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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义褪去后,平凡人生的价值是什么?

作者:艾江涛

03-05·阅读时长1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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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外部不利环境向你扑面而来,整个时代都沦陷于物质崇拜的时候,你靠什么维持自己的自尊?我认为除了文化和人格,没有别的。”

理想主义褪去后,平凡人生的价值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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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梁晓声(李英武 摄)

去年10月,梁晓声出版了厚厚的一本散文集《人活着》。正如梁晓声在新书分享会上所说,这部散文集并非完全意义上的新作,而是囊括了他40多年来对日常生活的思考,由于多数未曾发表,更像是与自己的对话,最终指向的则是关于人究竟应该如何生活的思考。

阅读梁晓声,很容易被他作品中散发的浓郁的道德激情所吸引。正义、善良,理想的人性所闪烁的光泽,就像他在不同场合反复提及的那些19世纪的人道主义作家笔下的人物那样,始终带着温度与激情。早期的阅读经验,塑造了他对世界的理解与作品的底色。比如他谈到托尔斯泰的《午夜舞会》:“这影响了我的爱情观,我想以后无论我遇到多么漂亮的女人,如果她的心地像那位要塞司令官的女儿,或者她像包法利夫人那样虚荣,她都蛊惑不了我,那就是文学对我们的影响。”雨果的《悲惨世界》则让他树立起自己的文学观念,一次访谈中,他谈到“它提出了一个母题:文学不仅要表现人在生活中是怎样的,更要表现人应该怎样。我比较早就意识到,文学一定要表现人应该怎样,否则文学只不过是一面镜子。当表现了应该是怎样的时候,文学就不只是镜子了,它有一种召唤的作用”。

这种文学观念集中体现在他早期的知青文学作品中,如《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雪城》等,但进入新世纪之后,梁晓声似乎在有意地克制文学的道德召唤,更多呈现生活本身的复杂甚至荒诞。城市平民的生活经验、普通人命运的悲欢离合,不仅融入了《人世间》光字片中人们的生活,也融入他对整个社会在逐渐告别理想主义年代后,普通人如何确立自我价值的思考。

在《平常心》一文中,他谈到自己和一个大一学生的对话,学生说“如果在30岁以前,最多在35岁以前,我还不能使自己脱离平凡,那么我就自杀”,而谈到什么是不平凡时,这位学生的回答则是:“具体说来,就是,起码要有自己的房、自己的车,起码要成为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吧?还起码要有一笔数目可观的存款吧?”他也谈到自己在法国马赛遇到的清洁工,虽然平凡,但受人尊重,生活满足。梁晓声意识到,当社会还无法满足普通人的基本愿望时,文化的最清醒的那一部分思想,应时时刻刻提醒着社会来关注此点,而不是用所谓不平凡的生活方式刺激前者。他再次想到人文主义,重新拥抱理想主义,“我认为,无论对于自己的人生,还是对于自己的国家还是对于全人类社会,泯灭了甚而完全丧失了理想,那么一种活法其实是并无什么快意的”。

梁晓声作品中的“理想主义”究竟何指?从告别到重新拥抱理想主义,他又经历了哪些心路历程?在一个浮躁动荡的时代,普通人的价值和幸福感又来自哪里?带着这些问题,在一个冬日的午后,本刊采访了梁晓声。尽管已经70多岁,谈到一些问题,他依然难掩激动,意绪难平。

主创团队探班《人世间》剧组,最右为梁晓声

作为人格的理想主义

三联生活周刊:最初的阅读和生活经历往往塑造了一个人的底色,我在你的小说和文章中,经常看到19世纪那批人道主义作家如托尔斯泰、雨果、屠格涅夫、契诃夫等人的影子,这些阅读对你早期创作中某种理想主义的风格,产生了哪些影响?

梁晓声:应该说,我最初写作的时候是相当理想主义的。这种理想主义一定程度上还掺杂着共青团思想,因为笔下写的都是青年,自己也是青年。那时,所谓的理想主义就是写好青年这样一种执着。这种好青年的理想主义影响,实际上是很古远的,比如说西方文学作品还有我们传统文学作品中的一些形象。

在《聊斋》故事中,那些美好的男子们和狐仙鬼魅们的爱情,首先有一个前提,他们都是年轻的读书的好人,某州某县某姓青年,基本常用的是“性敦厚,为人善”。聊斋里有一篇《王六郎》。一个渔夫好饮,在江边自饮之前,总要为那些失足落水或投江的人,向江中敬上三杯,这样就引来了一个16岁的少年王六郎。王六郎说我有特殊的能力,可以从上游给你驱下鱼群,你的日子就过得好一些了。有一天王六郎告诉渔夫,他以前失足落水而死,要投生了,从此不能再见。渔夫有点难舍,偷看他怎么投生。结果看到一个女子怀抱一个孩子投河,三次被大浪卷到岸上,未成功,女子非常沮丧地走了。隔一天,王六郎又出现了,渔夫就问他发生了什么没有投胎成功,王六郎说以他一命换对方二命,不义也。我当年读的时候非常震撼。

