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麦
2020-01-07·阅读时长23分钟
本文需付费阅读
文章共计11633个字,产生48条评论
如您已购买,请登录厨师吴进明偏爱安徽食材,“错不了”是他给餐厅起的名字,他觉得皖南菜老少咸宜(于楚众 摄)
当桌上的四菜一汤、一盅两件、变成八九大碗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年来了。
所谓一盅两件,是广东人的茶楼日常;四菜一汤,是北方人的好客招待;餐盘数量代表着中国人对于这桌宴席的重视程度。八大碗、九大碗,也并非实际数量,容器也可盘可碗,可锅可屉,大碗在过去代表着一种声势,如今被替换成了精致的器皿。不过,在饮食文化迥异的南北方,大碗成为两方约定俗成的统一叫法,自此,也确立了年夜饭在中国餐桌上的地位。
在今天的城市生活中,日常的繁忙工作和惬意的田园生活,成为不可调和的矛盾,“治大国”和“烹小鲜”,由此变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应酬和饭局比比皆是,每一顿饭,每一个局似乎也格外重要,它也似乎在消解着人们对于家宴的眷恋。由此也产生了一个问题,那顿极具形式感的年夜饭,还重要吗?
“年夜饭”最早出现在汉代,汉武帝统一了历法,正月初一的春节由此名正言顺,散落在各地的民间习俗,也逐渐向一家人的聚餐靠拢。不过最早的年夜饭,仅围绕着“稻、黍、稷、麦、菽、苽”六谷烹饪。张岱在《夜航船》里说的“汉高祖作汉饼,金日磾作胡饼”,说的不过是这些试图变着花样翻新的主食。
年夜饭是宴,而中国人心目中最顶级的宴,却是紫禁城里的满汉全席,坊间传闻中的“满汉全席源起康熙66大寿,是清朝最高级国宴”是人们对于盛宴的幻想,不过,厨房里的厨师们,认同的是宫廷筵席里的规矩和海纳百川的烹饪场面,而老百姓或是吃客则记住了它的繁文缛节和多姿多味,总之,它随着相声段子的贯口,成为了一种宴席的标准。排场,浓缩了中国人的礼仪、风俗,菜色混合,仪式精致考究,也与年味相称。
但真正能传入百姓家里的,不是满汉风味,而是全席,全也并非指代食材涉猎或是烹饪技法,而是全家到场人数。所谓,味不全不成席,人不齐不成宴,正是如此。寻觅美食的过程,是“知味”,也关乎“知情”。“北方饺子,南方汤圆”,早已不是什么特定的习惯,当食物分界被贯穿全国的交通和互联网所打破时,隐藏在食物背后的原由和味道,也呈现出不同的观感。乡愁与亲情,似乎又在其中捍卫着某种传统意识,老旧的烹饪,并非是人们的某种陈旧认知或是习惯,一年一度的家宴,似乎也在传承着生活的观念与信仰。
(插图 范薇)
小锅、掼蛋、七分倒
从北京到泾县,高铁5余小时,走出车站,随处可见绵长并无势的小山,腊月的南方,一团水汽包裹着山间的深绿,眼中的场景也随即变得温婉起来。茶园、烟草园和造纸厂,循环出现,经过一个小时的颠簸后,车窗前出现了一个不大点的小城。远看这城的名字是两个红点,走进依稀辨认出“宣城”二字,不知道这字是谁题的,显得有些潦草。
我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才在手机地图上找到宣城的确切位置,东临杭州、湖州,南倚黄山,毗邻西部的池州、芜湖,又与南京、常州、无锡接壤,这座处在沪宁杭大三角的西部腰线上的城市,似乎在地理上形成了一个分割点。
这个皖南城市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湿”,犹如一个天然的冰箱,即便是坐在车里也能感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潮气,它不似北方固体式的冷风,竟可以轻而易举地渗透到羽绒服与皮肤接触的那层。这种潮湿让我很快想到了葡萄酒的贮藏室,或是低温贮藏的冷库,高于60%的湿度,低于10摄氏度的体感温度,对人来说,有些阴冷,而对一些食物而言,这是绝佳的贮藏和发酵环境。
腊月二十三,早晨6点,我的朋友吴进明开着他的宝马车闯进了市区外延的一家农贸市场。他穿着尖头皮鞋和长风衣,在湿气弥漫的晨雾中点起一支炫赫门香烟,看起来有些“社会”。走在市场里,不时和商贩们打着招呼,一边向每一个人介绍我和摄影师于楚众——“北京来的朋友”。老吴曾经做过几年厨师,后来在宣城开了小饭馆,每天清晨买菜是他的日常。
祀灶日的安徽菜市场,随处可见拉着拖车采购的老太太,她们大多穿着厚厚的棉服,裹着各色头巾,很是惹眼。约有上千只鸡、鸭、鹅等各式禽类汇聚于此,农户捆住了它们的脚,看起来一簇簇的,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声。售鱼的“阵线”最长,除了常见的草鱼、青鱼、鲶鱼,上一米的鲢鱼,鲤鱼也随处可见,老吴说:“越近年,鱼越大,我见过有人买了特别大的鱼,得两个人抬着回家。”
我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不把鱼切好收拾干净再带走。老吴说了声,“鱼要整”,像是我应该知道的一样。说罢,就一头钻进了卖鱼的档口讨价还价起来。我端详着一米长的鱼,好奇,应该用什么锅来烹饪才好。人群里又挤出他的一声回答:“用巨大的柴锅。蒸它。”
售卖青菜的地方,散发出一阵阵泥土的气味,这里仍旧是菜市场的主战场。青白菜、地菜、黄色的胡萝卜、大白菜、小油菜、塔菜、小青菜、鸭脚包、霉豆渣、霉豆子……不停地扰乱着我的判断,让我无从分辨,这到底是南方的菜市场还是北方的菜市场。老吴觉得我的问题很好笑,他说,南北见分晓,不在市场,在厨房。
买完菜,当老吴熟练地把几个塑料袋往车后备厢里塞的时候,突然觉得这辆小城中的豪车,不过是老吴用来拉菜的“东风小康”。“祀灶的规矩因地而异,相差几十里地,一不留神就犯了忌讳。”老吴一边开车一边说,“在市区里的讲究就不那么多了,整整齐齐一顿饭,略像样的几个菜摆出来,对神明的敬意都在这酒里。”老吴的普通话不太标准,说正经事的时候,像吴语,在酒桌上的时候,像个北方人。
吃饭之前的预热必不可少,火坛子和掼蛋,是安徽过年时的必备。装着炭的火坛子,是安徽的暖宝宝,也提供了过年的基本温度。掼蛋则拔高了年味的热度,这种从淮安发迹的扑克游戏,带着一点赌性,在节庆日里,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一次拉近。不时地有客人走进走出,老吴仍旧重复着那句话,“北京来的朋友”,客人们冲我们笑笑,然后问道,会打掼蛋吗?
