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菁菁
2019-03-20·阅读时长27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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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共计13893个字,产生70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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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个月前,我升级成为了一位母亲。从小家伙降生的那一刻起,无分昼夜,生活变成了以哺乳为节点的一个又一个小循环。幸运的是,由于家里老人的有力支持,新妈妈的生活并没有太难熬。我没有像许多母亲一样感到手足无措、压力如山。照料孩子之余,我很快就尝试安排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恢复阅读、运动。四个月产假结束后,我重新投入了工作。但我并非没有困扰。我先生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任职,日常工作繁忙,晚上8点到家就算难得。即使在家中,他还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在各种微信群中处理公务。由于有老人在,孩子的日常照料几乎不用他插手。夜间,我基本独自承担照料女儿的工作。有条不紊的日子里,仍有一种焦虑会时不时地向我袭来:如果没有老人的帮助,他是否能够有力地分担孩子的日常养育,做一名合格的父亲?
这种焦虑的产生有很多原因,其中一点很可能是我被卷入了某种集体性恐慌。这两年,我关注了很多育儿主题的自媒体、公众号。一个名词时不时地出现在我所阅读的文章里:“丧偶式育儿”。在这些文章的评论里,你总能看到许多妈妈痛陈她们孤立无援的育儿生活。
2015年,央视主持人李小萌辞职回归家庭。过去几年,她来我家做客,每次都带着女儿,和我们谈论她在养育孩子过程中的心得体会。2018年,她决定重回荧屏,第一个作品就是12集的访谈节目《你好爸爸》。李小萌说,她发现,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过妈妈和爸爸在孩子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当她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本能地先把目光投向了“父亲”,因为在她身边,太多的家庭结构都是姥姥、姥爷、阿姨和妈妈带着孩子,爸爸是一个偶尔出现的人物。在她自己的家庭里,女儿也极少有机会得到父亲的陪伴。
一些数据可以佐证这些个人经验性的感受。全国妇联和国家统计局每10年会进行一次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最近一次,也就是2010年第三次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显示,在40岁以下的被访父亲中,最近一年从不或很少照料孩子生活的占到70%,从不或很少辅导孩子功课的为47%。另一项更近期的调查来自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和上海市妇女联合会发布的“2015年上海家庭教育现状分析”调查报告显示,孩子的生活主要由父亲负责的比例,从2005年的12.2%下降至2015年的9.6%;孩子的教育主要由父亲负责的比例,则从2005年的30.2%下降至23.7%。
“丧偶式育儿”这个词很有传播力,因为它以夸张的戏谑近似粗鲁地概括了一种被普遍感知的现象。但是,这种概括的潜台词是一种先入为主的判断:父亲们是不负责任的、不可靠的、懒惰的、逃避的、缺乏作为父亲的自觉的。但事实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就像我的焦虑,充满了矛盾,且指向不明。就拿夜里照顾孩子来说,我常常戏谑:“祝你拥有婴儿父亲般的睡眠。”绝大多数妈妈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孩子在身边小床上的一小声哼唧,就足以让她们瞬间惊醒,但婴儿的号啕大哭也未必能吵醒父亲。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每当我频繁夜起,独自完成喂奶、换尿布、哄睡这一系列规定动作时,我难免会心生抱怨。但事实是:我并不愿叫醒丈夫。一方面是想保证他第二天上班的精力,另一方面,“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我必须承认,为数不多的几个黎明前夜,我在困倦至极时叫他起来搭把手,他并没有任何不情愿。既然如此,我的焦虑究竟源于客观现实,还是一种主观的想象?我对父职的期待到底是什么?