还有高尔基的《丹柯》,为了照亮在雨夜迁徙的部族的前行道路,少年把胸膛划开,把心掏出来举在手上,心脏闪闪发光,像火炬一样。丹柯倒下后,他的心也落在地上,那么多脚踏过,将心踏碎成满地的小星星,依然还能照亮着大家前行的道路,那种震撼不是说榜样的力量,实际上是一种审美的震撼。

屠格涅夫的散文《门》,写一个年轻女子听到类似上帝的声音问她:前面是一道门,你推过去将失去爱情,失去友谊,失去幸福乃至生命,你还要吗?“为了俄罗斯和我们的人民,我要。”少女最后还是选择将门推开,散文就结束了。

所以对于我来说,可能由于不只读到类似《丹柯》,类似《门》,或者《王六郎》这样的小说,还会了解作家本人,他们中有人同时是贵族,是革命者,如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柯罗连科,他们本人也是可敬的,对我也有很大的影响。可能这样就会造成我在写作的时候,也要写这样的青年。

我最初写得最多的是知青,所以这个理想主义不是政治意识形态上的理想主义,而是“人作为人”的人格的理想主义,这种人格理想主义包括传统文化中的善、正义、同情心,还有义气;义气起码表现在不出卖朋友。因此我笔下的那些青年,《雪城》《年轮》也罢,《知青》最明显,我们现在说“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在当时的尺度范围内,已经着力塑造了这样的青年。这些青年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根据?坦率地说,这类青年身上都有我自己的影子。

三联生活周刊:进入90年代后,你的写作发生了变化,市场化经济的兴起、文学的边缘化、人文精神的危机,都构成了这种转变——理想主义遭遇的危机——的原因。你后来还写了篇《告别理想主义》,我想请你谈谈自己当时的思想状况及其在作品中的反映,为何告别理想主义?

梁晓声:我们强调理想是在特殊年代,为什么?抗日战争时期我们有《黄河大合唱》,我们东北抗日联军有七支队伍,每支队伍都有自己的歌曲。那都是理想主义。没有那种理想,中国就没有今天。

但是80年代之后,逐渐进入商业年代,我觉得就不要再强调理想主义了。我曾表现的人格理想主义,乃是对立于极左而在的。极左已敛,该理想亦可归隐。告别理想主义,没有那么复杂,就是我不再那样写作了,不再塑造好青年的形象。当我们表现一个人正直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是因为在表现正直和立场的时候是有危险的,我们才表现他,这是文学的作用。粉碎“四人帮”之后,这个危险几乎没有。它就没有特别的意义,只剩下我们普通所说的生活中的好人好事。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的时代更缺乏崇高价值,你说个大词可能别人都会笑话你。

梁晓声:当我们谈理想主义这个词的时候,并非一个作家对普罗大众而谈的一个话题。我的作品中写普罗大众的时候,从不把他们写成那样。《人世间》里的那些哥们儿,不就是一个义吗?你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所以我个人认为,理想主义首先是少数人在那儿做就行了,大众还是人家孔夫子说得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三联生活周刊:我看到你后来谈到这句话,觉得自己以前收入这本书中的文章《民主到底是什么》的观点,对孔子有误解。

梁晓声:回过头来说,我当年是有点情绪化的,我对于在当代过分强调传统文化是有看法的。因此我还顺带一笔,认为孔子有愚民主张。当你读得多一点的时候,你会发现孔子并没有愚民。“民可使由之”这话不是一句完整的话,从语法上就不通,什么叫“民可使由之”?由他们什么?事实上是老百姓可以做的符合人家生活、生产规律的事,你就让他做,换句话来说别管得太宽了,对吧?故,“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更是原意。

我说过一句话,“再也不装深刻了”。装深刻,很累。有不少人不嫌累,仍在装。当年有一部话剧叫《等待戈多》。《等待戈多》最初我没有看懂,一个瞎子,一个聋子,还有一头傻驴,他们等待什么?全部的表演,没有台词,但这其中有两个细节,就是一个等待者两次脱下靴子,抖了抖沙子,然后又穿上靴子。这个动作重复了两次,这两个细节就成为全剧的情节,你觉得它说明什么?《等待戈多》已经把深刻表达无遗,就说这世界全部的变化,不过就像人类脱下鞋子,抖了两次沙子,然后又重新系上了鞋带,如此而已。

三联生活周刊:在《人活着》这部文集的《大学之精神》中,你写道:“现在我郑重地说——要重新拥抱理想主义。”从告别到重新拥抱,你经历了哪些心路历程?

