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进入古典音乐大师课，我是杨光。这一讲我将带大家走进女中音的世界。首先，我想来谈谈：到底什么是女中音？女中音代表什么样的角色、个性和色彩？

旁白：本讲的主角，是旅美女中音歌唱家、上海音乐学院声乐教授——杨光。2001年，杨光被世界著名歌剧院芝加哥抒情歌剧院签约，成为第一位进入此歌剧院的亚裔青年歌唱家。杨光也是该剧院历史上第一位在进入剧院艺术中心前，就已经获得“英国BBC卡迪夫国际歌唱家大赛”大奖和“多明戈国际声乐大赛”一等奖的签约艺术家。此后，她常常活跃在世界舞台，在众多歌剧中出演了主要角色。接下来，就由主讲人杨光带你进入女中音的世界。

女中音到底是什么？

关于“女中音”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我觉得女中音从命名来讲，其实在中国人的声乐或者是歌唱的行当里，是不存在的，说实话，“中音”本身都不太存在。实际上，它是从交响音乐的体系中产生的，换到人声里面，于是也分为了高声部和低声部，由于人声里有男声和女声，因此也就细分为了女高音、女中音、男高音和男中音，这就是最基本的四声部划分。女中音我们叫做“mezzo-soprano”，“mezzo”是中间的意思，“soprano”是女高音的意思。在很早的时候，西方的歌剧来源于一些圣咏（一种单声部、无伴奏的罗马天主教宗教音乐）和教堂的神剧，会有角色的划分，不同的声部和音色就会代表不同的角色个性。所以真正的划分，除了高声部和低声部，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元素就是音色。

音色这个元素，在我们民族的听觉审美习惯当中是相对比较单一的，我们都会比较喜欢高亢和明亮的音色，相对来说，低声部的浑厚、柔和，甚至是比较暗淡一些的色彩，就并不太能够被大家广泛认知和接受。但是如果真正严格按照西方的声乐体系，女中音的声部其实不仅仅是声音低的问题，它的音域基本上和女高音一致，但是我们每个人在自然音域、中声区、高声区这三个部分，会有一个你最漂亮的区域，能呈现出最美的音色。相对来说，女高音的音色是越往高音，她会唱得越松弛、越自由、越舒服，而到下面的中声区时，她的声音听起来就不那么有吸引力了。不过女中音就恰恰相反，不是不能唱高音，但是她最好听的音区是在高音往中声区过渡的区域，还有中声区的音区。也就（是）说，恰恰是女高音没有表现力的音区，女中音的声音反而非常的迷人、非常有色彩。

女中音代表着什么样的角色、个性和色彩？

尤其是在和声当中或者是在不同的歌剧当中，女高音会是什么角色，女中音会是什么角色，这时就能产生出非常明显的对比，甚至是互补。说一个好玩的事情，我（曾经）在芝加哥歌剧院演歌剧、学习歌剧和角色的时候，我会跟导演说：“我把所有音乐都学了，我把这些字词都弄会了，但是我就是不喜欢我唱的这个角色怎么办？” 然后导演说：“为什么？”我说，“举个例子，我不喜欢Eboli（埃波莉）”，（她）是《唐·卡洛》（法语：Don Carlos、意大利语：Don Carlo，是一部5幕1歌剧，由威尔第作曲）里面的一个女中音，我说因为她总是妒忌，“She is always getting in trouble”，所有的麻烦事都是她惹的。然后导演就笑了，说：“你不觉得所有的戏（如果）没有女中音，这戏就没了（吗）？” 我说：“噢，好像是的。” 后来他说：“女高音是一个女性，女中音同样也是这一个女性，其实这两个角色代表了一个人的不同时期，或者是不同心情，甚至是不同方面的个性。所以说她们并不是两个人。她代表的女性有特别美好和Dreaming（梦幻）的那一面，也有很纠结，同时也很Strong（坚强）那样的一面。”所以女中音声音的性格里要比女高音复杂，代表了一个相对成熟的女性个性。