安徽臭鳜鱼的传说和由来版本不少,老吴讲的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对这个鱼的看法,有点忆苦思甜之意:“在过去,牛、羊、猪、狗、鸡都不舍得宰杀,不舍得吃是因为匮乏,久而久之生出一个做鱼的想法,你要说这鱼有多好吃,我不敢保证你一定喜欢,因为比这个做法更合大家胃口的肯定有的啦,但是这个滋味只有臭鳜鱼身上才有,这是安徽人最熟悉的家乡味道。”
刚要下筷子夹鱼,便被止住了。问其故,答,在安徽,初一到初七不动刀,不动火,要是把过节摆桌的鱼给吃了,罪过可大了。原来如此。“皖南以前穷,年三十之前就把接下来几天的菜都做出来了,吃饭前就把冷的热一热,反正山区里没有什么东西吃,过年做整条鱼,就为了摆着,初一到初七,随着三顿饭上桌,没有人舍得吃,另外也是图个吉利,所以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老吴的媳妇说完,我还真有点沮丧,一方面觉得这鱼放了几天,肯定坏了味道,另一方面北方现在的臭鳜鱼大多是用臭豆腐腌制的,好奇靠天然发酵鳜鱼是怎样一种滋味。不多一会儿,老吴端着一盘臭鳜鱼上了桌,说道:“我们现在过年一般都做两条鱼,这条就是为了吃的。”放下茶杯,提起筷子,细嫩、无细刺的鳜鱼肉,在口中轻松散开,混着带辣味的酱油和蚝油,渐渐析出发酵的味道,它似乎激活了这鱼肉的香味,吃上一口并不觉得臭,反而有一点香甜。“夏天的时候发酵几个小时就够了,冬天的时候时间长一点,你问这肉为什么不臭,那是因为发酵的时候加了料酒、蒜、小葱、生姜……”老吴就着黄酒,夸夸其谈起来。
小锅是安徽的一个特色,因为天气湿冷,不断加热的小锅可以长时间保存菜的温度,用的时间久了,就成了一种特色菜肴。如今的小锅,可以装进不少南北食材,除了本地的高瓜、茭白、笋、霜打的小萝卜、水阳三宝里的豆腐干、鸭翅、鸭脚包,高至磨盘山的野味,低至南漪湖里的小鱼,低洼地里的塌山货,北至东北的冻豆腐、土豆,南至广东、福建的海鱼、青虾,都可囊括其中。不像被旅游开发过的屏东和黟县,这里的土菜却呈现出别样的风味,就是这样,质朴也有自然的生气。
如果有人想早退席,必须亮出碗底和杯底,才能被放走;喝酒的时候是不能吃主食的,如果不经意添了米饭,夹了馒头,不得不放下酒杯安心吃饭。如果考据菜系来源,那桌上就少了些生动,聊不过十分钟,就会陷入沉默;如果聊到喝酒,情感就会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酒桌上有北方式的豪爽,也有南方式的随意,茶倒七分满,酒要倒满。安徽人碰杯挺有意思,眼看着就要撞上了,手却急速地伸了回来,美名曰“撞上就得干了”。老吴说安徽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在座的频频点头。他酒量一般,却喜欢劝酒,桌上的菜转了三圈,舌头便硬了,安徽话不时混着普通话,酒也倒不满了。
这一桌皖南土菜,似乎也印证了我的观点,它犹如一个地理分割点,融汇着来自南北的烹饪和饮食冲突,但也开发出适合自己的滋味,粗糙和精细交替完成着对食物的理解,面与米毫无冲突,口味的轻重也无法断定这里的人对于作料的依赖。走进厨房,就会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调味,或许造成这差别的只是蚝油?
我的宣城朋友方磊说,宣城人散落在全国各地。似乎这句话也点醒了我,的确,这会让皖南的土菜显得异常均衡,如果说对咸味的理解更像北方,那么对鲜甜的敏感更接近于南方。每到年根,当辛勤了一年的、从祖国各地返乡的人汇聚在一起时,他们最为期待的味道,仍旧是这融汇南北的故乡之味。
发表文章231篇 获得20个推荐 粉丝2331人
沉迷于对抗中年危机的美食作家,对groove着迷的音乐编辑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