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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21岁的女孩,患癌后第一次“短暂自由”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今天·阅读时长23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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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还算乐观,但几次肠梗阻,让我真切地意识到,生命正在一点点地从我身体里流走。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今年5月17日,大热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条视频,开头的第一句是,“爸爸妈妈,其实在知道我得癌症之后真的很开心。”大热是个22岁的年轻姑娘,大学在校学生,2024年6月查出肠癌。

这条视频收到了九十多万的点赞,四万多条留言。最高赞的评论是:“人居然只有在生命的倒计时前才敢活出自我。”

5月底,我与大热进行了一次简单的交谈。不到半小时,她因为身体原因中断了谈话。一个月后,她给我发来消息,说这段时间经历了两次肠梗阻,一度觉得自己真的撑不过去了。

第二次采访时,大热的声音明显虚弱了许多。她跟我谈起患病后短暂的“自由感”,也袒露了病痛带来的折磨、生活的剧烈变化,还有病中的孤独。

她说,她现在已经不太渴望“看世界”了,只希望多一点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在发稿前,我曾尝试联系大热,但几天来未收到回复。根据她之前的说法,目前她应该正在进行第八次化疗。

以下是她的讲述。



  记者|胡怡靓

编辑|王海燕

“你知不知道你得的是癌症?”

去年5月,临近大二的期末考试,我开始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刚开始只是轻微的腹痛,以为是吃多了不消化,再加上忙着准备考试,作息不规律,肠胃出了点问题。我以前也经常便秘,所以没太在意。

几天后,我开始吃不下饭,就算吃了,很快就会吐出来。我的肚子非常胀,在强烈的阵痛下,我意识到,我上一次排便,还是快两个星期前。痛得整晚都睡不着,我只好去了校医院。

《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校医院的医生给我开了止痛药,但没什么效果,疼痛和呕吐一点没缓解。医生建议我去校外医院进一步检查。于是我去了学校附近的中医院,医生觉得可能是食物性梗阻或者大便太干卡住了,给我开了泻药,还做了灌肠,但我依旧排不出便,疼痛依然没缓解。

我在中医院整整待了一天,晚上医生快下班时给我打了止痛吊针,让我回宿舍休息。那天晚上,我的腹部一阵一阵地绞痛,几乎没合眼。我跟室友说过我的症状,但我看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考试,我也不好麻烦别人,想着忍一忍说不定就过去了。

第二天是端午节,我早就跟家里人说好要回去,就带着依然强烈的腹痛,强撑着去了高铁站。我想着先回家,实在不行再去医院检查。结果坐上高铁,我疼到意识模糊,后来直接晕了过去。幸好我家是终点站,乘务员发现我,把我叫醒了。

一出站,我直接打车去了老家的州医院急诊。我告诉医生之前灌肠没用,医生又给我开泻药、做了灌肠,但情况依旧没好转。检查时,一个年轻医生怀疑我得了肠癌,但其他医生不认同,觉得我太年轻了。(根据《中国肿瘤杂志》2022年刊发的国家癌症中心年报,中国结肠癌高发年龄段在60-74岁。)

我当时躺在病床上,痛得快说不出话了,医生让我叫一个家属来陪护,我模糊中给妈妈打了电话。后面的事我就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哭着跑过来,把我带上了车,准备送去更好的省医院治疗。

那时我好几天都没有进食,鼻子里还插着胃管,防止胃液倒流。在四个多小时的车程里,我意识模糊,感觉自己像坐在一艘不停摇晃的摆渡船上,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

《滚蛋吧!肿瘤君》剧照

到省医院后,医生依然是先给我做了灌肠,然后才做CT检查。紧接着,第二天早上,我就被安排了开腹手术。我以为是大便太干了,需要手术清理。

手术之后,肚子上的开腹刀疤有10多厘米,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我浑身插满了管子:脖子上一根很粗的深静脉导管,用来输注营养液;鼻子里插着胃管和呼吸管;右侧腹部插着引流管,用来排出腹腔积液;左下腹部做了一个造口,用来排泄,造口上还挂着粪袋。

那时候,我发现妈妈憔悴得厉害,整个人蔫蔫的。但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得了癌症,以为做完手术之后就好了,还试着开玩笑哄她,叫妈妈不要担心。因为两个多星期没有进食,手术后,我的饥饿感已经大过了疼痛感。我非常想吃东西,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了各种想吃的,想出院后好好吃一顿。

真的出院后,我最担心的则是学业。我是学临床医学的,课业一向繁重,压力很大。刚上大学的时候,我第一次远离家人,没人管,还有生活费,所以我忙着交朋友、做喜欢的事,没怎么顾上学业,期末考试挂了一门很重要的课。所以大二开始,我变得特别努力,想要拉高一下成绩。

住进医院时正值期末,因为手术,我错过了好几门考试。所以伤口恢复得差不多时,我就特别焦虑,一心想尽快回学校,怕跟不上同学的进度,以后补起来吃力。

直到临近第一次化疗,妈妈看到我还在熬夜玩手机,对身体状况显得无所谓,态度散漫。她终于忍不住了,崩溃地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你得的是癌症?”

