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许倬云，这一节我们继续讨论中国思想发展的第三部分，就是近代中国对西方社会的回应。

消化过去开拓未来

从明末开始，中国接受了西方的思想，接受什么，但是真正强大的压力压到中国，是在西方经过了工业革命的开头，经济发展开头以后，西方有极大的动力冲向中国。中国反而是沉睡在过去的长期以来的习惯的思想方式中。冲击多带来的最重要的两个事情，一个是科技工业的经济生产的方式，另外一个就是政治组织里边民主自由的成分。这两部分，在西方掌握了世界霸权之后，可以说所向披靡，中国一样也是不能抵抗这么强大的西超。

从1840到现在，两百年不到，一百多年了，也是中国最重要的一段转化的阶段。这一阶段我们看见西方思潮本身的毛病。第一他们是列国制度，没有天下格局，所以始终有列国之间竞争和甚至于互相的否定，因为征服与奴役，始终是两个对立的现象。另外一方面，除了基督教和回教不可两立的仇恨以外，还有经济压过权力的资本主义，和权力压过经济的社会主义，两种理念所导致的战争在最近这100年来，尤其呈现出剧烈的对抗。 

到今天没一个国家不是分裂的，没一个地方的社会不是断裂的，仇恨处处出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本来可以走向世界化的方向，但是未来的全球化的世界好像要越来越遥远。因为西方的列国制度，没有一个天下世界的格局。所以这个部分，今天正是中国也面临的大的局面，我们必须要好好地思考。中国人的任务是要消化中国和西方，使这两种不同的想法，能够互相配合。中国采纳西方的科技，也采纳西方个人应有的自由和民主，同时也要化解社会主义和市场经济之间的矛盾，更重要的就要把天下格局纳入世界共同思考的课题之一。这个任务是非常沉重的。 

既要消化过去，又要开拓未来，在中国的话，我们就可以说是一个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任务，这是极为严重的任务。

挨打之后的改变

在近代的世界，中国面临的冲击只有一个主要力量，就是欧洲代表的西方的文明。那文明是基督教的文明，是经济制度上的资本主义的文明，社会制度上是开放了民主自由的社会，国家是民主国家，这个冲击是巨大的，因为欧洲已经完全改变了过去太多，成为一个崭新的欧洲。

中国面临这个压力之下如何处理？中国的前半段，就欧洲还正在转变之初，中国局部地接受了西方传教士带来的一些知识。 天主教传教带来的科学知识，其实是修正主义的，并不完全是真正的现代科学。而西方传教士没有带来西方的经济制度，也并没有带来足够的对西方的知识。

▲第一次鸦片战争（图片来自网络）

中国在这种情况之下，康熙朝关于中西方文明的大力争执使得很有限的西方接触也戛然而止，因为康熙朝不愿意接受西方教权高于集权的一种方式，它认为这是对政权的极大的一个伤害。那么等到乾隆时代，几乎中国对西方完全是忽略漠视。英国马嘎尔尼代表团带来的一些信息，乾隆朝是完全没理解。他们带来西方科技的产品，乾隆朝放到仓库里边，没有人注意，现代的手枪，现代的炮，现代的机器等等等等，一些现代知识的产品，当然更谈不到开通双方贸易。

一直等到鸦片战争，英国人以炮舰政策打开了中国口岸。鸦片已经在中国作为商品流传很久，西方用鸦片来平衡他们对华贸易的亏损。那么中国在鸦片流行几十年以后，农村破产、经济衰退，人民健康大受影响之下，怎么样能抵抗鸦片战争中洋人炮舰打进来的这种冲击？我们第一个反应是屈辱，但是屈辱之中只好接受，无可奈何只好接受。 

有一部分人觉得要接受西方，另外一部分要检讨，是不是我们可以有别的政策？他们在理性方面，由于满清皇朝本身领导分子的愚昧，不容许中国进行像日本已经进行的明治维新，中国基本上一直是在拒绝的态度之下。反而民间受了太多的困扰以后，政府也历次挫败以后，非常不理性的情况之下，出现了义和团的运动。中国在一个荒谬的迷信宗教之下，要以符咒来对抗枪炮，中国一败涂地。那以后，八国联军打到中国的首都，中国全盘投降之后，割地赔款，中国受到了最大的损失，完全没有自尊心，完全也没有自信心，于是要讨论改变。

