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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变了，庄园开始走下坡路

第三部电影《唐顿庄园：盛大终章》上映了。片头的霓虹灯显示出时间是1930年，伦敦西区金碧辉煌的舞台上正在演诺埃尔·考沃德的音乐剧《有喜有悲》（Bitter Sweet），后台的演员说，现在进入了“考沃德时代”。考沃德是（1899-1973）英国著名剧作家、流行乐作曲家、演员，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化偶像。

《唐顿庄园》开播的时间线是泰坦尼克号冰海沉船，庄园里的故事一讲就是十几年，长得老伯爵夫人都撑不住了，提前告辞退场。在2022年上映的《唐顿庄园2》中，老夫人去世了。扮演老夫人的玛吉·史密斯一直觉得《唐顿庄园》抻得太长，老夫人作为克劳利家族的家长在位时间未免也太久了，毫无意义。她不止一次说，是不是要拍到老太太年满110岁这部剧才会结束？如果拍电影，最好从给她的角色守灵开始拍，她能演好咽气的状态。2024年9月，玛吉女爵辞世。如今，“唐顿系列”终于如她所愿，迎来了悲喜交织的华丽告别。

在电影最终章，老夫人以幽灵般的形式贯穿全片。大厅里悬挂着格外艳俗的老夫人画像，她机智的目光俯瞰着众人，仿佛在审视家族的命运。角色们在议论社会动荡事件，揣摩世态发展时，总会提及老夫人在世的话会说些什么。片尾她的幽灵出现，目光满含期待和欣慰，看着孙女成为庄园的新一任大当家。

死亡为唐顿庄园带来了变化。老夫人去世后，格兰瑟姆夫人科拉的母亲在美国离世，家族财富需要重新转移与管理。科拉的弟弟哈罗德带着“母亲的遗产已化为乌有”的坏消息，和一个风度翩翩的投资顾问来到庄园，这人是个骗子，他此行的目标是大小姐玛丽。玛丽照例和他产生了一段露水情缘，他运气很好，没有第一季中那个土耳其外交官的倒霉运，第二天早上还活着。

玛丽是家族中最“现代”的成员，常推动父亲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她甚至建议缩减开支，自己动手做饭。她离婚了，成为小报围追的丑闻女主角，出席社交活动时，被女主人赶出宅邸，因为王室即将到访，而在 1930 年王室成员与一位离婚女子同处一室仍是禁忌。

1930年，华尔街已经崩盘，全球经济进入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不远处等待着。电影开始，玛丽和伊迪丝两姐妹像伍尔夫笔下的达洛维夫人那样走过伦敦的街道，镜头随她们掠过福南梅森百货公司、下午茶、公园里躺椅上晒太阳的人、拱廊商场。回到唐顿庄园，几乎无人提及外面世界正发生的事情，看到的仍是浮华与怀旧的细节：擦得锃亮的银器，盛着琥珀色美酒的水晶酒具，采用当时最新斜裁技术做出的礼服，阿斯科特赛马会，为考沃德举办的盛宴，乡村集会上的旋转木马，楼下仆人们工作间里的呼唤铃，时而响起的考沃德风格的歌曲……

然而，这些细节悬浮在隐隐的紧张氛围中。

考沃德来到庄园，感叹“英格兰的贵族庄园，它的身姿多么优美”，就在他抵达之前，格兰瑟姆一家人正在讨论财富蒸发的事，各个愁容满面。

仆人们依旧欢欣地维护着“楼上楼下”的社会秩序。电影开场时，他们跟随主人去看考沃德的戏，格兰瑟姆一家坐在下一层的贵宾区，他们则坐在视角受限的上方一层。上下更替，不变的两组人之间的阶层差异。庄园里，仆人们在楼下忙着议论八卦，忙着接替即将退休的老管家、老厨娘，马上要退休的人怀着不安的心情憧憬新生活，还忙着打破社会壁垒——退休的管家和新任厨娘被提名进入了郡集市委员会，但他们轻轻带出了一句：政府实施新的税制，主人要负担不起大庄园的生活了。

格兰瑟姆家族的年轻成员已经发现，唐顿的大门终究无法永远挡住贵族阶级衰落的时代潮流，庄园面临着财政危机，玛丽做出了卖掉家族在伦敦的豪宅——格兰瑟姆府的决定。现实也慢慢被自负的伯爵所察觉，他无奈地看到，伦敦的许多宏伟宅邸都在被迫出售。女儿给出的选项让他难以置信，但他不得不同意卖了祖产，拆东墙补西墙。