我一下子愣住了。之前医生都说我这么年轻,不会是癌症。我们家也没有癌症病史,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很长寿。我还在学校里学过,寿命和遗传关系很大,按理说,我也应该能活得很久啊。

我还这么年轻,自己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死了吗?

患癌后,我迎来了人生第一次“自由”

癌症的消息刚开始让我很消沉。我妈妈就经常拿手机给我看一些痊愈的案例,跟我说,我还年轻,恢复能力强,一定也会好起来。

所以没过几天,我的情绪就稳定下来,甚至反倒变得轻松。我觉得我终于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以放下学业了,考试可以不考了,作业也不用赶了。

化疗期间,我的临近床位有一位患者,做完六次化疗,病情就稳定了,之前做的结肠造口通过手术也闭合了,能够正常排便。我觉得他能好,我应该也能好。

但化疗还是比我想象中痛苦多了。我没有做 PICC 埋管(一种通过手臂上的静脉插入的导管,用于长期输注化疗药物),而是通过手背的静脉直接输液。化疗药物刺激性很强,再加上反复穿刺,我得了静脉炎。整条手臂变得非常敏感,血管沿线持续灼痛,皮肤轻轻碰一下也会痛。我变得很虚弱,经常呕吐,吃不下东西。但我没有出现其他特别严重的副作用,头发也没有掉。

化疗结束后,医生让我回家先修养三个月,再回来复查。身体状况稳定后,我和家人都觉得,我应该尽快返校。大家都相信我会痊愈,回学校问题不大,我也担心学业落下太多。

在第一阶段化疗结束后大热在社交媒体里写道:“谢谢这个世界爱我”

不过手术时我办了休学,不能再住校,就瞒着家人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刚开始我白天还去学校认真上课,但过了一段时间,我突然意识到,这三个月太宝贵了。

我出生在农村,父母感情一直不太好,很早就分居,后来在我大一时离婚。我妈妈小时候学习很好,但家里没钱供她读书,她被迫早早结婚生子,后来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对我学习要求很严格,我也的确成为大家庭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我并不喜欢学医,但我妈妈觉得,医生、老师是“稳当”的体面工作,有前途、有地位,坚持让我报了医学专业。

生病之前,从中学到大学,我一直活在考试里,感觉喘不过气,以为考上大学后,能稍微轻松一点,结果发现医学这条路,根本没完没了,本科毕业难找工作,必须考研、读博……工作之后也有无数考核。

直到现在,我妈妈还会说,身体好了就回学校继续读书,生病期间有精力了,就多看看癌症相关的书,说不定以后成为癌症方面的专家。

但化疗完回到学校,我却意识到,我的人生从来没这么“自由”过:不用考试、不用交作业,想学习就学习,不想学就可以不学。我决定趁这个机会,去做一些以前没机会做的事。学业总能补回来,但有些体验,也许以后就没有了。

生病前大热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的照片

我经历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自己租房、搬行李、找兼职,开始独立生活。我开始主动找朋友出去玩,去河边散步聊天,参加酒局,他们喝酒,我喝牛奶,还会聚在一起包饺子。生病前,我很少出去玩,生病后,我一次出省旅游,坐飞机去了北京的环球影城,还去了几个周边的城市。

刚开始,都是我主动约朋友,后来很多人知道我生病了,也会主动邀请我出门旅游。那段时间真的很轻松快乐,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终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

但出去玩,也有特别崩溃瞬间。有一次,腹部用来装排泄物的造口袋太满,我又没及时更换,排泄物突然喷溅出来,弄得我浑身都是。我早就知道,造口袋气体太多或者粘贴不牢,可能“炸开”。但当它真的发生,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朋友帮我在外卖平台上买了新衣服,我则跑去附近的厕所清理。那种感觉,非常难堪。

但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告诉家里人。他们一直以为,那三个月我都待在学校里专心学习。

癌细胞扩散之后

自由活动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三个月后,回到医院复查,医生说我的癌细胞扩散到了腹膜和盆腔,我的肠癌也从中期发展到了四期。

这个消息对我打击非常大,我意识到,我可能真的不会好了,忍不住埋怨命运的不公平。我去做了基因检测,医生又给我安排了十二次化疗和靶向治疗。

第二阶段的化疗后,我的身体状况明显下滑。癌细胞抑制了骨髓造血功能,白细胞数量很低,导致我的免疫力急遽下降。除了持续的恶心和呕吐,我的身体也开始浮肿,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

大热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的自己化疗后的脱发情况

生病前,我很爱美,喜欢化各种各样的妆,拍好看的照片。生病之后,我发胖了很多,身体变得臃肿,还剃了光头,气色也特别差。每次洗澡的时候,我都害怕看见自己的身体,大大小小的刀口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怪物,陌生又可怕。