梁晓声:文学有一种功能是“化人”,提高人性,提高人的综合素质。什么是文明?文明说到底还不是人的文明?人的文明的最基本的表现是什么?不就是善吗?没有善,你跟我说你是投枪,你是匕首,我心里说滚你的!善良、同情、正直,心中倘无半点恪守,那你只不过是畜,还投的什么枪?我用文学作品表现值得尊敬的人,不认为是件值得害羞的事。

电视剧《人世间》剧照

底层的情义与普通人的自尊

三联生活周刊:不管是在《人世间》这样的小说,还是《人活着》这样的非虚构叙述中,朴素的平民色彩,是你的作品中特别打动人的地方,那种来自底层的义气、善良与温暖,混合着中国传统社会的美德还有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的普世价值。这些年,社会阶层固化日益严重,“寒门再难出贵子”这样的议题被反复讨论,还有张雪峰这样的高考辅导机构的网红老师所建议的“家境普通的孩子最好不要选人文学科”。你如何看待当下普通青年面对的这些问题?

梁晓声:我对中国当下青年的分析,是从《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这本书中来的。换句话来说,如果没有写过这样一本书,我也写不出《人世间》。

从前更多说的是“寒门出孝子”,不是贵子。从历史上看,有过科举制度,最初的想法是让寒门也能考上来。我们大学其实也是这样,但是放眼现实,在古代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下寒门子弟才能通过科举步入官场,有几多寒门出过贵子?倒是今天可能是有的。还有一点,你要搞清楚什么是“贵子”。

三联生活周刊:我觉得就像你在《平常心》那篇文章中谈到大学生对“不平凡”人生的看法时,所谈到的社会普遍认可的成功标准,不外乎有地位和有钱。

梁晓声:但是在欧洲一些发达国家,可能不是这样的。我们真正要讨论的,是中国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价值观?是不是我们的文艺,尤其是最接触大众的那部分里边出了问题?这问题就是如果当不了官,也没成为大款,那么,普通人的价值在哪里?

三联生活周刊:在《人活着》这部文集中,你多次提到普通人的话题。你谈到在国外遇到做清洁卫生的普通人,还有受过高等教育开饭馆的普通人,他们同样受到尊重而内心平和。你如何看待普通人的价值,如何在中国做一个内心平和而有尊严的普通人?

梁晓声:国外工匠的收入是挺高的,国外卡车司机尤其那种长途司机的收入,可能不比大学教授们低多少。你会发现他们的文化在强调太阳底下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这种平等只是指尊严不容侵犯,但是上帝都不能保证大家均贫富。上帝都做不了的事情,又回到《等待戈多》。人家已经说了,一切的变化都不过是抖了抖沙子。这样的话,我们能不能把自己平凡的生活过得有一点滋味?我个人不觉得有外界的力量禁止这一点,但确实有破坏。这个破坏主要表现在我们文化中的次文化和亚文化,你们刷手机经常会看到演员们一部戏多少钱,或者他们住什么房子、他们养的狗、他们的孩子们都出国去了。

贫富差距是任何文学作品和作家所不能回答和解决的问题,我能做的实事,就是通过建言,缩小收入剪刀差。我一直在这样建言。还有权钱交易问题,要从制度上解决这个问题。我最新的提案反复强调,现在我们的孩子从初中开始分流,就意味着有一小半上不了高中,仔细考察下来,可能都是底层孩子。这是不可以的。我要针对这个政策反复提案,我主张国家发展更好一点的时候,实现直至高中的免费教育,在高中开始分流选择。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就是我们刚才说的“独立之精神”。当外部不利环境向你扑面而来,整个时代都沦陷于物质崇拜的时候,如果你不能处在这个鄙视链的上端,靠什么维持自己的自尊?我认为除了文化和人格,没有别的。这就是我一直强调人格的原因。我们所以说《人世间》里的周秉昆没有白活,是因为他的人格,他的那些朋友到最后还是认可他,这对于人生也是一种慰藉。

三联生活周刊:在这样的时代,如何理解幸福?比如学者陈嘉映就认为如果只追求幸福,会有点平庸,甚至有点庸俗,“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平民化的时代,在这个平民化的时代,人们不再把德性当作主要的追求,不再把信仰当成主要的追求,也不把卓越当作主要的追求,于是,幸福不幸福,就成了头等大事”。

梁晓声:幸福首先是物质的,必然是物质的。物质是决定性的。“精神幸福”是忽悠,是真的愚民。所以我们一定要把发展经济放在第一位,使大家在居住、出行、消费等方面达到一个水准。如果没有达到这个水准,单从哲学理念上谈幸福,谈清楚过吗?我不谈形而上的幸福。国家功能,要保证最广大最底层人的普遍幸福,因此我们才有最低收入,全世界都是。至于你的生活比较稳定了,有三居室住了,收入也还可以,你说你仍不幸福,那才是个人的事情。那个时候还不幸福的话,我们就用那句歌词说他:“这样的人你可以去陪,却永远无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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