▲在英国威尔士国家歌剧院

出演威尔第歌剧《唐·卡洛》

杨光饰演爱波丽

当然，随着声乐艺术的普及和认知，大家开始明确地知道有中音这种说法。以前在中国，尤其是女中音，是很稀少、稀有的，之前的罗天婵老师（新中国第一位杰出的抒情女中音歌唱家）、关牧村老师（国家一级演员、女中音歌唱家），还有德德玛老师（中国蒙古族女中音歌唱家）都是广为声乐爱好者，或者是说喜欢听歌的朋友喜爱的歌唱家。

▲中国蒙古族女中音歌唱家德德玛

除了这几位中国女中音歌唱家之外，在我学习声乐专业以后，慢慢才有了更多的了解，在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伟大的女中音。比如一直和我关系比较亲密的美国的女中音Marilyn Horne（玛丽莲·霍恩），她以唱Rossini（焦阿基诺·安东尼奥·罗西尼，意大利作曲家）、Handel（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英籍德国作曲家）这些花腔女中音的作品为代表。她就像一面旗帜、一个标杆，我在年轻的时候听了她特别多的作品，所以我只要在美国的时候，基本上会看看她在哪里，然后去找她上课，听一听她演唱。

▲亨德尔画像

馆藏于Handel House Museum

很有意思的是，她一直给我的忠告是，无论你唱Verdi（朱塞佩·威尔第，意大利作曲家）这些多么有Strong（力度）的角色，你永远要能够在唱这些角色间隙当中，唱一唱罗西尼的歌剧作品，看看你的花腔是不是还能够“花”得起来，还能够那样的Clear（清晰准确），有没有出现偏低，音不准的情况。如果出现这个情况，你就要Watch out（小心）。因为这就表示你在歌唱Technique（技术）上出了问题。因为歌唱技术是声乐演员艺术生命的一个长远保证，如果按照她的说法，你永远要去检查一下自己。

我非常相信她，因为我听过她10年前的歌唱，就算她现在86岁了，上课依然会做示范，可以唱出很漂亮的声音。真正算起来，她只不过才一年没上舞台演唱，当然她不唱歌剧已经比较早了，但是音乐会总是唱的。我永远记得当她张口唱很简单的一首歌——美国歌曲《Beautiful Dream》（《美丽的梦》）时那种沐浴在阳光里的感觉， 我们觉得那个歌曲就让我们沐浴在她的歌声里。当春天暖和的太阳照在你身上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没法形容，但是我们每个人都能有过这样的一个体验，就是那样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当然这是我的幸运，我觉得能亲耳能够听到，并且能够跟这样伟大的歌唱家去学习，我觉得这是我的幸运。

▲美国的女中音玛丽莲·霍恩

演出罗西尼的歌剧《坦克雷迪》

Tony Romano摄

还有一些女中音，除了霍恩以外，我自己比较喜欢的，虽然还没有机会听现场。比如说英国的女中音Janet Baker（詹妮特·贝克），再早期一些意大利女中音Gulietta Simionatto（古丽塔·西米奥纳托），美国的Grace Bumbry（格蕾斯·本勃莱），还有很多女中音她们都各有自己的特点，有她们的代表作。很有意思的是，她们可能在年轻的时候，都会选择唱所谓抒情一些的角色，但到了一定的年纪，唱了20年歌剧了以后，开始可以驾驭得了那些比较Strong（重）的角色，这个时候其实和我们通常说的声音的大号、小号没有太大关系。而是每一个歌唱家自己选择是否能驾驭这首歌曲。

▲英国女中音Janet Baker

图片源于Rex Features

要说起来，Marilyn Horne（玛丽莲·霍恩）是个大号的女中音，但是她唱罗西尼的作品。很多时候我们在年轻的时候，虽然声音哞哞儿的、号儿很大，音响或者音量达到了要求，但是你声音里面所具有的戏剧张力是不够的。所以尤其是女中音，我们经常给大家的建议是，哪怕你是一个所谓的大号声音，不要过早地去唱Too heavy（太重）的东西，因为太重的东西容易使你最漂亮的音色过早地丢失。如果从色彩饱和度（指色彩纯度，是色彩的构成要素之一。纯度越高，表现越鲜明，纯度较低，表现则较黯淡）来讲，声音的色彩当中也存在着饱和度，如果没有一个漂亮的音色的话，那么声音里面的丰富度和饱和度就不够。所以当你声音的色彩饱和度不够的时候，很显然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纯度低）         （纯度高）

