需要完成包含十几个推理步骤的任务时,靠人力去逐条验证效果几乎是不可能的。”万玉磊解释,比如对于一个诊断电网故障的AI模型,工程师要设计能够引导AI完成10多个诊断步骤的复杂提示词:从读取监测数据、识别异常信号,到分析故障类型、评估风险等级,最后给出处理建议。每个步骤都需要精准的指令引导,任何一环的提示词出现问题,都会导致后续推理偏离方向。工程师可能要花费数周时间,才能完整测试一个复杂提示词的所有可能路径。
他学习了自动化技术并引入工作中,也就是所谓的“用模型测试模型”。这套系统的核心是“母提示词”技术,是一种可复用的提示词框架,能够自动生成上千条不同风格的候选指令。这些指令通过精心设计的工作流进行串联,形成一个完整的处理流水线。他们首先需要准备测试集——一套覆盖各种情况的“考题”,以及对应的评估标准。通过“母提示词”自动生成上千条候选指令,再由专门的评估系统对这些指令进行批量测试和打分。
万玉磊举例,他们曾经与心理咨询领域的专家合作研发一款大模型,用来帮助有抑郁症但不愿意和医生沟通的患者。在设计这款AI工具时,他们会先用“母提示词”生成不同版本的分析指令,比如“请分析用户的情绪状态”“请识别用户话语中的抑郁倾向”等。随后,这些指令会被送入自动化评估系统,该系统包含了大量心理学领域的专业知识,以及专业心理咨询师设定的多个评估维度,不仅要准确识别抑郁症状,还要考量回应的共情程度、安全性,以及是否避免了可能引发负面情绪的表述。最后,评估系统会让AI模型用这些不同的指令去处理测试多个场景,并根据预设标准自动打分,最终筛选出表现最好的那个指令版本。
自动化测试中,评估标准的制定是最关键的。“定义什么是‘好的答案’是最具有挑战性的环节。”万玉磊说,写提示词是试图找到通往“好答案”的路径。而定义“好答案”是在明确“目的地”究竟在哪里——如果目的地搞错了,路径设计得再精巧,也是南辕北辙。
要定义“好”的回答,需要出色的审美能力和对语言的细腻把握,这正是文科生在长期积淀中形成的能力。他们经过系统的文学训练,培养出对文字韵律、情感张力和文化内涵的敏锐感知;通过哲学思辨,建立起审视价值与伦理的深层视角。这种人文素养使他们能够超越技术指标,评判内容的质量与温度。
万玉磊对人文领域一直很感兴趣,本科期间,他将大把的时间花在阅读上,范围涵盖网络小说、经典文学与当代文艺作品。他还常看CCTV10的《探索·发现》节目,其中关于考古的内容让他尤其着迷,直接影响了他在考研时选择中国古代史。
读研时,万玉磊的具体研究方向是历史上少数民族的生存踪迹,不仅需要阅读大量的古籍文献,还要实地考古,曾经跟着老师从西安一路出发,翻越草原、帕米尔高原,到达乌兹别克斯坦,一路追寻大月氏的踪迹。“这是我生命里不可多得的体验,我看过的书、做过的田野调查,提升的是人对事物的判断和审美。一个人只有看过《圣经》,知道里面的典故,才能理解《罪与罚》里男主角在索尼娅脚下跪下忏悔,望向大地那一刻的含义。”这些能力恰恰成为他如今能够定义AI“好回答”的标尺。
“技术是基础,但不是全部”,万玉磊觉得,要进入AI行业,文科生首先需要掌握基础技术知识,理解AI的工作原理,但这恰恰是为了更好地释放自身优势。“真正稀缺的是能将人文思考与技术创新结合的能力。当你不再被技术门槛阻挡,过往积累的审美判断、文化理解和共情能力就会成为独特优势。”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5年44期封面故事,文中何卉、李悦为化名)
排版:球球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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