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0日，新南威尔士州消防和救援局通报该州内一处火情失去控制

“火星与核冬天”

去年12月31日凌晨3点，茉云（化名）被警车的鸣笛声惊醒。她钻出野营的帐篷，警察严肃又镇定地通知她：“你们现在得撤离。”

茉云在墨尔本工作。虽然最近两个月，山火一直是澳大利亚媒体上最重大的新闻，但身在墨尔本，茉云并没有那种“火就烧在身边的感觉”。12月20日，新年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她第一次在墨尔本看到了飘散而来的烟，但这并没有影响度假的心情。茉云做了功课。那个时候，海岸线上的火情南下到了堪培拉以东的贝特曼斯湾（Batemans Bay），她把度假地选在了贝特曼斯湾以南130多公里的塔斯拉（Tathra）。这里的米莫萨国家岩石公园（Mimosa Rocks Nation Park）以丛林、洞穴、岬角和海滩闻名。

从墨尔本开车到塔斯拉，一路过来都是绿水青山。可12月28日到达塔斯拉这天，茉云看到了从北边飘过来的烟，这使人们少不了讨论了一会儿火情。塔斯拉这个假期迎来了不少堪培拉人。传统上，他们的新年度假地在堪培拉和悉尼之间的海岸线上，那儿有一连串的小镇和国家公园，但这些地方都受到了大火的影响，他们只好转而南下。在度假中的人们看来，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大火会烧到塔斯拉来。28日的晚间，塔斯拉还下了一场雨，这让人们更加放心了。30日上午，天气很好。下午一两点，茉云又看到了一些烟。但公园的工作人员都在按部就班地工作，一切如常。“我们特地问了问。他们说70公里外有一处火情，目前看此地没什么危险。”

凌晨3点被警察要求疏散的时候，茉云并没有感到惊慌。她看不到任何附近着火的迹象。从墨尔本来塔斯拉的路上，她途径一处大规模的度假地，那里的人们就已经被要求疏散。警察的说法是，第二天天气非常不好，撤离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茉云心想，她遇上的撤离大概也是同样的情况。有其他露营者问警察，是否来得及收拾帐篷。警察告诉他们：“不用太慌，火场还很远，但是往这边来了。至于多长时间到，我也说不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塔斯拉通往外界有三条路：往北去悉尼，往南去墨尔本，往西去堪培拉。这三条路都已经封锁了，撤离只能到附近贝加（Bega）小城的避难中心去。

2020年1月4日，新南威尔士州居民南希·艾伦和布莱恩·艾伦站在家门口。大风裹挟浓烟吞没了他们的居住地

从航拍图中看，新南威尔士州的大片区域已经被浓烟覆盖

大家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东西，奔赴车程20分钟外的贝加。令茉云没想到的是，正是在避难中心，她第一次对山火产生了恐惧。避难中心周围的视野开阔，能看到不同方向有两座大山。夜幕之下，火光笼罩两座大山的景象让她深感震撼。有人见状慌张起来，一度执意要离开——留在避难中心看似是在山火面前束手就擒。然而人们无路可逃。贝加真的不会烧起来吗？茉云心里也很疑惑。警察解释说，小城有一条河可以起到保护作用。此外，城市的周边有隔离带，那里的树木已经被砍掉了，没有给大火留下燃料。而且在城市周边的农场，消防车已经布置了喷水装置。这些装置并不是用来灭火的——这样的山火根本灭不掉。但大火的前锋会有高温的空气，烧焦的树叶、火星会被流动的空气裹挟投撒到很远的地方，造成新的火情。消防装置能够减小这些危险。茉云想起来，来避难所的路上，她看到一个巨大的警示牌：300米之外的山火也能要你的命。在避难所，人们被告诫，为了防止被坠落的高温物质烫伤，要穿长袖长裤和皮鞋，最好在室内待着。这也解释了茉云的一个疑问。这几天以来，她经常能看到天上飘下来烧焦的树叶。后来，树叶越来越多，甚至会打在脸上。

