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和声音的水乳交融

伴着Nujabes（濑场润）的这首日系Jazz Hiohop（爵士嘻哈）的神曲Luv (Sic) pt3，我们开始新一季的音乐电台趴。第一季推出之后，很意外地获得了很多听众的喜爱。真的有点意外，因为我觉得在里面谈的很多曲子虽然不能算是前卫或者实验，但也绝对算不上太流行。而且很多时候其实我都是在借题发挥，借音乐的梗来发挥哲学的思辨。所以一开始还是担心会不会太过冷门，但大家热情的响应和回复还是让我感觉到很温暖。而借音乐来谈哲学，以哲学来阐发音乐，确实在这个方面起到了非常好的效应。那就让我们不妨继续下去。

哲学家音乐电台趴第二季来啦

这一季的重点可能会有一些变化。第一季重点在谈大的问题，就是比较宽泛的音乐风格和类型，像聪明舞曲、后摇、仙音等等。那么，从这一季开始，我们想更仔细更具体地结合不同的乐手来谈，深入理解他们的音乐世界、灵魂世界。当然，在这里还是会有哲学，但我们更想润物无声地将哲学的内涵渗透到节奏之中，融化于韵律之中，将思想和声音更为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

那第一集开场得来点带感的。就让我们从嘻哈开始。我现在打Hiphop（嘻哈）这个词的时候手都要抖一抖，因为一不小心就skr（嘻哈术语）了（开玩笑：）），不过也确实说明嘻哈在国内是越来越火了。借着这个东风呢，我们也不妨听一点不一样的嘻哈，给大家提供新鲜丰富、刺激好玩的耳朵糖果。关于“中国是否有嘻哈”这个问题，本来也没有必要回答。但是，中国确实需要有好的声音，好的音乐，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大家能够打开耳朵，听到更多美好的音乐，不一样的声音，这样年轻一代乐手和歌手或许才能真正释放出自己的创造的能量。

GAI （嘻哈歌手、《中国有嘻哈》总冠军）

这样说起来，日系的Jazz Hiphop其实是很值得大家关注的。一方面，它确实是纯正的美式嘻哈的延续，换句话说，当嘻哈这个乐风进入到霓虹国之后，并没有变质，没有掺水，没有失去它本来的力度和质感。所以你去听日本的嘻哈乐，论发音吐字，那就是字正腔圆（对于日本人有多难，你可以想象）；论节奏韵律，那也仍然是千变万化，神出鬼没；论歌词文字，那更是满满都是激烈的嘲弄、深刻的批判，甚至还有美式嘻哈里面非常罕见的诗意的格调。所有这些都完全可以让我们对“日本是否有嘻哈”给出一个非常肯定的回答。不仅有，而且是非常非常正点的嘻哈。

然而，继承了日本文化的那种兼容并蓄的血脉，日系嘻哈又对美式嘻哈进行了很大程度上的发展和变化。确实由此更贴合了日本文化的特质。这个问题泛泛地谈就没什么意思了。什么东方美学啦，东西文化比较啦，扯着扯着就变成学术研讨会了。我们就不妨结合Nujabes他自己的创造来谈谈日系Jazz Hiphop的一些很迷人的面向。

Nujabes与日系嘻哈

Nujabes的本名叫做濑场润，Nujabes这个词就是这个名字的戏拟（Seba Jun）。我自己很早就接触过他的音乐，那还是在香港教书的时候，有一次深夜备课失眠，就看看MTV台安安神，然后就看到上面出来一个萌萌的乐手，很有节奏地弹着钢琴，很轻很淡地唱着嘻哈。

Nujabes（日本音乐制作人，1974～2010）

说实话，那个时候是没什么感觉的。因为我自己听Hiphop也是很久了，甚至还在一篇论文里面谈了Hiphop的韵律诗学。但我基本上听的都是纯正死硬的美式Gangster Rap（黑帮说唱），那就是Public Enemy（公众之敌），Ice Cube（冰块酷八），Wu Tang Clan（武当派），甚至Notorious B.I.G.（臭名昭著大先生）等等等等。当然，大家喜欢听的阿姆（Eminem）也够硬，但那个多少已经是裹上了pop（流行）的糖衣了。

