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读

冒险的意义

作者:张宇凌

2023-08-22·阅读时长9分钟

3535人看过
冒险的意义在于,每一步都不能被代替,因为下一步你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冒险的意义

14.6MB
00:0015:59
《俯仰之间》一组五件雕塑,2023年,综合材料,约215×160×45厘米, 单件作品长度和厚度有微小差异,艺术家提供
《俯仰之间》局部

最近看到的一件难以捉摸的作品,夜空蓝的墙面上,飘着四“具”仿佛外星人的残骸。走近墙面,观者只能抬头仰望。这些用铁丝焊成的架子上,有竹签、纱布、石蜡、蕾丝、水钻、绷带、步摇、苍耳……在一些隐秘的地方有血红的颜色。每“具”作品的身后,是一张旧式的棉被芯,如同骨骼本身一样,从被套里被取出来,在灯下可以看到明显的棉线结构。

这到底是什么?还是什么也不是?艺术家姜杰后来跟我说,做它们的时候,有一天看着,觉得真是个不错的东西,第二天再看,又会觉得什么都不是。它没有预定的设计和稿子,是生长出来的。

所有“什么也不是”的形态中,都包含一个大的冒险,仿佛爱丽丝的兔子洞或者是纳蒂亚的衣柜门。冒险的意义在于,每一步都不能被代替,因为下一步你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而这正是其中让人兴奋刺激的部分。这种冒险,是很多艺术家每天都在体验的东西。

不确定性是绝对没有性别区分的,公平地落在每一种性别取向的艺术家身上。下面也用两个艺术史上的女性艺术家来做分析例子,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女性艺术家对于跟不确定性遭遇的表达,是更加毫不犹豫、坦诚无遮的。

“没有形式,没有计划,没有艺术,没有没有”

艺术史上有一对很好的男女搭档,他们的“双簧”,完美地呈现了艺术家和不确定性共舞时的状态。

伊娃·海瑟(Eva Hesse,美国雕塑家,后极简主义代表人物)的自我怀疑之所以如此出名,一大半是来自索尔·勒维特(Sol Lewitt,美国艺术家,极简主义代表人物)给她写的那封信。他之所以把艺术家不确定的状态描述得如此活灵活现,充满生动的愤怒,高温的鼓舞,无非是因为,这也是他自己日常的境遇。而他潜意识中仿佛等待这个机会多时,借着鼓励女性朋友,抒发一个大男人愧于表达的不自信和自我鞭挞。

信中用了48个带ing的现在进行时,来表述一个艺术家不确定时的各类行为举止状态。

“只要停下思考,担心、回头张望、怀疑、害怕、伤心、寻求捷径、挣扎、贪婪、混淆、渴望、浅尝辄止、含糊、结巴、抱怨、卑微、踉跄、咕哝、投机、跌倒、虚饰、争夺、蹒跚、密谋、挖苦、悲叹、呻吟、磨炼、苦学、临时抱佛脚、吹毛求疵、找茬、挑刺、多管闲事、漫天要价、作眼中钉、指指点点、抄小道、躺平、小步走路、虎视眈眈、挠背、搜索、停歇、糟蹋、碾磨又碾磨、把自己磨得棱角全无。停!只要去做就好!”(引自《美术文献》2014年第5期)

伊娃本来是一个优秀的画家。1965年,随丈夫、雕塑家汤姆去往德国驻留创作一年。环境变迁,丈夫由于有展览邀请而具备更加坚定的工作方向,加之社交中的不顺利,使她陷入低潮。她开始给朋友的孩子们画画,然后从工作室里找到一些废弃的东西,开始拼拼搭搭。

伊娃·海瑟:《无题》,1970年,乳胶、麻绳、细绳和铁丝, 不规则形状,惠特尼美术馆
伊娃·海瑟:《环绕阿罗西》,1965年,铅笔、丙酮、清漆、珐琅彩,墨水,布包裹的电缆缠绕在纸浆涂抹的纤维板上,67×41.9×11.4厘米,MOMA美术馆

同年,她完成了《环绕阿罗西》(Ringaround Arosie),第一件从绘画转向浮雕的作品。用捡来的废弃电缆包上布,在一个纸浆表面的纤维板上圈圈环绕,并涂上不同的肉感的红色。灵感来自一个怀孕的女友。伊娃开始说这是男性和女性的器官,后来又说,只跟乳房有关。在那年里,她制作了14件浮雕作品,回到纽约,从此从一个画家变成了一个雕塑家。

