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读书
2019-10-15·阅读时长1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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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最能反映一个时代的日常生活状态。你讲笑话的时候,内容必须是目前最普遍的现象,这样听笑话的人才能马上明白(“秒懂”),然后反应出来里面的寓意,被逗笑。如果对宋朝的人讲一个涉及汽车的笑话,人家肯定笑不出来,因为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反之,古人的笑话,由于时过境迁,我们也难以发笑。
北宋人王辟之《渑水燕谈录》里有一则笑话:
顷有秉政者,深被眷倚,言事无不从。一日御宴,教坊杂剧为小商,自称姓赵名氏,负以瓦瓿,卖沙糖。道逢故人,喜而拜之。伸足误踏瓿倒,糖流于地,小商弹指叹息曰:“甜采你即溜也,怎奈何!”左右皆笑。俚语以王姓为 “甜采 ”。
我就笑不出来,完全搞不清楚笑点在哪里。但是,这个笑话却有着重要的史料意义,它告诉我们:在《渑水燕谈录》成书的年代(一○九五),也就是北宋时期,普通人日常使用的糖,习惯称为 “沙糖”,乃是糖浆状态,可以四处流淌。当时的街市上会有游动的卖糖小贩,其形式则是背或担着瓦罐,罐里盛满浆液形态的沙糖。那时,这种浆状的糖是如此普遍,百官熟悉,伶人熟悉,甚至生活在宫廷内的天子都知道,因此会在御前宴会上演出假扮卖糖小贩的喜剧小品,并且利用糖浆在地面上乱流的现象制造噱头,那笑话的意思似乎是,一旦王姓权臣没打招呼离开 —溜走,皇上立刻就六神无主拿不了主意了。
我曾经写过一篇小文《糖史上的蔗浆时代》,讨论唐代以及唐以前的时期,蔗糖的主要形式是 “蔗浆 ”,但是,当时我误以为进入宋代以后,固体的砂糖便成为主流。直到读到这则笑话,才意识到,以为宋人消费以固体蔗糖为主,是一个普遍流传的误会。
造成这一误会的主要原因无疑是《糖霜谱》。王灼的《糖霜谱》是一部严谨惊人的科学史著作,由之后人知道,在北宋时代,固体的糖已经出现了。但是,很多人望文生义,对这一著作有很多误解,包括以为 “糖霜 ”指的是我们今天习惯看到的砂糖,即细粒状的糖粉。其实,王灼讲解得非常清楚:糖霜之称,是指这种产品经历结晶的过程,近似自然界中的结霜现象。至于糖霜的形态,则是大大小小的不规则团块,所以宋人亦称之为 “糖冰 ”或“冰糖 ”(杨万里:《冰糖诗》)。
当时甘蔗种植在宋朝的境内非常普遍,质量也很好,然而掌握了糖霜技术的地方却不多,仅仅局限在福唐(位于福建)、四明(浙江)、番禺 (广东 )以及广汉、遂宁(二者皆在四川),可是前四个地方都产量小,质量也逊色,因此实际上只有遂宁一处为主力。即使在遂宁,也只是集中在伞山周围,这里制糖霜的家庭作坊称为 “糖霜户 ”,其中大致有三百家的出品为优等货,大户每年能动用三百多只缸制糖,而小户不过只有一两缸。另外还有将近百家制糖作坊,但是只能生产中下等的产品。附近虽然也有很多甘蔗田,那里的农户们却没有掌握做糖霜的技术,只能把甘蔗汁加工成糖水,作为原料卖给伞山前的制糖坊。
这些糖霜户所掌握的技术相当简单,无法完全控制生产过程,导致每年的产量不稳定。从耕田到晒霜,历时长达一年半,但结霜的过程却难以预测,最终可能一缸出几十斤乃至上百斤糖霜,也可能完全没有任何糖霜形成,对于产户来说带有运气的成分。
