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海

“离散”（diaspora）一次词源自希腊语，本意指的是犹太人和亚美尼亚人被逐出家园后那种流离失所的状况。这个词有着强烈的感情色彩，表示对故土很深的依恋之情，浸透着一种无家可归的悲凉。所谓“乡愁”（nostalgia），不单单是人类的一种怀旧情绪，更是一个情结。很多作曲家在离开母国后，往往会在音乐中通过各种音乐素材来寄托“乡愁”。如肖邦受困于波兰的政治运动而被迫逃离波兰，不仅在音乐上，也在各种场合表达了自己对母国的牵挂和乡愁。马勒曾表述“自己是一个三重无家可归之人”，他一生都在寻找民族认同。到了20世纪，大量的欧洲作曲家由于战争原因或种族迫害等等而离开母国，有的迁徙至美国避难，这些作曲家都处于“离散”的状况中，如勋伯格、斯特拉文斯基、肖斯塔科维奇等等，他们的离散处境和心理变化在其音乐作品中也大量显现。而与“离散”密不可分的“乡愁”与“自我认同”等概念，成为了研究这些作曲家的一个新视角。

19世纪，浪漫主义民族乐派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为了寻求更好的经济支持与发展机会旅居美国，创作了《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人们常认为这部作品注入了作曲家强烈的“母国”依恋情绪，第二乐章的“念故乡”主题更为这位作曲家赢得了“爱国音乐家”的名号。但不容忽视，这部作品混溶了美国风格与捷克风格，揭示了作曲家杂糅的音乐风格和模糊的自我认同。

臣服德奥与捷克尊严

德沃夏克出生在捷克这个古老的东欧小国，斯拉夫人在中世纪便迁居捷克地区，形成了斯拉夫民族。12世纪捷克公国改名为波希米亚王国（波希米亚是拉丁语、日耳曼语对捷克的称呼），政治上臣服于神圣罗马帝国。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成为捷克的政治控制者，德语成为官方语言。

19世纪中叶，整个欧洲掀起了民族主义浪潮，民族解放运动爆发，捷克的民族意识也被唤醒。德沃夏克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他出生于一个农村家庭，父亲是一个卖肉的屠夫，按照当时子承父业的习俗，德沃夏克差点成为一名“伟大”的屠夫。他6岁上小学时第一次接触了小提琴，开始了他的音乐启蒙，同时努力学习德语，因为这是波希米亚的生存之本。对于青少年时期的德沃夏克来说，学习德语成了他早年学习生涯的重要内容，这既是对当时政治上的一种妥协和无奈，也可以看作是对强大文化的一种臣服。年长之后他进一步学习了钢琴、管风琴和作曲。由于家庭的经济贫困，他有时通过演奏管风琴补贴家用。

1874年，德沃夏克用自己的音乐作品向奥地利政府申请“贫寒青年艺术家”的国家奖学金，汉斯立克和勃拉姆斯都曾是这个评委会的委员。1975年，奥地利政府同意其申请，每年颁发400盾（Gulden）奖学金给德沃夏克，这笔钱大约是他年收入的两倍以上，而且连续颁发五年，这使得他终于可以过上稳定的生活。

1877年，当勃拉姆斯看到德沃夏克送来的《摩拉维亚二重唱》的曲谱之后，十分赞赏。勃拉姆斯写信向柏林出版商弗•西姆洛克推荐这个作品，信里说“出版这种非常新奇的作品，你一定会感到极大的兴趣。任何你能想象到的作品，德沃夏克都能写：歌剧、交响曲、四重奏、钢琴曲……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卓越的天才，但也是一个穷困的人，我请求你特别予以考虑。”西姆洛克接受了勃拉姆斯的建议，出版了《摩拉维亚二重唱》，并且约德沃夏克仿效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集》，写一套《斯拉夫舞曲集》。1878 年，德沃夏克的前八首《斯拉夫舞曲》问世，立即获得听众好评，德沃夏克的名声也逐渐响亮。

德沃夏克获得了奥地利政府的奖学金，得到了德国人勃拉姆斯的大力支持。德沃夏克此时正乐此不疲的向往德奥正统文化的认可和经济上的资助。不可否认，德沃夏克《斯拉夫舞曲》中有浓郁的斯拉夫民族音乐特征与风格，不过出于商业考量而出版这部作品，也是一个可能的因素，但在此不应简单地把德沃夏克归类为“经济和市场的投机分子”。

随后的十年，随着民族主义运动的高涨，德沃夏克坚决以“捷克人”为荣，出版其乐谱的西姆洛克出版社，曾将他的名字印成德语化的“Anton Dvorak”，引起他的强烈抗议。随着德沃夏克名气的提升，1886年出版第二集《斯拉夫舞曲》时，西姆洛克出版社必须付出比八年前的第一集高出十倍的稿费。收入的改变也带来作曲家爱国态度的进一步变化——不知是出于对时局的考虑，还是作曲家本身的态度，也许都有，他对德文名字的态度更加强硬。或许早年的德沃夏克学习德语以及创作符合德奥审美的作品都是为了这一刻“报复”做准备，这也许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经济因素在问题的答案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德沃夏克因经济贫困臣服于德奥文化，包括音乐和语言，又因为经济富裕而表达爱国情绪，捍卫“捷克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