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就像袜子，另一半迟早会消失”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8-29·阅读时长2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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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不相信爱情的年代，或许我们还能相信一下坂元裕二的爱情故事。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优秀的爱情电影在今天是个稀有物种。这些年，能持续被人津津乐道的几乎只有2021年的日本电影《花束般的恋爱》。四年来，除了翻来覆去的中国版翻拍传言，我们没有等来第二部值得一提的爱情圣经。这也让原作的编剧坂元裕二，成了我们仅剩的指望。

好在，坂元没有辜负我们。由他原创的新片《初吻》在豆瓣拿下8.5分，成为今年评分最高的爱情电影。即便是放在近5年的爱情片范畴中，这个分数也是一个接近天花板的存在。在这个不相信爱情的年代，或许我们还能相信一下坂元裕二的爱情故事。

文｜杨祖占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从BE到HBE

熟悉日剧的朋友，不会对坂元裕二的名字陌生。从20世纪90年代的《东京爱情故事》一炮而红，到2010年后陆续写出《母亲》《最完美的离婚》《四重奏》《问题餐厅》《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等高分爆款……坂元裕二成了近三十年来日剧的金字招牌。近年，他转战电影界，2021年写出《花束般的恋爱》，2023年写出《怪物》，依然是屡出爆款。

《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最新的原创电影《初吻》，是坂元裕二最拿手的爱情与婚姻主题。由高人气女演员松隆子主演，搭配新晋的实力小生松村北斗。导演冢原亚由子同样是日剧界的顶级大咖，代表作《非自然死亡》《东京大饭店》《机动搜查队404》，每一部拿出来都很响亮。全员顶配的阵容，让人一开始就充满期待。

与《花束般的恋爱》相似，《初吻》的故事也从一场爱情的BE（Bad Ending）开始讲起。

駈和康娜，是一对结婚十五年的中年夫妻。他们曾经彼此吸引，灵魂共振，拥有过一段浪漫的恋爱时光。但在结婚之后，日常的琐事和工作的烦恼渐渐消磨了彼此的耐心。两人不再有生活的交集，也没有了沟通交流，早餐你吃你的面包，我吃我的米饭，甚至分屋分床，在一个家里过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平行线。离婚，成了必然走到的那一步。

《初吻》剧照

然而，就在提交离婚证书的那一天，丈夫駈却意外身故。他在电车站台上，为了救一个不小心掉入轨道的婴儿，不幸遇难。康娜没能离异，却成了寡妇。心中并没有那么伤心，更多的反而是愤懑与不甘。家中的灵牌像是一个默默的诅咒，让她难以走出亡夫的阴影。

直到某一天，康娜驾车途径一个隧道，突然穿越到了15年前——他们俩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天。起初，康娜还感到困惑和惶恐，但当她发现自己真的可以改变现实之后，便试图通过穿越拯救駈，避免他在15年后死去。

而在这一次次的穿越过程中，康娜也渐渐燃起对丈夫曾经的爱意，并重新审视两人的失败婚姻。只可惜，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丈夫会在同一天死亡的事实。康娜与駈的婚姻，注定是一场BE结局。

爱情电影中的BE美学，不是近期才有的潮流。不过，今天的BE与20年前的BE，完全不是一个品种。20年前的BE，是车祸失忆治不好三件套，是爱情还在爱人却无法相守的命运悲剧。20年后的BE，则变成了爱情本身的消亡——两人依然在一起，可感情却没了。

《花束般的恋爱》曾为我们细致呈现了完美的爱情如何一点一点变质的过程。而《初吻》则略过了这个阶段，试图通过BE后的回望，思索这场爱情能否找到挽回不幸的解药。

影片最后的确开出了一个良方，不是给未来的康娜，而是给过去的駈。如果死亡的命运无法更改，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从现在改变自己，让有限的生命重新变得有价值。当15年前的駈得知自己终将死去的消息后，他开始为未来的自己感到悔恨，并决心用积极的心态，从头好好经营一次婚姻。虽然还是难逃一死，但拥有的人生完全不同。无论是临终前的駈，还是继续生活的康娜，都重新拥有了一份幸福而珍贵的记忆。虽然还是阴阳相隔的BE，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成了一种让人感到温暖的HBE（Happy Bad Ending）。

美中不足的爱情片天花板

《初吻》算不上坂元裕二的一流作品。但放在今天的电影市场中，依然能成为爱情电影的天花板。

它的优点和缺点都十分明显。最糟糕的部分，是前半部分的穿越梗。且不说，穿越梗在这几年多么泛滥，以至于设定毫无新意。就穿越叙事本身而言，也缺乏严丝合缝的逻辑闭合。

穿越故事如果设计不好，很容易产生时空悖论。在《初吻》中，也存在不少没有解释清楚的情节。比如，当女主回到过去做出了一些改变，产生了新的时间线，那么回到未来的自己，到底属于新时间线还是旧时间线？如果回到未来的是旧时间线的女主，那么新时间线下的女主或记忆为何没有了呢？还有，片中倒数第二次穿越里，女主拒绝了男主的心意，之后的未来发生了什么？这些情节都呈现得非常模糊，似乎是有意避开这些悖论争议。