故而,包括遂宁在内,几个产地每年生产糖霜的能力非常有限。宣和初年,要求遂宁每年进贡数千斤糖霜,结果给当地造成了极大困扰,将近半数产家破产,到王灼写《糖霜谱》时还没有恢复元气。在最大的生产地遂宁,尚且无法承受一年多出几千斤固体糖的负担,那么其他四个地方只会更弱。由此可以推测,全宋境内每年固体糖的产量非常之低,完全不可能覆盖整个社会的消费需求。另外,据《糖霜谱》介绍,当时边境以外的很多地区都出产好甘蔗,但却没听说有糖霜的生产,连王灼都觉得奇怪。这就意味着,对于宋代的大多数人来说,如果有能力消费蔗糖,也很难享受到固体糖。
《糖霜谱》记录了当时糖霜与沙糖的制作工艺。前者的生产过程辛苦漫长,而且出品率很低,大致是把甘蔗榨出的汁在火上熬,熬到类似麦芽饧的黏稠度,然后把若干竹条插在大缸里,再将熬好的蔗浆倒入,以竹藤编的盖子罩合。接下来,便是等着蔗浆析出结晶,附着在竹条以及缸壁上。到农历五月,把这些结晶取出,这个程序称为 “沥缸”。“沥”出的糖晶再经阳光下暴晒,才得到最终的糖霜。不过,一缸糖浆不会全部结晶成霜,会留下相当比例的 “糖水”,也就是余浆。这些糖水有两种去处,直接卖掉,“或自熬沙糖”。
很清楚,在王灼时代的制糖体系里,沙糖与糖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商品,前者绝对不是固体的糖。南宋医学家寇宗奭《本草衍义》中同样肯定了这种区别:“甘蔗 ……石蜜、沙糖、糖霜皆自此出。”并说明沙糖是 “紫黑色 ”。实际上,王灼非常了不起,在卷二清楚地勾勒了中国古人在蔗糖消费上的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蔗浆,乃是甘蔗压榨成的汁。第二个阶段为 “蔗饧 ”,即经过初步简单加工的甘蔗饴浆,很可能是把甘蔗榨汁在阳光下晒,蒸发掉水分,由此形成浓缩稠浆。
第三个阶段,则是加入了把蔗浆汁在火上熬炼的程序。据文献记载,唐太宗派人从印度的摩接陀国学会了 “熬糖法 ”,很多后代学者误以为,这次引入的新技术是直接制作固体糖,但事实绝非如此。王灼推测,熬糖法是 “熬糖渖作剂,似是今之沙糖也 ”,接下来他明确道:“蔗之技尽于此,不言作霜,然则糖霜非古也。”他指出,前三个阶段里都没有提到固体糖的制作工艺,所以糖霜的历史并不长。同时,他认为,唐初从印度引入的熬糖法,制成的产品就是沙糖。所以,在王灼那里,沙糖不是固体糖,尤其不是今天的砂糖 —实际上,当王灼的时代,在整个世界上,砂糖很可能都尚未问世。
《糖霜谱》指出,沙糖是用甘蔗浆熬就,元代官修的《农桑辑要》中,“甘蔗 ”一节先有云:“其下截肥好者,留熬沙糖。”随后收编了详细的 “煎熬法 ”,是将甘蔗 “压挤取汁 ”之后—即用铜锅,内斟酌多寡,以文武火煎熬。其锅隔墙安置,墙外烧火,无令烟火近锅。专令一人看视,熬至稠粘,似黑枣合色。用瓦盆一个,底上钻箸头大窍眼一个;盆下,用瓮承接。将熬成汁用瓢豁于盆内。极好者澄于盆;流于瓮内者,止可调渴水饮用。将好者止就用有窍眼盆盛顿;或倒在瓦罂内亦可。以物覆盖之,食则从便。慎勿置于热炕上,恐热开化。大抵煎熬者,止取下截肥好者,有力糖多,若连上截用之,亦得。
先说是 “其下截肥好者,留熬沙糖 ”,而在煎熬法中重复道:“大抵煎熬者,止取下截肥好者,有力糖多。”这就说明,煎熬法就是煎熬沙糖的方法。其工艺说来相当简单:
把甘蔗汁于大锅内温火熬煮,熬到变为黑枣合(疑通 “褐”)色;在一只大盆的底部凿一个小眼,然后把大盆架在一只罐子上,将煮好的稠浆倒入盆内,任其从小孔内一点点滴落,用这种方法来进行澄清,分离糖蜜。最终,落入罐底的糖蜜在品质上比较差,只能用于制作 “渴水 ”这类饮料。留在盆内的部分才是质量好的沙糖,贮存起来,供随时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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