第一步讨论改变的方式，还是对于西方的政治制度我们不接受，但是对于他们的经济，我们可以接受，对于他们的科技我们可以接受，要以它的实在看得见的物质文明来代替中国农村基础上的农业经济，过去成就的手工业。这个政策并没有得到好的效果，中间维新的努力是失败了，于是剩下就是民间起义的革命。这革命本身是由边缘的人物，就是对外界接触的沿海省份的人物，利用沿海省份一些交通网，也利用中国的帮会力量，尝试要做个推翻满州的革命。

孙中山先生代表的一些革命分子，在中国是属于少数。以孙先生自己说吧，他对西方文明的理解其实相当的有限，他的教育程度与他的接触的密度，也并不足够于领导一个对西方真正有所了解的新改革。然后再到孙中山死亡以后，中国实际上是在内战的局面之下，军阀格局之下，尝试一点一点地接受西方，局部，不完整，而且没有计划。 

▲孙中山（图片来自网络）

整体讲讲，五四运动是个动力。那么过去维新运动的一些知识分子打下基础，转变成为五四。五四是以全盘西化作为口号，宣扬主张的是科学和民主，德先生和赛先生。从这口号上面看得出来，中国五四运动代表的态度，虽然号称全盘西化，但他们对西方没有足够的了解，才有这种局部的选择。在全盘不能抵抗之下，应当是阶段性地理解，阶段地消化，阶段性地改变。不能够像这样，只是科学和民主就代表了一切。五四运动的领导分子，很多是我非常钦佩的前辈以及师长，但是我不能不说，他们在消化西方的任务上，并没有完全做到彻底的工作。 

五四运动沦入一个口号，乘着五四之潮一起起来的，乃是马列主义的进入中国。终于在经济制度上，是一个基地在城市的、作为资本主义末梢的城市中产阶级发动、领导的五四运动，不能抵抗以农村为基地、而改变了马列主义内容的一个共产主义的革命。中国成为世界第二个共产主义的大国家。从1914年到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持续了3年；1938年到1942年，欧洲发生了大冲突，中国承受了日本的侵略。 

未来要自己找出路径

一战二战两次，欧洲本身的革命造成了许多的改变。过去的民族国家的体制，基本上因为冷战期间，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对抗，使欧洲的民族国家，一部分纳入东欧的体制，所谓华沙公约。一部分纳入西方体制，所谓欧盟，“欧洲联盟”和《大西洋公约》。以苏联带领的那片国家，是在苏联体制上尝试社会主义革命；西方这边，联合着美国进行进一步战后的经济的改革，尤其是在科学方面进行的努力和尝试。双方竞争的结果是：美国以其强大的经济实力压倒了苏联领导的社会主义革命，那这是一个重大的转变关口，变成另外局面。

今天的俄国不再是社会主义，它是国家主义。而美国领导的经济上的资本主义也面临许多的困难，尤其科技革命改变了各种生产制度，改变了社会结构，也彻底地改变了经济生产对人民生活的影响，对宇宙的知识也有极度的改变。这个时候，从1941年开始，美国领导世界的霸权从《大西洋宪章》代表开始，罗斯福总统宣告四大自由，以及民主制度要改变全世界，到最近川普总统领导下的美国的许多错误的行为，80年美国的霸权终止。也就是说，美国原有正在进行的经济政策、经济制度出现问题，资本主义制度在美国今天呈现的面貌是贫富极为不均匀，社会分裂，甚至于在裂解，裂解成分子。欧洲民族国家无法各自存在，欧盟的结合并不顺畅。

中国的革命跟俄国的完全不一样，中国有中国的一套做法，这种做法也面临极大的内外的压力。中国的路是不是能够走得很顺畅，这要看中国人有没有新的智慧，足够的智慧能够顺应新的时代，做到新的转变。

今天的世界正在出现变化，一切过去的假定，都要因为新的变化而时常做所自我修正。举个例讲，科技是西方文明最重要的一个环节，这个环节从牛顿时代的绝对的肯定，经过爱因斯坦带领的相对论，绝对肯定变成了相对主义。 到今天量子力学领导的物理学的世界，这个宇宙是个多元，多角、多维向、多维度的一种宇宙，这个宇宙里边互相呼应，是个极复杂的网络。网络之大网络之深，网络之复杂性，不是像过去科技那样positive，那么自信的肯定，或者肯定的自信，能够以那种态度来面临今天的科技的侵占，面临今天科技文化的基础。