任何事只要冠以“盛大”之名，则意味着彩云将散，开始走下坡路，这大概是电影3名为“盛大终章”的原因——好日子到头了。

我们为什么爱看唐顿庄园？

《唐顿庄园》制片人兼编剧朱利安·费罗斯早在上世纪90年代曾担任BBC迷你剧《方特勒罗伊小爵爷》的编剧，这部剧改编自著名作家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的同名儿童小说，讲述19世纪一个美国男孩意外继承了英国爵位的故事。当时电视台高层断言，这类反映贵族阶级的时代剧早就没有市场了，以后拍这种剧就是死路一条。那些手握影视剧生杀大权的人“完全错判了市场需求”，费罗斯有些幸灾乐祸。他认为现在有点像18世纪晚期，（电视台）掌权者与公众的情感完全脱节。

或许是为了嘲讽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费罗斯给尖刻的老伯爵夫人写了句台词，抱怨那些人“永远不理解传统的重要性”。费罗斯最擅长写反映贵族的传统。他把好莱坞黄金时代电影明星贝蒂·戴维斯的一句话“演员不被定型，就接不到戏”，奉为从业圭臬，认为在娱乐圈要混出头，就得有一个别人认为非你莫属的专长。费罗斯正是不折不扣描绘旧贵族庄园和乡间大宅的高手。在《唐顿庄园》之前，他曾因为编写阿加莎·克里斯蒂风格的电影《高斯福德庄园》而获得奥斯卡最佳编剧奖。

21世纪的观众，为什么如此迷恋旧贵族的传统和秩序？在美国举行电影3首映式时，观众看到宏伟的唐顿庄园，全场爆发出热烈掌声。

我们一方面自豪于生活的时代没有贵族王室，社会奉行平等主义，另一方面又无法抗拒关于贵族阶层的故事。我们不愿意承认一个事实：世界上几乎处处存在阶层体系，但在大多数地方这都是一个说不出口的秘密。唯有英国正大光明把贵族的称号、纹章、庄园、打猎作为软实力加以宣传，投入资源拍摄展示精英特权的《唐顿庄园》。

唐顿庄园是玫瑰色滤镜下的英国贵族世界，那里富人就是富人，穷人就是穷人，每个人都彬彬有礼，知道自己的位置，彼此体谅，互不逾矩。其实这些都是陈腐的贵族刻板印象和老套的桥段，总不能为了追求真实把格兰瑟姆一家写成恶棍。相反，费罗斯高明地赋予了贵族角色某些可爱且可以共情的个性特点，成功迎合了当代观众对贵族精英的复杂态度——唐顿团队曾联系一家赞助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的公司，询问他们的两名演员可不可以来看比赛。对方回答，“没问题，当然了，只要他们是住在楼上的人。”

文艺作品的叙事传统是同情弱者，剧中仆人阶层隐忍又忠诚，无疑是符合这一点的，但《唐顿庄园》里的格兰瑟姆一家，权力在衰减，感情心灵也变得脆弱。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不喜欢地位高的人，在通常的影视剧中，格兰瑟姆伯爵这类身居高位的角色，往往会被塑造得更加冷酷无情，不值得同情。而《唐顿庄园》里，观众在格兰瑟姆伯爵身上，看到了人的价值和可取之处。比如他早先接纳了爱尔兰司机作为女婿，电影3里又善待老管家卡森、贴身男仆贝茨先生，为他们安顿好退休生活，他认为这些事体现了贵族的责任感。他给了观众一种颇具吸引力的幻想，尤其在2020年之后的经济环境下，劳动力很容易被淘汰，打工人都希望雇主不要设置35岁年龄坎，希望我们在变老时遇到格兰瑟姆式的雇主，对我们心存体谅。

所以，唐顿影视剧为我们提供了逃避现实的享受。

费罗斯的影视剧犹如一架特洛伊木马，从外在看，细致入微地刻画表现了旧时代的繁复礼仪、盛大仪式、华丽家居、精美服饰，仿佛上流社会奢靡生活方式的教科书，但内里却暗藏着严肃的主题。

比如女性主义。《唐顿庄园》存在一种张力：一方面表现父权制，另一方面又把最出彩的角色都设置为女性。他塑造的女性角色生活在各种限制之下，必须绷紧全身为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战，如此才能得到哪怕只是“接近理想”的生活。电影3里，他还让格兰瑟姆家族的二女儿伊迪丝说：“我只想掌控自己的人生。”紧绷感是能够赢得女性观众共鸣的。

他的第二个重要主题是时代改变和社会变迁。费罗斯让出生在钟鸣鼎食家的角色们一步步走向深渊，他们妄图用财富与礼仪来维护即将崩塌的旧世界，但那财富与礼仪的外壳如此脆弱，如沙滩上的城堡，正如影片中格兰瑟姆伯爵所说：“世界终结的方式，不是轰然落幕，而是悄然而逝。”