其实这是我们给无论哪个声部的年轻歌手的一些建议。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是，对于女中音，我们曾经的认知或者是老百姓普通的认知里，会觉得女中音那么粗，要撞出那种声音了，但是霍恩有一句话，她说：“不要出丑陋的声音，再低的声音都不应该是丑陋的声音。”我想这很符合古典艺术的审美框架，低声再有冲击力，你也不可以破坏它其中的美感，变得很Rough（粗糙）。

旁白：《灰姑娘》是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的一部歌剧力作，咏叹调《不再独坐在火炉边哭泣》是整部歌剧七首咏叹调中最著名和最具代表性的一首。同时，这也是杨光歌唱生涯中不可或缺的一首曲子，1997年她参加英国BBC卡迪夫国际歌唱家大赛决赛时，靠演唱这首作品获得了当年的卡迪夫大奖，也是中国人第一次在此项赛事上夺冠。英国广播公司曾评价她说：“她是卡迪夫歌唱比赛举办以来，所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四幕七景歌剧《阿依达》由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创作。剧情根据法国古埃及考古学家芳思华‧奥古斯特‧斐迪南‧马里耶特的原著改编。被誉为“世界十大歌剧之一”。1880年《阿依达》在巴黎首演时，威尔第曾亲自担任指挥演出。2018年，《阿依达》在中国国家大剧院上演，杨光在其中饰演了埃及公主安奈瑞斯。

罗西尼笔下的灰姑娘是什么样的？

西方的作曲家真的很有意思，我年轻的时候唱罗西尼（焦阿基诺·安东尼奥·罗西尼，Gioacchino Rossini，意大利歌剧作曲家）的作品唱得多一些。比如说《塞维利亚理发师》里面的Rosina（罗西娜），《灰姑娘》里的Clorinda（克洛琳达）。还有《意大利女郎在阿尔及尔》，这个戏我没有演过，其他两部歌剧我都演过。但是在我们的专业里，罗西尼写的是比较轻型的歌剧，和后期比如说Verdi的歌剧比起来，就非常不一样了。

▲年轻时的焦阿基诺·安东尼奥·罗西尼肖像

约1810—1815年

圣塞西拉纳粹学院藏

很有意思的就是，我在1997年的卡迪夫比赛（“BBC卡迪夫世界声乐选手比赛”）的决赛唱的也就是《灰姑娘（La Cenerentola）》中的咏叹调（这里指的是《不再独坐在火炉边哭泣》）。其实在比赛之前，我同时还报了另一首威尔第的歌剧《唐·卡洛》里面的歌曲《命运的礼物》，但是负责甄选的一个指挥家就说：“这首曲子你可以唱，但是以你现在的年纪，以你现在的理解，我认为灰姑娘会更适合你。”因为《命运的礼物》里那个角色是个成熟女性，并且是一个贵族寡妇，她经历过很多事情，又是在宫廷当中的一个角色，这是很复杂的，但是灰姑娘这个角色在当时来讲，这个唱段虽然很难，但同时又能体现出技巧，人物的个性没有那么复杂。

我就听取了她的意见，我就更多地偏向去练《灰姑娘》的唱段，然后当时现场发挥唱得还不错，很幸运地得了奖。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在想可能那个角色表现恰恰符合我当时的个性和对于事物的认知，以及歌唱能力等等。我想不仅仅是技巧问题，还有你能不能够真实地表露你自己，所以当我真实表露我自己的时候，在那个状态下，恰好就是那个角色所要有的状态。虽然这个人物不复杂，但是别忘了，我们大家都知道灰姑娘这个故事，她的前半生很惨的，还有各种哀怨，但是到最后却有一个很好的结局，所以也很开心。在唱腔当中有很多华彩，在歌唱中有那么多高音，所以也是一个很美满、非常高兴的表现。