▲爱因斯坦（图片来自网络）

这种局面，中国必须是面对新的转变，而不是仅仅继承过去资产的好的方面。中国过去资产里面有几个可用之处，一个就是全面性的，我们是网络性的天人感应，这“天”可以拿今天的宇宙来看。对于“网络性”的理解，中国的整个的社会组织是复杂的，网络式的组织，不是单线的，也不是个人的。这些是中国有一部分可以有自我重新检讨、重新接受的一个基础，我们就从这方面迎头赶上，我想我们有新的途径可走。

自由民主是了不起的事情，但今天在美国式的民主前进的途径上，我们看到锦旗遍地、贫富不均匀，金钱的权力干涉了经济制度，金钱参与改变了生产方式。那么财富的力量改变了民主的真正的实质，投票不再能真正代表民意而代表着谁有钱。这种方式不能不使我们警惕，我们的未来走的方向，我们如何适应，是要自己找出路径的。

现在我稍总结一下，我们对西方文化的回应是很严重的任务。假如我们这次，这几十年来没做好这个任务，中国文化在世界上的位置将完全丧失，过去被遗忘。而现在西方文化面临的困境，和他们受限于排他性的国家、宗教观念，都会影响到世界未来发展，使得世界格局、天下格局的全球化，终于是个落空。我们过去曾经有过许多哲人替我们开创了道路，周公、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还有下面的朱夫子、王阳明等等，这些人都曾经塑造了我们的观念。

佛家，有中国名字的佛家先哲，以及没有中国名字的在印度的前辈，更早的佛家，他们对我们的思想影响也不可忽视。从道家系统来说，庄子以下，很多很多，比如说宋明时代很多道家的思想家，都是对我们很有影响的人物。他们的工作累积在那里，我们今天如果不回溯过去，我们将遗忘过去。历史不能遗忘，过去的智慧和思想，不仅是已经造成了我们现在思想的基础，而且他们超越时间的那种智力和定力，足以使我们得到很好的榜样，和很好的启示。

我们必须继续做这个工作，这个工作不但是哲学的工作，也是全民大家共有的工作，一个任务。这个任务有许多需要做的。第一个是世界格局，我们的世界格局，在帝国出现的时候就完成了，秦汉以后，中国的帝国，都没有边界的，来者欢迎，扩张出去影响、放射出去，我们也绝对乐意为之，日本、朝鲜是受到我们放射出去的影响的。进来的很多了，从匈奴一直到满清，凡进来的，都融化到我们大的中华人口里面，人群里面，这种的胸襟怀抱，我们都继续发展。而且中国文化的天下观念是没有边的，孔子特别讲到，要修己以安人，安人是安你自己国家的人，然后要安其他地方的百姓，百姓是世界的人，全世界种种的种族的人，统统要在。

▲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圣城耶路撒冷（图片来自网络）

今天的冲突，宗教的冲突，回教跟基督教，死仇。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是为了财富，也不管公平，不管自由，也可以约束权力，但是财富往往篡取了权力。社会主义又以公权力来重新分配财富，求得达到公平。但权力往往扩张过度，侵犯了所有的其他，侵犯了私人自由和个人尊严。这种矛盾也要解决。以西方现有的传统来说，他们没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

这个任务不但是学界，也是社会每个人的共同的事件。我很赞同杜维明先生讲的，要建设第三期儒家，其实不只第三期儒家，是每个人，大家都要参与创造第三期的中华文化。这个不只是儒家责任，是全部中华文化里面的内容，不但是儒家，还有刚才说过佛家、道家，以及摩尼教、祆教，各种成分都应做的。本身中国传统文化理念，是天人合一，天和人之间，有种种不同的圈圈，小而言之是乡党、邻里、亲属，大一点是国家民族，更大一点是一个大的群体，最大是天下。我们需要走那个方向。我们怎么回顾过去，开启将来。希望读者们、同仁们，大家一起努力。我岁数大了，我一辈子尽我的力，在这方面投入心力，对中国的过去和当下进行思考，希望很多人跟我一样，大家一起把这个工作继续下去。这几章虽然简短，我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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