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三十，我还在克服“努力羞耻”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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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读者：王欣欣
深夜11点，我正在全身心地吸收理解中药学的题目，嘎吱一声，是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加班的老公回家了，大脑来不及反应，肌肉记忆下，我慌忙把书本收起，装作正无所事事地玩手机，但还是被老公看到了，他有些好笑地说，看书就看书，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咋还怕我看到？
从打算自学中医那天起，我悄悄摸摸地买书和学习，不想被父母发现，不想被老公看到，总是深夜里跑到书房看书，还要打开iPad刷剧作为幌子；同时抓紧一切不被看到的时间去背书，在通勤路上，也在上班的间隙中默默地背方剂。可是我的生活里，有家庭、有工作、有孩子，这些已然让我应接不暇，“偷感”严重的勤奋，更让我心理和生理上劳累不堪，一边应付生活，一边打游击战，这才不到一个月，掩饰不住的疲惫已经爬上我的面庞。
《不求上进的玉子》剧照
我突然发现，我似乎极其惧怕在亲近的人面前暴露我的勤奋，越是亲近越是想要遮掩，从小到大，我仿佛都很介意“努力”被看到这件事，即使已经出了校园、走向社会，即使到了而立之年，却依旧有这种不成熟的心态。我一直在躲躲藏藏地学习，一直在不经意中营造一种成功毫不费力的人设，我从来不具备大大方方展示勤奋的能力。
念书时，我成绩不错，学习时常常会进入心流状态，专注忘我地刷题背书，充满了成就感和满足感。如果这时，父母来到我身后，盯着我学习，再配上“这就对了，加油，好好学习才能有前途”之类的话，我会觉得心中燃烧的熊熊烈火瞬间被浇灭，学习的热情立刻荡然无存，霎时间，“主观能动性”也退避三舍。
另一方面，邻里街坊闲暇聊天时，常常也会说，你看谁谁谁，没怎么用功就考得那么好，真是个聪明孩子。老师、父母总是会反复讲笨鸟先飞、龟兔赛跑等勤能补拙的故事，明明是赞扬笨鸟和乌龟的，但大家似乎更想当那只更聪明的小鸟和天生会跑的兔子，仿佛只有笨拙的人，才需要勤奋，不聪明人才需要努力。
《二十不惑》剧照
为了回避父母的“凝视”，也为了当一个聪明孩子，我每天晚上九点准时上床睡觉，实则是在“假寐”，我在脑海里回顾一整天的知识、错题，阴差阳错地发现这样可以记得更牢固。课堂上，常常趴在桌子上梦游，但当我闭着眼睛听课时，脑子里把那些枯燥的知识都变成了一幅幅画面，争先恐后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朋友喊我出去玩，怕不合群，怕被朋友说“干嘛那么努力”，更怕同学从牙缝中争先恐后发出“切”、“嘁”这种语气词，所以“有召必应”，但我在玩的时候，看到的一些场景，经历的一些事，我会自然而然地去想英语怎么说，作文怎么写。考完试，成绩全校前三，别人向母亲取经，母亲骄傲地说，哎呀，有什么经验，我家孩子每天都九点睡，作业都写不完，天天到处跑着玩，有啥经验！别人紧接着感慨，你家这孩子，基因好，就是聪明！骄傲的笑容溢满了妈妈的眼角。
我知道，这是我投机取巧的学习方法帮我赢来了赞扬，但周而复始，我变得更加不敢暴露自己的勤奋，我怕自己不再是父母心目中那个聪明又有天赋的孩子。可是总有发挥失常的时候，总有考不好的时候，父母对着卷子质问我究竟错在哪里、为什么邻居家那谁谁都能考第一之时，我的逆反心理达到了顶点，更加不想努力学习了。我宁肯费尽心力地“装松弛”，也不愿意被人看到我的勤奋。
《垫底辣妹》剧照
高考结束后那个假期，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我使用手机的自由度大大提升。假期里，父母指责我不上进，只知道玩手机，胸无大志，不厌其烦地向我诉说他们的付出，为了我，他们有多么努力的去工作，他们节衣缩食，他们失去了自由，如果孩子你再努力一点，又那么聪明，将来一定成绩斐然。但他们越这样扼腕叹息、苦口婆心，我就越反感、越抗拒。我的不上进，我的漫不经心，都是我精心营造出来的，因为只有这样，我就不用背负他们对我的期待，因为只有这样，父母才会不那么关注我，不再把他们的付出，和我的成功放在天平的两边。
等到上了大学，公众号兴起，各类心灵鸡汤口味重多，有一句风靡至今的话：“你要偷偷努力，然后惊艳所有人”，这句话立刻也惊艳到了我，可谓是奉为圭臬，也更加让我坚定了我一直以来的做法。后来“内卷”一词逐渐盛行，阴阳怪气或者开玩笑的“你好卷啊！”，以及配上摆烂语气的“我要躺平了”这类的话频繁出现，插科打诨中，勤奋、努力似乎变成了见不得人的事。
无论是在宿舍还是放假回家，我似乎都在刷手机、看小说，私底下想做一件事的热情让我依旧偷偷勤奋。投稿写专业领域的科普文章，我从来不跟任何人说，SCI发表之前，也是悄无声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背后，有多少的殚精竭虑。后来，同学发现了我在公众号上发表的文章，我的SCI也尘埃落定，他们的惊叹和赞扬更加让我沾沾自喜，我沉浸在“聪明，有天赋，好厉害”之类的夸赞里。消息辗转被父母知道，我却忐忑不安，我以后灵感枯竭写不出科普文章怎么办，发不出SCI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失望？他们会不会日日耳提面命，让我写文章？一瞬间，焦虑至极。
