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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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矩的同学
2025年4月10日,在法庭上,当我听到马来西亚法官明确地说肖淋存在性骚扰行为,要向我道歉,我长久压抑的心情才终于舒缓。
肖淋是我的同学。我在2024年9月19日和12月10日分别在成都和马来西亚布城起诉了他,递交了同样的证据材料。马来西亚开庭是在2月底。在此之前,我已经收到了国内法庭败诉的结果。在马来西亚开庭后,我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一个结果。
我曾是重庆一所民办高校的老师,2024年2月办理停薪留职,3月前往马来西亚国立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学校位于马来西亚雪兰莪州万宜新镇,小镇有些偏僻,许多道路两侧都是丛林,我所在的工程与建筑环境学院的教学楼很漂亮,有红、紫、绿等多种颜色组成。
我和肖淋是在校医院体检认识的,我当时想多认识一些来读博的中国人。他来陪与他合租的一位女性体检。我俩加了微信好友。肖淋跟我在同一学院,出国前在成都的高校任教。他告诉我他32岁,后来开始打官司我才知道他当时其实是38岁。认识后几天我和肖淋有过友好的往来:一块去行政楼交费、分享科研工具。我们还在同班上必修的马来西亚语课。
3月26日,他约我周六去吉隆坡玩,我想着同行的应该还有那位和他合租的女性,就答应了他的邀约。第二天情况开始有些不对劲。我到他家找他,发现与他同住的女士已经回国了。就我们两人一起乘坐地铁到了吉隆坡,随后去吃火锅。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吃饭时我们对话的细节,只记得他当时总把话题往暧昧的角度引,夸我皮肤好,说他听说女人和男人多接吻就会皮肤变好。我一时感觉他有些猥琐,问他是否已婚、离异。他很坦然地告诉我他没有离婚,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
这让我感到有些惊讶。真正让我确定肖淋有问题是在我们当晚打车各自回家后,他给我发消息说“满脑子都是你,咋办”“梦里再想你”。我意识到他是想和我发展婚外情,决定之后与他保持距离。但在之后的十来天里,我陆陆续续收到他的骚扰消息。我感觉一阵恶心。4月1日,他给我发消息说“娅岚若住我这里,就好了!大房带内卫不仅给你免房租,包生活,陪你去图书馆看书,打球,逛街,还免费为你找文献”。他告诉我,如果把房子分租给男房客就收900马币,分给女房客则视对方长相定价,租给我则免费甚至倒贴。
我只想躲着他,但有时我感觉无处可躲——我们一起上马来西亚语的网课。后来,他开始给我发一些更加赤裸的信息,比如给我发了一个上半身只穿背心的男子给女子按摩大腿的视频,说“娅岚在的话,这个服务我是免费提供的,质量比他这个好”。还会在我交作业的时间点跟着提交作业,跟我说“感觉好有缘分”。我尽量不回复他的消息,想着冷暴力能让他理解我对他的排斥。但他还是频频给我发消息,叫我“宝宝”,给我发红包。忍耐达到临界值,我给他发消息说“你再这样我拉黑你”。他当即表示了道歉,但之后几天一直到4月11日,他仍陆续给我发类似的消息。
4月14日,我想到这些天他对我的骚扰,给丈夫打电话倾诉。丈夫看了一些我们的聊天记录后,说觉得他“神叨叨的”,他建议我先把他拉黑几天,之后再拉回来。因为他是学院里同届唯一的中国人,在学校里我确实也不想和他撕破脸。我从小成长于和谐的家庭,研究生毕业后在互联网公司干了一段时间后就进入高校任教,一直以来周围的环境都相对单纯。我不算是有攻击性的人,不想和肖淋产生冲突。一些日子后把他从黑名单里移出后,我发现他把我删除了,想来是放弃了我这个“目标”,我感到安全,就没再继续拉黑他。
两场官司
我是去年8月决定起诉肖淋的。学校6月底结课、7月中下旬答辩完,我8月回到国内。我感觉自己一直在憋着一股被冒犯的怒火,觉得还是得维权。
原本我没打算在马来西亚打官司,但自从我在去年9月开始在成都提交立案申请,就一直不太顺利。律师告诉我,法官给她打了电话,问她是否可以进行庭前调解。律师一边鼓励我说案子的事实还是比较清楚的,同时也告诉我在国内性骚扰不好认定。
来回折腾了快3个月,我感觉在国内开庭无望,才决定走马来西亚的法律程序。律师也是马来西亚国立大学毕业。她表述很乐观,告诉我马来西亚刚建成一个反性骚扰仲裁庭,就是专门来解决像我的遭遇这类事的。这个仲裁庭的形式有些像国内的劳动仲裁,虽然是独立于民事法庭之外,但同样具有法律效益。
