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杨照，继续来为大家介绍中国传统经典当中非常重要的作品《诗经》。

在文字里找存在感的声音

我们一般在文学史上面，会把《诗经》介绍解释为“四言诗”，意味着在《诗经》的句子里面，每一句是四个字。不过，关于《诗经》的字数该怎么算，这里稍微介绍一下理解的背景。

在《诗经》的作品里面，我们会经常看到所谓的“语词”，指的是只有和谐声音和整齐节奏，但是本身并不带任何特定意义的字或者词。语词的存在，也就再度提醒了我们，这时在原初的中文系统里面，语言声音的规律和文字意义的规律没有完全对上。虽然说是四言诗，但是每一句固定的四个字，代表四个声音，却并不是四个字都有意义。也就是说，很多句子其实只有三言甚至两言，是靠语词才让声音扩张成为符合形式的四言。

那个时候，在文字跟声音当中，还存在着这样一种暧昧的空间，意味着不是每一个文字符号都有对应的意思，还容许一些文字符号是纯声音性的，衬垫在句子里面，方便制造整齐的声音效果。要到东周之后，中文单纯声音性的字词就明显减少了。

我们今天在讲文言文的时候会“之乎者也、之乎者也”这样说。这些“之乎者也”都是声音上面有衬垫作用的，后来我们把它称之为虚字，但是这些虚字的每一个字，都有文法上的特殊功能，也都变成了文义中的一部分，不会只是发挥声音上的作用而已。

推回去，在《诗经》成文的时代，经过甲骨文、金文几百年的发展，中国的文字系统已经很成熟了，不过拿文字用来记录声音的经验，却相对短浅，所以也就留有比较大的试验空间，在用文字来记录声音这件事情上面，还没有完全定性。

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

很多这些诗都是先用歌的形式存在，应该是为了配合旋律，也就意味着那是可以唱的，它是有音乐、旋律的。所以，一方面有重复的部分，另外一方面也就需要每一个句子有整齐的节奏。

因为先用歌的形式存在，所以《诗经》里面的诗大部分都是小事件、小感情，一般长度有限，没有大叙述，也不承载大道理。因为歌能够唱的时间有限，一首歌一定在歌唱上面有篇幅的限制。

这个影响所及，中国文明当中，以声音为主的文学表达，后来我们就称之为韵文，这种韵文一般都比较短小。唐朝的“绝句”已经推到最极端了，五言绝句只有20个字，七言绝句也不过28个字，如此就构成了一首诗。律诗八句也不过就是40个字、56个字。越是短小精简的韵文，在中国文学的地位上面反而越高。

追溯用很小的篇幅来塑造一个完整宇宙的文学追求，这种价值观的来源，至少有一部分是和中国并没有发展出表音文字，无法方便直接记录声音的特殊情况有关。

《唐诗绝句类选》，（明）敖英原编，凌云补辑

风、雅、颂分别在讲什么？

在前面也跟大家介绍过，《诗经》一共包括了三种不同的文类，分别是风、雅、颂。其中数量最多，内容也最丰富的是“风”，有的时候又称之为“国风”，因为它依照来源的地理，分成各个不同的国，这属于民间歌谣的性质，也就是跟之前介绍过的“采诗”关系最为密切的部分。

在“国风”正式的篇章排列上面，多数都标示了这些歌谣所来自的封建之国。“风”一共收录了160首，占《诗经》总数（305首）超过一半的分量。这些“风”又分在15篇当中，每个大篇有一个地理名词作为它的标题。

十五国风分别是：周南、召南、邶（bèi）、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kuài)、曹、豳（bīn）。这里面的卫、郑、齐、卫、唐、秦、陈、曹，可以确定是封建之国。豳、邶、鄘是地名，不是国名。“王”则是泛称周王都附近的区域。所以，它并不是严格以“国”为分类。为什么会这样？说老实话，我们并没有清楚可信的答案。

《十五国风地理之图》，选自《六经图》（清）郑之侨编，乾隆8年铅山鹅湖书院述堂藏版

十五国风开头的两篇是《周南》和《召南》。“周”“召”两字接连出现，在周代的文献当中非常常见。例如，在西周建立居有大功的是“周公”“召公”。“周公”“召公”是周代两个重要的系谱支脉，周公的封国在鲁，召公的封国在晋。可是《诗经》里面，没有“鲁风”、“晋风”，却有“周南”和“召南”。