费罗斯塑造了一个又一个“迟钝”的人，他们对新技术、新机器或新时代抱有抵制或怀疑态度，总是试图抗拒那绝对不可避免的改变。就像哈罗德舅舅说的，“我们总说欧洲是昨日，美国是明日，有时我总感觉过去比未来更令人安心。”电影很明确地指出，哈罗德舅舅的怀旧情绪里暗藏着巨大的危险，它让你误以为局势可以倒转，其实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有趣的是，观众看《唐顿庄园》所怀的“旧”，也发生了变化。15年前，英国尚未脱欧，世界没有经历新冠疫情和战争，社交媒体还没有全面侵蚀生活，人们也未料到一群富豪小丑会劫持政治。那时的观众，怀着乡愁看剧，追忆逝水年华，不乏天真。15年过去，当下的世界动荡不已，通过电视剧对照一百年前的世界，境况竟如此相似：第一次世界大战消灭了几代继承人，引发遗产税问题，也削弱了大庄园的财务稳定性；1929年的华尔街股灾让投资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许多贵族家族不得不通过借款、策略性海外婚姻或远方亲属的援助来维持生计，就像格兰瑟姆伯爵的命运一样。虚构的唐顿庄园于是成为生活的一个隐喻，每个人都在其中找到了自己同病相怜的角色。

但是，费罗斯绝不会让观众过于悲恸，他总能迅速化解任何动荡，平息加速的心跳。格兰瑟姆夫人如何对待败家子弟弟？她握住他的手说，“你值得我的爱”。有评论说费罗斯的作品一贯的风格是“过分和善”，拥有考沃德曾形容的那种“廉价音乐的魔力”。这也不妨看作是对观众的讨好。

 最大的赢家是美国人

尽管电影3的评价不如前两部电影好，按照惯例，续集的票房往往低于首部，但《唐顿庄园：盛大终章》的全球票房已过了一亿美元，想想投资不过5000万美元，这样的票房成绩足以令人欣慰。2019年上映的首部《唐顿庄园》电影在全球票房收入达1.947亿美元，成本仅为2000万美元，2022年上映的《唐顿庄园2》票房收入达9270万美元，依然远超其4000万美元的制作预算。其中一半的票房是北美观众奉献的。

《唐顿庄园》受欢迎，或者说受热捧的程度让费罗斯都瞠目结舌。观众有多喜欢这部剧呢？

据美国媒体报道，当年第一夫人米歇尔·奥巴马曾向英国ITV电视台（《唐顿庄园》出品方）高层索要DVD，这样她可以提前观看，因为剧集在英国首播几个月后才会在美国播出，往往让美国的唐顿粉丝等得颇为焦急。剧中扮演格兰瑟姆伯爵夫妇的两位演员，还曾出席过白宫的国宴。还有一位美国国会议员，用竞选资金把办公室布置成唐顿庄园的风格，被披露后不得不宣布退出政坛。

《唐顿庄园》于2010年9月26日首播，从第一季到最终章，过去了15年，就连费罗斯都感慨，“15年在娱乐圈可算是相当长的时间了，那些年轻的小姐们都人到中年，还离过婚了。”剧中几个主要演员也有了全球性的知名度。庄严的老管家卡森很有观众缘，他的饰演者吉姆·卡特红遍全球，在吴哥窟旅行被中国游客认了出来。

《唐顿庄园》系列是费罗斯职业生涯中最赚钱的创作。但要追踪他这些年从影视业中赚到的确切金额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两家公司属于无需向英国公司注册局公开年度财务报表的“无限公司”，公司形式完全合法，但极为罕见，也让各家媒体、咨询公司负责编制“富豪榜”的团队无法获取其财务信息。

大致做个推算，二十多年来，费罗斯担任编剧、制片人或导演的电影在全球影院的总票房已超过7亿美元。在电影行业，像他这样的顶级幕后创意人才通常能从票房收入中获得约10%的分成。他的电视作品如《贝尔格莱维亚》《泰坦尼克号》以及《镀金时代》，都赶上了电视剧的黄金时期，带给他的收入不会低于5000万英镑。

如今他也住在庄园里。他的庄园位于英格兰南部多塞特郡乡下，建于17世纪，英国景观设计大师汉弗里·雷普顿（Humphry Repton，1752-1818）设计了庭园，整座宅邸属于一级历史保护建筑。

最大的赢家是美国媒体巨头康卡斯特（Comcast），这家公司掌控了《唐顿庄园》的版权，不仅从3部电影中获利，也从52集电视剧的流媒体播放中赚到了巨额收益。

想想一百多年前，格兰瑟姆伯爵之所以能够保住唐顿庄园，是因为娶了有钱的美国继承人科拉。一百多年后，一家美国公司成了唐顿庄园遗产的最大收益者，倒也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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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小雅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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