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今天·阅读时长17分钟
文|维舟
没几年之前,“一个人吃饭”还常被看作是相当“凄凉”的事,但如今在一线城市的CBD,“一人食”竟俨然成了最新的时尚潮流。
广州的一心一面、超力家拉面馆,都有着“像自习室一样的隔间”,每个餐位只限一人就座,左右挡板将邻座隔开,前方悬挂布帘,就餐时不会看到任何其他食客;在北京,滨寿司、寿司郎堪称今年最顶流,在以前的回转寿司基础上升级了,眼前只有食物没有别人;当然,上海也少不了这种新业态,除了这类拉面馆、寿司店,“孤独的寿喜烧”自从2024年10月开出全国首店,不到一年就接连开了五家,主打的就是“一人食的幸福时光”。
在餐饮业普遍艰难挣扎的当下,这是最新的风口,风靡所及,甚至已经开始倒逼餐饮业转型了。想想看,全国有3亿单身群体,那可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再说眼看着这些“一人食餐厅”门口掀起排队热潮,为什么不跟进?那问题来了:为什么这种单独就餐的模式会如此受欢迎?
与其说是这些店的食物有多好吃,倒不如说是它们的空间设计对单身一族来说太友好了:自己吃自己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不用在意旁边的陌生人,连目光交流的尴尬都避免了,上班都够累的了,为什么吃饭的时候还不能轻松自在一下?
也就是说,这表面上看是餐厅带动了风潮,实际上是先有了这样的消费需求: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把聚餐看作是一种社交机会,反倒是心理消耗,因为参与团体活动难免要压抑真实的自身感受,例如为免老板不快而勉强一起参与,又或顾忌到面子而选择高档餐厅。这种心态就是所谓“社交理性”:独自就餐的消费者可以避免更多精力消耗带来的隐形成本,无须顾虑他人看法。
乍看起来,这不过是社会心态的海洋里一朵小浪花,但如果我们拉长了时空尺度来看,这可能正是预兆着变动的巨浪即将到来。
长久以来,中国社会的一大表征,就是喜欢围成一桌吃饭喝酒:饭桌上什么都可以谈,而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图的就是一个“热闹”,所谓“团圆饭”乃是中国家庭和谐圆满的最重要象征。耐人寻味的是,根据王学泰《中国饮食文化史》的研究,两汉之前的上古时代通行的是一人一鬲的分餐制,但此后却逐渐演变成合餐制,这与中国社会家族制度逐渐稳固的趋势一致,一家人如果坐在一起吃饭都不满意不高兴,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准是出了什么问题。
自古以来,无论在哪种文化里,和谁坐在一起吃饭,都是社会交往的重要形式,常常决定着谁被接纳、谁又被排斥。《权力的餐桌》一书因此开门见山就指出:“餐桌的艺术是一种统治的艺术。餐桌是一个特别的场所,围绕着吃,可以产生决策,可以张扬势力,可以收纳,可以排斥,可以论资排辈,可以攀比高低,吃饭简直成了最细致而有效的政治工具。”
在古希腊,聚餐加强了群体的团结,能受邀坐在一桌上的都是平等的公民,而妇女、外国人、奴隶和孩子则被排斥在外。他们相信,城邦应当经常举行宴会,因为公民之间的相识、互信,只有在饮宴过程中才能完成,而共同的生活就是大家一起过好日子。
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古希腊人不能独自就餐,不仅因为餐桌决定了人群划分,也因为拒绝参与聚餐就是拒绝公共活动。亚里士多德曾提到亚平宁半岛上的一个部落Oenotriens,这些人单独就餐,吃饭的时间不固定,缺乏聚餐所具有的团队意识,在他眼里,这些人只不过是填饱肚子,还没学会城邦生活。相比起来,法国国王从15世纪起就独自用餐,因为没人能和他在餐桌上平起平坐。在印度,锡克教分餐仪式会分食一种由圣面、黄油和鸡蛋做成的一种糕饼,这使分食者从一切种姓的限制中解脱了出来。
可想而知,既然餐桌上的表现,是人的社会表现的一种形态,那么现代个人主义的兴起,必然也会改变集体主义社会盛行的合餐制。现代社会的节奏太快,而快餐显然不适合一群人在一起慢慢吃,《独自打保龄》一书在引用大量调查数据分析美国社区的衰落,发现“整日忙碌的人唯一比其他人参与得少的社会活动是和家人聚餐”。
国内当下的“一人食”风潮,其实是从日本刮来的,那种“独立隔间”的设计最早就出自日本的一兰拉面。漫画《孤独的美食家》描绘的就是一个中年男子,喜欢独自去找美食,自1994年推出后,广受欢迎,还翻拍成了系列短剧和电影。相比起中国,“超单身社会”(社会学家荒川和久语)在日本兴起更早,日本人又普遍不愿意“麻烦别人”,加上日本的餐馆普遍店面不大,容不下几张大桌,利用率也低,那一人一桌的设计既顺应顾客需求,还能让店家多赚到钱,何乐而不为?