这件作品的构想就是跟索尔在信中交流的东西,被伊娃称为:“但是疯狂得像机器,更大、更猛……真的是胡闹。”而索尔的回答也是坚定的:“那个听上去很棒,绝妙的真的胡闹。做更多,更多胡闹的、更多疯狂的、更多机器的、更多乳房、更多生殖器,管它什么——让它们充满胡闹。”

她的怀疑和探索从未停止。当时的极简主义大师们强调几何风格和去除人类情感表达,而伊娃则和她们完全不同,她的很多雕塑都保留了有机的形式和有机过程,引入了无序、偶然,和材料的反复无常。

做雕塑期间她使用反传统的脆弱材料:绳索、塑料、乳胶、棉布等。她的描述是:“……我甚至对制模没兴趣。我用的材料都是制模材料。我不想把它们当成制模材料来用。我想直接使用它们,取消制模,直接把它们从某种材料中在这一刻做出来。”

即使使用玻璃纤维这样的材料,她手下的作品也从来不是几何方正的,而是扭曲、皱褶、起伏,仿佛人体和皮肤。虽然形式是极简的,但传达的信息却带着体温、性感、荒谬和艺术家的制作痕迹。而且她毫不在意材料会老化毁坏,她曾经把一个玻璃杯扔向壁炉砸碎,然后对朋友们说,“看,这就是我的艺术”。

1970年,伊娃已经动过一次脑部手术,在初步恢复后,她制作了一件代表作品:《无名》。浸过乳胶的绳索像蜘蛛网一样从天花板落下,纠结。她自己形容这件作品的制作过程:

“不规则地悬挂,系上结把它们之间连接起来。真的让它如其所是地往下垂挂,让它更多地决定自己将如何完成自身。没有形式,没有计划,没有艺术,没有没有。”(Non form, non plan, non art, non nothing)

对最后一个采访者,辛迪·南姆瑟(Cindy Nemser),伊娃·海瑟说:“生命不会永存,艺术不会永存,但这没关系。”

菲利达·巴洛:《码头2014》之一,2014年,木材、金属、泡沫塑料、帆布、纸箱板、绳索等综合材料,不规则形状,泰特不列颠美术馆

猜测和冒险

菲利达·巴洛(Phylida Barlow)是另一个反复表达创作过程的不确定性和冒险性的艺术家。

跟伊娃不一样的是,她成名很晚,60岁之后,才突然被发掘。之前只是一名从伦敦艺术学院退休的教员。菲利达有五个孩子,丈夫也是艺术家和老师。两个人轮流半天看家,半天工作。20余年铁打不变。

菲利达面对的沉重,是根本没有展览、没有藏家的不确定性。如同伊娃在1965年的德国,完全为了自己而创作着。当然这样的过程中的恐惧不安感是强烈的,她出名后在采访中说:“这一切很可能明天就消失(指突然获得的声名,包括世界一流画廊代理和代表国家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等),但我完全不害怕了,所以我要感谢这20年的孤独。我任何时候只要一走进工作室,就完全跟任何一个普通艺术家一样。”

同样从来不满意她自己的作品,菲利达自述创作中有两个“不可躲避的女巫:怀疑和失败。她们不可思议地重要,不一定是摧毁性的”。

而当怀疑产生的时候,她不是像伊娃一样从材料中寻找解决方案,而是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到一个表现题材和对象。或者说一个形象。菲利达认为这不是用相机可以抓拍的形象,是介于记忆和遗忘之间的,而且“对象并不想让自己被找到,于是这像一场狩猎”。她是属于那种“non finito”无休止派的艺术家,跟着记忆中模糊难以抓取的形象,总是觉得作品永远没有做完。

具体的行为方式则是破坏—修复。菲利达在制作过程中常常把模子扎眼、戳烂,或者从工作台上推下来摔破,然后从被扎过和摔开的部分,再次观察,再次狩猎,寻找那个她想要的“对象”。她说自己迷恋的是一种破坏和修复的过程。大自然、人工环境、我们自己的内心都不断地在循环着这个过程。而她的作品成型时也同时具备这两种气质:像是马上要垮塌毁坏,又像是刚刚开始搭建生长。

她的雕塑使用从DIY超市买的材料或者工作室的剩余材料,越是平庸的日常物品越受她青睐。作品的体量常常是巨大的,菲利达说:“超过我自己身材的作品,让我觉得是一种冒险。”

在英国泰特美术馆,她的七件巨型雕塑在杜文(Duveen)廊展出。体量巨大到几乎触碰到天花板。而材料则是纸箱、彩色胶条、泡沫塑料……菲利达自述,她儿时看见的被轰炸后的伦敦街道,一直是一个灵感的来源。而她想要改变人们观展的体验,让古典的视平线位置,转化为向上看,向远看,向下看……所以规矩落地的作品很少。