流传下来的一种说法是：“周南”指的是鲁以及鲁南方的众多小国；“召南”指的是晋以及晋南方的众多小国，是这些区域里流行的歌谣。还有另外一种传统的说法，认为“南”并不是南方的意思，而是指称一种歌唱的形式，主要不是独唱，而是用合唱的方式来表现，就叫做“南”。

除了刚刚讲到的十五国风，另外有“雅”。“雅”分为“大雅”“小雅”。 这些仍然是歌，不过这是贵族之间宴客使用的歌,跟十五国风收录的那些庶民日常生活所唱的歌，在性质跟功能上很不一样。那也就是在贵族的生活中，正式场合有人请客、拜访的时候，正式奏起音乐来演唱的歌。

“大雅”“小雅”的“大”跟“小”只是指称、分辨运用场合的正式程度，意味着“大雅”比起“小雅”是更正式的一种场合。然而，不论“大雅”或“小雅”都是配乐的。“国风”中的诗，很多可能是清唱的，不必然要有器乐伴奏。但是“雅”则多半有器乐相伴，只不过让这些词能够唱成歌的音乐，今天都失传了。

当然，也有人主张，“王官学”贵族教育项目里面的“乐”就是配合“雅”的音乐。贵族们需要学会这些音乐，以便在宴飨酬酢的时候，不失礼地运用这些音乐。

《钦定诗经乐谱全书》，(清)永瑢，《钦定四库全书·经部二一三·乐类》

另外第三类的作品，叫做“颂”。“颂”则是明显经过文人整理的周人的口述集体历史，或者集体的精神教育。它的性质比较接近《尚书》的口语版，是比较好发音，容易记忆的版本，让人能够朗朗上口，可以更容易吸收、内化其中对于过往历史教训的整理。

一首诗的开头有多重要？

《诗经》的开头是“国风”，里面的第一首诗的标题叫做“关雎”，可以借此跟大家解释一下《诗经》的这些诗的题目来源是怎么一回事。

《诗经》的通例，大半是用诗开头的前面两个字当做标题。不过，如果第一和第二个字是重字，例如，这首诗的开头叫“关关雎鸠”，第一、第二是同样的字“关关”，那就只取一个，再配上第三个字来组成标题。或者，如果前面的字是虚词或语词，那就跳过，取后面的实字来作为标题。只有极少数是以诗中比较重要的字词，挑出来当题目的。

《关雎》开头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诗主要说的“人事”是在后半句，叫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指的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因为他有身份地位，所以理所当然应该替自己找到适当的配偶，追求他爱慕的女人，这件事情就贯穿了全诗。

不过，我们在了解《诗经》的时候，关键重要的在哪里？在于这首诗的开头。开头先从大自然的现象讲起，大自然现象是有顺序的，先是“关关雎鸠”，“关关”是拟声词，听到了鸟叫声，然后才看到的鸟。在河中的沙洲上，“关关关关”是水鸟的鸣叫声，热闹地叫唤着，吸引人把注意力放到声音的来源。你去找声音来源的时候，你的眼睛才在河州上看到了鸟的影踪。

这就是提醒说，读《诗经》的诗，不只是前面的句子会影响我们对后面句子的理解，倒过来，经常后面的句子也会给我们暗示，回头改变了对于前面句子的看法。诗句都很简要，不会把细节都交待清楚。然而，将人事跟自然并列的时候，就必定会在我们心中刺激出冲动，补上从这里到那里的不同环节想象。

这指的是什么呢？我们刚刚讲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后面所说的。但一旦读到了，我们也就理所当然回头想到，那河州上的水鸟为什么会“关关关关”地叫呢？它们所发出来的，不也就是求偶的鸣声吗！所以，文本上虽然没有明写，但是在读者的心象上面，发出叫声的鸟，就不会是单独一只。我们再认真地想象一听，就会发现，我们听到的是水鸟的对唱。如此而形成了前句和后句在意识上面的贯通之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首诗后面用什么样的方式铺陈？还要说些什么呢？我们下次告诉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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