做《你好爸爸》这个节目,李小萌说,她一开始是奔着控诉去的,一路走来却发现父亲们的许多难处。她举办面向爸爸们的活动,现场一问,他们基本都是应妻子的要求来的。但是交流起来,爸爸们也有委屈要说。“他们都在想:现在妈妈都是专家,我们都没有发言权,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妈妈在这个领域里确实掌握了太大的话语权。”李小萌说。她在一个公众号上开课,讲育儿书籍,叫《妈妈读书会》。一次她给这门课拍宣传片,导演是位年轻父亲。他突然提出自己的不满:你光给妈妈读,不管爸爸,不说爸爸的事。
或许,成为母亲和成为父亲本身就是两个不同的旅程。回到小生命诞生之初,李小萌记得女儿一降生,她就“爱得不行”。我是那种慢热型的母亲,但孕育生命的过程足以让我将养育内化为自己的天职。心理学理论认为,为了实现直立行走,人类的骨盆变小,胎儿在母体内孕育的时间缩短,人类都是事实上的“早产儿”,需要经过漫长的婴儿期。在孩子生命之初,他们依然需要受到子宫般的呵护,他们和妈妈是一体的。但对于父亲而言,孩子出生前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只负责提供精子,与孩子之间缺乏生物学上的牵绊,也不存在应承担的生物学责任。对孩子来说,父亲不可或缺的状态在受精卵形成后基本就已结束。
美国特拉华大学(University of Delaware)人类发展与家庭研究教授鲍勃·帕尔科维茨(Rob Palkovitz)认为,男性可在生理层面转变为父亲,但是并不容易调整自己的心态和行为以适应父亲的角色。做一个父亲的样子和责任,都与做一个丈夫不同,需要另一种承诺。这种转变将影响男性在每一天生活中的选择、行为和事情的优先顺序。男性需要慢慢成长,才能逐渐扮演父亲的角色。
面对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很多父亲都会产生强烈的不真实感。演员包贝尔告诉李小萌,他十分期待孩子的降生,但当他真的看到孩子的时候,他却找不到想象中应有的强烈的连接感,于是,他就像许多父亲所做的那样,等孩子两三岁了,能交流了,才开始介入孩子的教养。
前几年,湖南卫视的真人秀《爸爸去哪儿》播出后,加拿大爸爸夏克立成了“映衬”中国爸爸的模范。他对女儿的陪伴令许多母亲都自叹弗如。他和女儿一起疯玩,一起染头发。不久前,女儿想打耳洞又很害怕,他就和孩子一起打了耳洞:“你看,什么事只要有个伴就不难。”但事实上,和包贝尔一样,夏克立也曾经在新生命面前找不到感觉。他的解决办法是把所有照顾婴儿的细节都承担起来。他说,既然没有像母亲那种天然的物理性的连接,就要自己努力在关系当中去寻找。
“成为父亲”对于许多男性而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父亲”之名带来的压力和困惑很可能是巨大而持久的。《你好爸爸》的所有嘉宾都强烈地感到,要做一个合格的父亲,似乎“自己本身必须得是点什么”。“凯叔讲故事”创始人王凯说,如果你不是什么的话,在孩子面前就没有发言权。
心理咨询师李松蔚给许多出现问题的家庭做过家庭治疗,但他同样有作为父亲的困惑。他告诉我,对于他来说,最困难的一点是,他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足够好,是不是已经从一个儿子成为了一个父亲。“当你是一个儿子的时候,我可以认同自己就是一个有缺陷的,不够完善的,还在成长中的人。但是父亲这个角色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我需要去承认一点:我已经长成了。”
女儿出生时,李松蔚正在完成自己的博士论文。写论文的过程中会思路卡壳,于是会有一个又一个熬到深夜的晚上。那时候,几个月大的女儿半夜醒来哭泣,他抱着女儿摇晃哄睡,一旁是亮着的电脑屏幕上未完成的论文。“心里很困惑。我在想,如果她懂事的话,她会怎么看待我。我还是一个学生,却好像已经要成为她行为上的榜样。我很希望自己能够像一个很成熟的科研工作者,知道应该敲出来的每一个字,但是我做不到。我要到自己变成什么样子的时候,才可以有底气地告诉她:你看,这是你爸爸。”李松蔚的女儿7岁了,他依然会时不时地面对自己内心的纠结。
李小萌为《你好爸爸》寻找嘉宾,请他们谈谈对父亲角色的看法。“爸爸”们最常见的顾虑是自责:“我这个爸爸当得根本就不合格。”怎样才是合格的?似乎也没有人说得清:“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好父亲的面目竟是如此模糊。
“当丧偶式育儿成为一种流行语时,媒介起的作用到底是让父亲回归家庭,还是让他们与家庭之间更加割裂?”李小萌的观察是,“许多新一代爸爸并非没有参与养育的自觉。爸爸和妈妈之间最大的分歧在于,妈妈想让爸爸用跟她相同的方式来爱孩子。但孩子并不需要两个妈妈,他们也需要来自爸爸的,不同于妈妈的爱的方式。在我们抛出一句指责之前,似乎应该更清晰地分辨彼此的角色,而不是在混沌当中只剩下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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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资深记者。写字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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