12月31日不像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更像是末世。天没亮的时候，茉云还能看到不远处燃烧的山，等到天亮了，烟就来了。聚集起来的烟就像是一床巨大的被子盖在头顶，一开始，人们还能看到“被子”边缘的一线蓝色，知道那是天空，再往后，这床“被子”越来越低，完全裹在了人们身上。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变成了橙色，能见度大概只有二三十米，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空气的颜色时不时地变化，有时候会变得更红，好像一切都已经被点燃。有时候又会浅一点。而当茉云揣测情况似乎要好转的时候，它又会变得更暗更沉。烟并不呛，但能让人明显地感到胸闷缺氧。风景如画的小城无影无踪，茉云觉得自己完全进入了火星或者核冬天。

贝加避难中心有一片开阔的空地和一栋空旷的建筑。大家把车停在空地上，有帐篷的搭帐篷住，没有的就到室内领垫子打地铺。茉云估计避难中心大概接待了近千人，其中绝大多数是游客，也有一些附近的居民。

这里的气氛很复杂。游客们的情绪还算稳定。一来工作人员表现得很有信心，人们相信城市是不会烧起来的。二来避难中心提供的服务很充分。“吃喝充足的时候人特别容易有安全感。”小城里的物资供应充足，附近餐馆和居民送来一日三餐：比萨、汉堡、泰国菜，应有尽有。时不时还有人送西瓜、蛋糕来当点心。考虑到游客里有不少孩子，避难中心还请了人来变魔术、吹气球。

2020年1月3日，维多利亚州马拉科塔镇被大火围困的人们在军方的协助下撤离

但是周围来避难的居民的心情就不一样了。茉云观察到，避难中心每隔一会儿就会开通报会，介绍周围的火势、道路封闭的情况等等。游客只关心路况，这关系到他们什么时候能够解围。而居民们总会提很多很具体的问题。他们特别惦念自己家里的房子是否还安全。少数幸运儿能暂时安心：他们居住的地方还没有着火，房子是安全的。更多的人得不到确定的回答，只能继续惴惴不安——警察只知道他们社区一些房子被烧掉了，但是具体是哪一家还不知道。还有一些地方火情严重，人们就会非常明确地被告知，他们已经失去了家园。

茉云记得一位老太太带着四个孙女和四条狗。老太太说，警察来敲门让她迅速撤离，她本来拒绝离开。警察让她看看窗外。她这才发现，距离家里不到100米的地方已经烧起来了。还有一位老先生，只穿着短袖短裤，撤离的时候什么都没来得及拿。他的家已经被烧掉了，这身衣服就是剩下的全部家当。避难中心在室内组织孩子们看表演的时候，茉云见他默默地走了出去，沉着脸在户外漫长地游荡。还有一个姑娘，披着一条毯子坐在地上一边打电话一边哭泣。她有家人留下来看房子，人和房子都生死未卜。

31日晚上，天公相助。贝加下了雨，没有起风。警方通报说有一条道路已经开通。避难中心让大家能走就走，绕路回家。因为72小时之后，天气变差，预计火势还会卷土重来。对当地人来说，这也算不上是个好消息。有居民问通向自己家的路开通了没有。答案是不清楚——警方的人手只顾得上开通一个方向的主路，他们下一步要全力开通另一个方向的主路，因为要保证在火再烧起来之前，能运水运油运食物进来。还有居民问警察：“要是我现在回家了，后天又烧起来了，出不来了怎么办？”警察表示爱莫能助：“这真的很难办。”

2020年1月1日，新年第一天早上，茉云从避难中心开车逃往堪培拉。她本来打算从堪培拉回墨尔本，可是4号火情又危急了起来。6号，她终于走在了回墨尔本的路上。沿途公路上许多隔离带里的植被已经被烧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