《我的解放日志》剧照
“天道酬勤”是自古以来的至理名言，可我却怕勤奋得不到回报，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更害怕的是面对父母眼里的殷切期待，我也怕看到他们期待落空之后满眼的失望。如果我看起来没那么勤奋，父母便不会失落，我的失败也不为人知，没有成功也不是因为我能力不够，而是“不在意、没认真”，我通过假装“堕落”，来维系自己莫名其妙和脆弱不堪的自尊。
毕业时，找工作、考博、毕业答辩让我焦头烂额，我表面上云淡风轻，但内心的焦灼无人知晓。后来看到了公务员考试的通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报了名，从报名到笔试，将将一个月。笔试第一时，我暗自兴奋，却压制住了与人分享的心思，最后，大家看到的是我不用一个月时间过了笔试，在准备毕业论文答辩的空隙，我过了面试，“轻轻松松”地就考上了公务员岗位。自然地，聪明，干什么都行，老天赏饭吃，这些话从邻居、朋友的嘴里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我又看到了父母眼中闪烁的光芒。
但长此以往，我仿佛人格分裂，这种虚伪的表演终将付出代价，表面轻松，暗里努力，严重影响了我的幸福感和心理健康，看似“轻而易举”的背后是无人理解和知晓的压力、焦虑和无助。看似“完美的人设”，内心里却认为自己一无是处。看似“一个人可以搞定一切”，实则恐于向他人求助，害怕受到过多关注。
《我的解放日记》剧照
斯坦福大学曾创造了一个心理学词汇，叫做“浮鸭综合征”，水面之上，鸭子缓慢地游动，看似宁静和谐；水面之下，却是急速摆动的双腿，疯狂的划水以保证不会下沉，表现的是现代人内在现实和外在表现之间的差异。逐渐地，我就成为了那只一直在不停划水的鸭子，表面云淡风轻、游刃有余，实则拼命挣扎、精疲力竭。
尤其是在成家立业以后，我的主线任务不再是学习，我的生活也逐渐没了私人空间，工作、孩子、家务、双方父母占据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已然让我晕头转向。这个时候，假装毫不费力这件事，变得大费精力。我开始觉得疲惫、力不从心，一边是肌肉记忆下的躲躲藏藏，非要家人不在身边才能学进去，一边是现实中的忙忙碌碌，难以有空闲的时间和独处的空间，如此矛盾的心境，让我在自我成长的道路上精疲力竭却又毫无成果。
更可怕的是，随着身份转换，从学习上的不敢暴露勤奋变成了工作中的不敢争，我害怕别人说我张扬，害怕被说怎么就显着你了，害怕被说，看，这么勤奋、这么上进，有什么用，还不是什么没得到。因为害怕跑不了第一，便放弃比赛，因为害怕批评、否定，便选择逃避、退出，因为害怕失败，便选择从不开始。长时间地隐藏勤奋，我似乎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画地为牢，变得束手束脚，我为“想要”感到羞耻，心中的欲望不敢暴露、目标不敢展示、梦想的职位不敢争取，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崭露头角的机会。
《山月记》中有一段经典名句：“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世界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匹猛兽，就是每个人各自的性情。”这段话清醒透彻、直戳人心，我会是那块璞玉吗？如果大费周章雕琢出来，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又该怎么办？我内心里也有一只猛兽，那是一头叫做“不敢暴露勤奋”的别扭又固执、可悲又可怕的猛兽，日益助长、不断滋养着我那怯懦又脆弱的自尊。
泰勒·斯威夫特在2022年纽约大学毕业典礼演讲中说，“不要刻意隐藏你对一件事的热情，永远不要为自己的努力感到羞耻。”泰勒·斯威夫特在说这句话时眼睛里充满着坚定闪耀的光芒，让我钦佩动容，我很羡慕那些不介意别人看法，不被环境影响，想学习就学习，想努力就努力的人，他们努力得光明正大，勤奋得坦坦荡荡，让我羡慕不已。
现在，我的心态终于开始转变，我打开书本，随时随地、光明正大地备考、学习，我需要家人的帮助，需要家人帮我挤出一点时间，来完成自我成长。当我开始坦坦荡荡的勤奋，我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踏实和宁静。《被讨厌的勇气》中说过，“对方如何看待你，那是对方的课题，只会让你自己感到痛苦。”完成自我发展，远比一时的非议、怯懦的自尊更为重要，不必寻求他人的认可，不必在意他人的声音，不必活在他人的期待中，我们只需要问问自己想要什么，去做就好。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排版：布雷克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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