当然，作为观众也可以自行理解，脑补一个自洽的逻辑。但毕竟这是编剧大神的作品，我们的要求也会更高一点。遗憾的是，坂元裕二在这方面并没有带来惊喜。

但另一方面，即便题材不新鲜，故事上也存在不少模糊处理的bug，作为打造出无数爆款的金牌编剧，坂元裕二依然在这部电影里发挥了自己的特长，与其他众多平庸甚至烂俗的爱情电影相比，它还是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和爱情启示的价值。

坂元至今成名的剧作，都是现实主义题材。他最擅长的从来不是新奇的脑洞或复杂的情节，而是通过细腻精妙的对话，来推动人物关系的变化和情感的发展。而且对话中还常常会借用一些日常之物打比方，既生动有趣，又有烟火之感。像是《四重奏》里的一个精彩片段：四个主角围坐在一个小小的餐桌边，为吃炸鸡要不要挤柠檬的问题，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不休。这场争论看似是围绕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整个过程妙语连珠，轻松幽默之中又仿佛能品出许多生活哲学，同时，也让每个人物的性格特质清晰地展现出来。

《初吻》里也有不少精彩的对话戏，填充于每次穿越之中。比如，康娜与駈一边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候吃冰沙，一边从古生物聊到时空与命运，一语双关的台词充满了浮想联翩的调情与试探。之后，两人在漫长的缆车之旅中，讨论着婚姻里的爱情变质，康娜把自己对未来的駈的抱怨，一股脑地向年轻的駈诉说，场面有些滑稽，台词却引人深思，还时不时曝出一些金句：“爱情就像袜子，另一半迟早会消失。”

坂元裕二的巧妙文本，加上两位演员的优秀演绎，以及导演对氛围的微妙把控，使得这些对话如此吸引人，以至于让我们很容易就将那些含糊不清的情节bug抛之脑后，喜滋滋地看着两个相差15年的恋人，在语言的细微中透露的内心OS。

爱情电影已经过了宏大叙事的时代。在过去，史诗化的背景或一些离奇的设定，或许可以为爱情戏加分。但在今天，决定一部爱情片成功的关键，永远是细节。而这也正是坂元裕二的厉害之处。他能够用最高级别的分辨率，去解析男男女女的情感流动：每一个眼神的交错，每一寸距离的拉扯，每一秒气氛的变化，每一句台词的弦外之音，甚至是每一次心照不宣的沉默，都让他的爱情故事有了更丰富的品读空间。

坂元裕二的情感观察

好的爱情片，永远不会只看到爱情。或者说，爱情观本身就能够反映出时代的潜意识。而更重要的是，一部爱情电影可以引发怎样的启示，从而让我们更好地经营亲密关系，获得全新的自我成长。

坂元裕二常被称为社会派作家。因为他的作品从爱情到婚姻，再到家庭，一直都凝练着自己对于社会与人性独到的观察，而且会随着时代观念的发展，持续产生新的思考。

早在1991年的《东京爱情故事》里，伴随着日本泡沫经济达到顶峰，坂元裕二的剧本就体现了社会高速发展下的年轻人截然不同的爱情观，并因此产生的冲突与误解。2010年后，是坂元裕二的爆发期，步入中年的他结合自身的婚姻经验和对新时代的观察，多次以婚姻与爱情为题大做文章。如《最完美的离婚》《四重奏》《大豆田永久子和三个前夫》，都有不少对婚姻中的是非对错，进行各式各样的拷问。到了近几年，《花束般的恋爱》和《初吻》则呼应了当下的人们对于亲密关系的疏远而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可以发现，现在爱情电影热衷处理的一大问题是“无疾而终”。时间，是杀死爱情的终极凶手。财务紧张、工作烦恼、日常琐碎、步调不一的生活、不尽相同的兴趣爱好，在爱情初期可能不会成为问题。但在漫长的相处时间里，却会一点点地积累不满，消磨耐心，最终爆发矛盾。正如《初吻》中所说：“爱情消失后，婚姻就会讲求对错，而对错则会导致离婚。”

那么，我们还能否从一部优秀的爱情电影里，找到时代的解药？

在《花束般的恋爱》中，坂元裕二在安抚伤痕的同时，也在鼓励人们坦然接纳这种遗憾。而在《初吻》里，他又试图呼吁我们重新建立坦诚的对话。

片中，男女主在婚姻后期各过各的生活，几乎不再说话。但有意思的是，当康娜重返过去之后，又拾起了倾诉欲。将心中多年的埋怨与不满，向15年前的駈摊开。敞开心扉的对话，是改变的基础。尤其是现在，两性关系开始愈发敏感而对立。爱情电影也不能只是一厢情愿的意淫或自怜，而是需要通过良好的两性对话，弥合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与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