菲利达喜欢对空间保持不确认,把工作室搬到展场,而“工作室”开幕前消失,剩下的就是展览。在空间中布置“剧场”,一直是她工作的一部分。观众并不是来“观看”安静的对象,而是要自己寻找路线,成为这场戏剧的一部分。

代表英国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作品被她命名为《蠢行》(Folly)。作品从内到外“侵占”了英国馆。彩色的水泥大圆球仿佛棒棒糖一样树立在门口,被剖开的巨型仿古典立柱像水泥森林一样挡住视线,观众被邀请在雕塑之间自己寻找路线。

“猜测”和“冒险”,是菲利达形容自己工作过程的两个关键词,而这两个词也是她想要观众进行的动作。

姜杰:《玩偶的妹妹》,2023年,综合材料,80×96×221厘米,艺术家提供

情绪的力度

回到姜杰的展场中,《俯仰之间》展厅温度比其余展厅更低,充盈着风声和呼吸声之间的一个隐约声音。

在布展中,她临时放弃了计划中的绿色墙面,觉得过于接地气,而宝蓝色使宇宙感和时空感增强。五具“俯仰”作品让人感到一丝恐惧和反乌托邦的未来感,它们仿佛五具没有表皮的复杂真相。对面,安静地从地面上支棱起来的,是一个代表人间的圣母。统一的是,她也包含一个已经爆炸完的小宇宙,袒露出内部结构,弹出眼珠。

剩下的一面墙上,小小的金字,像经文一样连成一个细长的墙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牵引在整个动线和空间里的,是情绪的力度。

当不知道下一步在哪里的时候,姜杰觉得她的关注点在情绪和关系之间。而每天到达工作室,其实就是把这个情绪的空间关系和力度,转化到作品的空间关系和力度中去。她有一段时间发现了步摇这种古代饰物,就会买一支老的银步摇,在工作时插在头上,步摇随着她的一举一动,会发出极其细微,只有佩戴者本人才能听见的声响。这个声音仿佛成为一种心神聚集的方式。

也就是在《俯仰之间》的具体创作过程中,把欢喜转化成一个长长的支架延展,把沮丧转化成一个包裹纱布的器官断点,把疼痛转化成一支颤巍巍的珠花,把迷茫转化成作品掏空的内腔,把滑稽转化成一网晾干的苍耳……这些语汇完全不是一一对应有翻译词典的,跟索尔·勒维特说的一样,必须是“胡来的,疯狂的”,但这种转化要求强大的驱动力和驾驭力,仅仅是释放情绪和感性,是远远不够的。

雕塑对创造者的心理表达,制造了更多摩擦力,因为材料带着它们本身的样貌和表现力,并不因为你的心理和情感而轻易被驯服。但这种摩擦力也其实就是雕塑的魅力之一。

姜杰常常说,想要寻找真实的东西,她讨厌创作和生活中的“弄虚作假”。每个创作瞬间,雕塑家的情绪重心不确定,材料的表现方向也不确定,寻找的过程更长,跟材料的沟通也更久。更加苛求在创作的时候,一个人可以拿出你的元气、专注和成熟艺术家的直觉。这种“真”不是事实和物质的真,而是力度的真。伊娃·海瑟在她最后一次采访中回答女性气质的问题时承认,“如果说敏感是女性气质,我的作品当然是敏感的,但是我的作品同时也是非常有力量的”。同样,菲利达·巴洛的作品现场,也具有强大的冲击力和颠覆感。姜杰的现场去往同一个方向:感性和情绪,在和材料、颜色、空间的复杂交流之后,创作传达出来的是力量。一种苛求观者的身体到场,并作用于每个人身体的力量。

当创作者要找到自己的表达,或者说任何一个想要“活出自己”的人,很难避免去和不确定性共舞。不论任何性别,这种共舞不可能仅仅依赖情绪和敏感,只有同时具备驾驭的力量,才能跳起来,不确定性的美才能被看见。其中需要的运气和条件太多,一个成熟艺术家能给出的,或许包括:勇气、耐心,以及不停地创作。

〔国外艺术家表述参见辛迪·南姆瑟《一次与伊娃海瑟的访谈》;威尔·龚培兹与菲利达·巴洛的对话(伦敦索恩博物馆 2021年);英国文化处对2017年威尼斯双年展代表艺术家介绍〕

0人推荐

文章作者

张宇凌

发表文章48篇 获得0个推荐 粉丝738人

艺术与考古学系博士, 艺术史学者、作家,著有《竹不如肉—西方艺术史上的权力和身体》

中读签约作者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

下载中读APP

全部评论(13)

发评论

作者热门文章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