在马来西亚启动司法程序后,国内也立案了。两场官司的开庭时间很近。成都开庭是今年2月20日,马来西亚则是2月24日至2月26日三天。我本来对国内的开庭一直抱着乐观的态度。但我们败诉了。判决书很短很简单,除了判定肖淋对我的言语不具有性本质,还提到我“在聊天中曾表示‘再骚扰就拉黑’,但后续仍与肖淋存在微信互动,并未实际拉黑或明确终止联系”,“本院难以认定构成了持续性的性侵害”。
这之后,我一直沉浸在打击与焦虑中。吃饭没有胃口,就啃几块面包,喝甜饮料维持营养,入睡需要依靠药物,醒来后总是头晕和尿频。每天白天醒来,我就坐在桌前对一对准备法庭上的陈词,在纸张上做笔记、查单词做标注。 我为马来西亚的开庭做了充足的准备,还特意买了一套符合当地人保守审美的西服套装。三天开庭,每天9点开始,我7点就起床准备打车,8点半就和律师到达等候。
开庭的地点位于马来西亚妇女、家庭和社区发展部反性骚扰审裁处,这个部门位于马来西亚的布城。审判庭内部布置得很温馨。进门正对面坐着三位陪审团成员,都是女性。中间是主法官,把控整个流程,另外两位是专家学者,负责记录、讨论,偶尔也向我们提问。右边的桌子后坐着一个既是安保又是助手的男性,还有一位翻译。我和被告的位置被安排在左边,离得比较远。
肖淋第一天没有出现。我告诉陪审团在国内败诉的情况,说如果在马来西亚不能开庭,那就没有人能证明我的清白了。说到激动处,我还在她们面前哭了出来。第二天上午肖淋依然没来,我听到工作人员给他打电话提示说就算他不来法院也可以照常判决。到了中午,他终于到了。
就是这时,我好像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肖淋。他整个人看起来偏圆钝,脸、嘴和鼻子都是圆钝的,还有大肚腩。他穿着一件休闲衬衫和短裤,在场其他人都穿着正装,这让我感觉他很不尊重这个场合。在肖淋开始陈述时,我才意识到这个人如此恶劣。他说我经常翘课、穿超短裙,说我们在吉隆坡吃饭那天,是我说自己因为接吻多所以皮肤好,说我还跟他聊天时说起我愿意做有钱人的情妇。他还拿出拍我打高尔夫时的照片,跟法官说我摆出魅惑的姿势叫他帮忙拍照。
我气得手抖。我记得法官问他,为什么在我表示过拒绝后还发那些微信。肖淋回答说因为他对我有好感。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自信和“正当”。开庭到等待判决的两个月里,我经常回想庭审时的细节,想是不是哪里没有表达清楚,漏了什么。比如在我和肖淋交恶后,有其他的中国朋友曾提到他,我当时跟朋友说我认识这个人,觉得他很烦,不想和他接触。如果我举这个例子,是不是也能证明我一直在躲避、抵触肖淋。
胜诉以后,我的心情才逐渐平缓。宣判当天,法官递给肖淋一张道歉书,叫他在纸上签字。他说自己不会为性骚扰道歉。从审判庭回到家后我细细阅读判决书,内容比在国内的详细,对于事件、说理都陈述得很清楚,除了记载了我们在庭上举证、辩论的过程,还列出了关于性骚扰的法律框架,根据2022年《反性骚扰法》(第840 号法案)第2 条的定义,性骚扰是指以任何形式(无论是口头、非口头、视觉、手势还是身体接触)对某人实施的任何不受欢迎的性行为,该行为具有合理的冒犯性或侮辱性,或对其福祉构成威胁。
判决书中也举了3个过往性骚扰的判例。比如有一个也是以短信的形式,一方给另一方发:“ 不打算再娶别人,但你永远不知道......你知道男人的欲望是什么吗” 。我注意到也有一个案例是女性骚扰男性,这让我觉得马来西亚反性骚扰法庭的设置还是很全面的。
在法庭之外,这件事引发的与肖淋的纠纷同样消耗着我的心力。自从我2024年4月遇到了肖淋的骚扰,我跟身边许多朋友都倾诉过这件事,一些年长的朋友劝我不要追究,以免遭到报复。我也曾跟母亲抱怨说我遇到一个骚扰我的烂人,想告他。母亲立刻变得紧张,劝我不要这样做,免得引来种种麻烦,让我忍忍就过去了。
有时我也会思考肖淋编排我愿意给有钱人做情妇的事情。我在想,可能他看到我的日常穿着、我背的名牌包,猜测我是一个很追求物质的女人。实际上我的家境比较优渥,父亲给我的零花钱很充足。这一年多我一回想起这些伤害就感觉恶心和愤怒。我在网上看到过不少关于女性权益受侵害的事件,也注意到一些对当事人审视的声音。比如看到女性在深夜被尾随后,有网友评论她衣着暴露,或是指责她很晚还出门。以前只是觉得愤慨。这次事件后,我才有了切实的感受。
排版:小雅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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