因为腰上有造口袋,很多以前喜欢的衣服都穿不了了,只能挑低腰或者宽松的裤子穿。出门的时候,我要么带着假发、画着全妆出门,要么就把自己“包”起来,穿宽大的卫衣,戴着帽子、口罩出门。只有翻看以前的照片,看到自己也曾漂亮过,精力充沛过,我心里多少才会好受一些。

几次化疗和靶向治疗,抑制住了癌细胞的扩散。因为病情变得稳定,我开始宽慰自己,可能老天想让我再多经历,多体会一些独特的事。

我的视频就是在这之后发的,当时我在网上刷到很多患癌的年轻人,他们很痛苦和焦虑。我想拍一条视频分享自己的感受,鼓励和安慰大家,结果不少人表达出“羡慕”的情绪——羡慕我生了一场大病,人生反而变得轻松,可以去干很多想干的事情。

一开始我很诧异,后来觉得有点庆幸,原来我这样的人,竟然也“值得羡慕”。再后来,我开始心疼这些留言的人。现在的人,好像各有各的不如意,都活得挺辛苦的。

这条视频收到了90多万的点赞

以前我总是关注别人的需求,生病之后,我开始学着重视自己的感受,有不舒服的地方,会直接告诉家人,不再忍着。

生病之后,我觉得妈妈更爱我了。以前她脾气不好,初中的时候,家里经营着一个宾馆,有一次我生了病,浑身乏力,不停呕吐,妈妈还让我扛着非常重的床单,拿到楼上去洗,再去洗碗、清洗水槽。以前我们家也很少做饭,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几乎都是新的,还贴着标签,有次我放长假回家,我妈直接买了一箱泡面让我凑合一下。

现在她变得很有耐心,会细致地照顾我。我的造口袋需要经常更换,有时候排泄物会漏到衣服或者床上,她会帮我洗衣服、换床单。当我腰酸背痛,她也会帮我捶背。她还开始学着做饭,每天三餐,菜都是当天新买的,煮得很软很烂,不让我吃隔夜饭菜。这样的场景,以前我不敢想象。

我有一个比我小十岁的妹妹,妈妈对待妹妹就比较温柔,我以前非常不平衡。但现在回过头看,她也不是在刻意偏心。她二十岁就生下了我,那时候她还很年轻,脾气也不太好。年纪大一些后,人会变得柔和。

我爸爸性格比较木讷,我们不在一起生活,交流就比以前少了。他除了关心我的病情,也不知道和我聊什么。平常他就忙着赚钱,给我挣医药费。

两次肠梗阻,我感受到生命在慢慢流走

第七次化疗之后,我的情况又开始恶化。扩散的癌组织压迫了肠道,造成了两次肠梗阻。第一次发作时,我连坐都坐不住,只能趴在急诊大厅的地板上,等妈妈去挂号。当时觉得,自己真的熬不过去了。

我一直还算乐观,但几次肠梗阻,让我真切地意识到,生命正在一点点地从我身体里流走。肠梗阻非常痛苦,会造成背部、肋下或整个腹腔的绞痛,肚子里感觉有刀片在搅动。躺在病床上,我甚至想开口问医生,能不能让我安乐死。

病情发展到这个阶段,医生也没有太多的治疗方法了,只能让我注意饮食。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吃点止痛药。因为学医,我清楚地知道,肠癌很末期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肠梗阻,治愈的希望很渺茫了。如果不是学医,我可能还会抱有希望。

我妈妈直到现在还坚信,我会好起来,马上就能回到学校。医生跟她聊我的病情,聊完她蔫蔫的,看得出来不愿接受这个现实。那天我们一起走出医院,我试着对她说:“你要学着接受,至少接受我现在真实的身体状况。”她的情绪一下爆发了,很激动地反问我:“接受什么?你不要这么消极,你也不要想这些。”

生病前大热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的照片

从那以后,我再没跟她谈论我的病情了。要让父母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感到很愧疚。我妹妹一直很黏我,她知道我生病了,但不清楚有多严重。

我现在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随时可能进急诊。以前我总想着出去看世界,现在也释然了,能跟家里人待在一起就很好。

我现在的生活很简单,早上八点起床吃早餐,出去走走路,锻炼身体。中午妈妈陪我吃完饭后就去店里了,一个人时,有时候我会出去看场电影。晚上吃完饭再去散散步,十点左右就睡觉了。到这个阶段,我已经不太害怕死亡了。真正让我恐惧的是反复的疼痛,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肠梗阻的痛了,那比死亡还要煎熬。

我跟朋友的联系也慢慢少了,大家都有事要忙,这次肠梗阻进急诊,我谁也没说。大多数时候,我会一个人消化情绪,很孤单,经常感到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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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球球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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