如果是特别轻巧的一个女高音来唱这个角色，这个角色有一句歌词：“我将不再独自忧伤坐在炉边流泪歌唱。”当她讲这个话的时候，你从她的音色里，你从她的语气里听着可能是没有说服力的。现在我在想，可能并不是我刻意去做了什么，而是我的音色本身中就有了这种气质。由于她经历了高高低低、很有波折的那些事情，当她坐在炉边的时候，该有多么的悲伤。这就是是罗西尼的歌剧。

威尔第笔下的女中音有多复杂？

反过来，威尔第的歌剧很有意思，他歌剧里的女中音角色是很有权势，很有Power（力量），很有个性，又属于敢作敢当的一些女性。我唱了十多年后，现在主要是唱威尔第的歌剧。比如说我去年10月份刚在国家大剧院演了威尔第的歌剧《阿依达》当中的埃及公主Amneris（安奈瑞斯），到最终她由爱生恨，当她发现得不到男高音Radames（拉达梅斯，剧中的男高音角色）的爱之后，她就去告发他，一定不能让他跟Aida（阿依达，剧中的女高音角色）有好结果。但到最后，当她发现由于她的告发，男高音拉达梅斯跑不了了，将被这些大祭司以叛国罪处死，要被活埋在有沙子的墓地里面。然后这时候她就快疯了，决定去劝他忏悔，并告诉他，只要他不爱阿依达，就可以拿权位为他担保。但男高音拒绝了，并说：“我确实在那一刻为了爱放弃了对国家的忠诚，这是我应该有的惩罚。”当他表明这个态度的时候，当然也就是拒绝了公主给他的offer。

▲ 朱塞佩·威尔第肖像

Giacomo Brogi摄

馆藏不明

这个时候，安奈瑞斯彻底崩溃了，她就又去求大祭司。到最后第四幕演唱的时候，她完全是撕心裂肺，带着遗憾和伤心。很有意思的是，到这部戏最后的时候，是拉达梅斯和阿依达在墓地里被处死，然后他们俩有一段特别美的二重唱，就像人要死了，但是灵魂升入天堂，音乐美得不得了。结果在这时候，威尔第安排的是安奈瑞斯，一直在说“Pace!Pace!”（意大利语，发音类似“趴切”）就是“Peaceful”，意思就是“安宁吧！我为你们祈祷！”所以最终的音乐虽然不多，但是那几小节竟然是结束在公主上的。是让她来结束整个歌剧的，相当于用她的祈祷，来把两个相爱的灵魂送到天堂上。所以你就会觉得她怎么一下子从那么一个狰狞的女人，到最后她也很后悔，但是无济于事，她做什么都已经没办法弥补她做过的那些错事。所以我会觉得就是说作曲家并没有把女中音就固定在一个“阴险、损、坏”这样的一个框架里头，而且是真的把她放在一个很矛盾的一种个性里面去表现。女中音音色的这种表现力，对于塑造和刻画这样的一种人物个性，其实是非常恰当的。

作为一个东方人，经常会觉得我要弄清楚我为什么要唱女中音，并不是我能唱就行了。而是找到纸上、书上的符号，无论是音符还是歌词，写在谱子上都是符号，把这些符号变成身体里一种很自然的，我经常说的生理反应上的一种表达，这样的东西才能够有说服力。否则你也唱，她也唱，大家不会留下印象。真正的表演是需要有很强的说服力，要让别人相信你表达的那一刻是有多么的由衷。所以我经常说，其实舞台表演需要真实。舞台就像一个放大镜，放大了很多东西。观众可以不了解技巧，但是观众一定会分辨出真假。很有意思的就是，戏剧是假的，但是一个演员在上面用“假装”的方式去演的话，观众是不买账的。但当一个演员真的把自己投入进去的话，所有的观众都会很感动（appreciate）、感谢他的表演。所以演员需要很真实的东西，真实来源于本身，除了对理性、逻辑上的理解以外，还要将情感、个性上的东西吃透、理解，我觉得才可以达到那样舞台表演的程度。

好的，这一节就先讲到这儿，本节中涉及的内容和图片，大家可以在文稿中查看。下一节，我来说说，人体作为一件乐器是如何工作的？以及什么是声乐演唱中所追求的Legato，也就是“行云流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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