这种新风尚之所以能在中国落地,与个人主义的兴起密切相关。如果你留意一下就会发现,中国社会传统的聚餐文化,早已遭到质疑乃至瓦解。太多年轻人(尤其女性)都对盛行的酒桌文化深恶痛绝,所谓“不醉不欢”才算“喝得好”,往往只是一种服从性测试,意味着你哪怕不情愿,都得喝下去才能让对方高兴。就连春节里的团圆饭,在维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之下,桌上的年轻人往往也更愿意低头玩手机。
在我老家乡下,以前老一辈为表示殷勤待客、关怀幼辈,常喜欢夹菜,但年轻一代对此就很反感,突然夹到自己碗里的未必是自己爱吃的菜,何况随着卫生观念的普及,有时还担心有病菌,嫌你筷头不干净,这时候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心底里就格外不舒服。尤其近两年来,公筷、分餐已被视为更卫生、更现代的形式。火锅原本适合多人围坐聚餐,常常是每个人都筷子都直接在里面夹,但现在人手一个的小火锅生意居然也很好,可说就活生生体现了这种心态变动。
在这种种因素助推下,合餐与其说是所有人都参与进来的社交形式,不如说是一种不得不忍受的仪式和应酬。上海人作为国内边界感最强的群体,在饭局上一般不会劝酒,彼此随意就好,其实就相当于“各自吃自己爱吃的”,这也许看起来不免冷淡,但可以让社恐的人也自在一些。这种形态再往前一步,那就是独自就餐,毕竟那样更无须在意他人。
国内现在最欢迎“一人食”的,正是那些将社交视为麻烦和负担的年轻人。以往中国人总担心不能融入集体“打成一片”,但现在,有的大学生竟然可以同宿舍的舍友都互相不说话,只在夜深熄灯前问一句能否熄灯。随着个人权利意识的兴起,越来越多的人警惕他人对自身边界的侵入,警惕亲密关系中的操控和伤害,既然如此,那么一个人呆着还更舒服自在。
“一人食”餐厅的兴起,肯定为不少人提供了一种新选择,也可以让我们反思传统合餐制为什么让人避之不及,但独自就餐就一定好吗?
尽管对那些苦于应酬的人来说,摆脱聚餐不失为一种轻松自在,但人毕竟是社会性动物,长期独自进食,也难免会强化孤独感。正如《孤独传》一书中指出的,“除了一起做饭、吃饭的仪式能带来归属感之外,安慰进食带来的是身体上的归属感”,至少,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吃饭,确实能增进精神、情绪和身体的健康。
如果说摆脱社交负担、让自己更好休息复原的独处是“积极孤独”,那么丧失人际联结、让人感觉“凄凉”的则是破坏性的“消极孤独”。说到底,每个人的真实需求都差不多: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我们既希望能避免社交负担,一个人清静下来享受美食,宽慰自己,也希望能和好朋友、伴侣和一起分享食物,那带来的绝不仅仅是胃口满足,更是内心的极大满足。
排版:球球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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