电台小百科：Nujabes原名Jun Sebaせばじゅん，（Seba Jun），瀬场润“Nujabes”即把“Seba Jun”倒置，日本著名嘻哈音乐制作人。

Public Enemy （美国嘻哈组合公众之敌）

当然，Hiphop的曲风本来就是融合度非常高的，而且确实融入到很多不同的乐风里面都能够形成非常好的效果。比如说跟金属结合以后，就成为说唱金属，像Korn（科恩乐队），像Linkin Park（林肯公园），那都是非常成功的案例。所以Hiphop跟Jazz来进行结合也很正常，因为毕竟血液里面都是纯正的黑人文化的基因嘛。只不过，就我自己的了解而言，爵士说唱在美国不能算是很成功或很流行。我查了一下，也就是Jungle Brothers（丛林兄弟），De La SouL（德拉索）这种，也算是有点名气，但如果跟正经的说唱大牌相比，那就是差很多了。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爵士说唱真的是太软，没底气，甚至是没骨气，那就让人觉得，这东西根本就不配叫做说唱。你就说如今的爵士乐吧，一半变成走ECM的那种前卫学院派的路线，一半就变成Kenny G（凯丽·金）那种软趴趴的城市蓝调。所以这样一种已经没多少生命力的乐风，很明显就削弱了嘻哈本身的那种激进的锋芒和地下的狂野气息。

爵士说唱代表人物 Jungle Brothers（左） De La Soul（右）

但非常奇怪的是，爵士嘻哈进入到日本，就反而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没错，它听上去仍然还是轻还是软，但在日本乐手的改造之下，这种“软”转而变成了一种更强大的音乐、文化乃至思想的力量。这不能不说是日本音乐创造的又一个奇迹。就像是日系摇滚、日系电子、日系后摇等等，日系嘻哈也绝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类型。

电台小百科：1.EMC ECM唱片公司全称Editions of Contemporary Music 是德国贝斯手Manferd在1969年于西德创立的唱片公司；2. 城市蓝调 Urban Blues 也称作“城市布鲁斯”，形成于上世纪20年代，区别于乡村蓝调，歌词中充分反映都市生活，乡村蓝调的演奏者往往是个人，而城市蓝调则是一个乐队。

“软”的力量与德里达的“延异”

为什么说“软”反而是一种力量呢？我们在这里就不搬弄“淡的美学”这种老掉牙的话题了，就好好听听Nujabes的音乐。确实，老的嘻哈迷一开始听就觉得很不习惯，觉得它不像嘻哈，但这个只是表面的印象。你如果坐下来，甚至带上耳机一点点深入到Nujabes的音乐之中，你会觉得他那个发音是非常非常纯正的嘻哈范儿。大家都知道，嘻哈从节奏和旋律上可能局限会比较大，所以很多时候风格的变化都是在发音吐字上面。

我自己不太熟悉京剧，但我觉得在这里大致打个比方还是可以的，就是嘻哈乐手很多时候玩的就是京剧里面的唱腔。不同的乐手之间彼此区分也正是在发音、吐字，种种拿捏的细节。在这个方面，Nujabes绝对是做到了极致。听上去他就是一个劲儿在那里很平地说话，但就拿Luv (Sic)这首来说，每一个字都不软，都是很圆润很饱满。你再听节拍，后面的鼓声虽然是有点机械单调，但是他唱出的每个句子里面的重音都很准确，都踩在点儿上，而且还充满着很细微很奥妙的变化。这个你要真的从音乐角度说可能很难把握，但真的就是一种很特别的feel（感觉）。而且这种feel真的就是把爵士和说唱的神髓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

大家都看过电影《爆裂鼓手》，你会觉得爵士对节拍的把握是非常特别的，不是准就可以了，而是要恰到好处地快一点或慢一点，没错，就那么恰到好处的“一点点”，那个就是爵士的feel。用法国哲学家德里达的超级酷的一个概念来说，那就是différance，我们一般译作“延异”。这个词真的很美，因为既有“延迟”（delay）又要“差异”（difference）。这个就是爵士节拍的最内在的神髓。而这样一种“延异”的节拍跟说唱结合在一起，又产生了进一步的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化学反应。

德里达（Derrida，法国哲学家）

其实说唱的最高境界，也就是听上去是在说话，但实际上是在唱歌。这里面最大的玄机就是乐手能够最大限度把说话里面的种种能够变化的因素都以自己的方式推向极致，像语音、语调、音色、质感、节奏、气息等等。而Nujabes的最强大的地方就是把这个变化看似控制在最细微的程度之内，但仍然能够展现出无比细腻丰富的变化。京剧的票友有时候整场可能就等着的是那一句唱腔，听到了就醍醐灌顶了，Nujabes这里我敢说每一句都能让你迷魂陶醉。我自己就非常喜欢“Verbally that is making love to the music/ Means vibing to the beat at night”，真的很迷。你听“that is”这个地方有一个停顿，而后面的“at night”又有一个不经意地下坠。太玄了。所以你说小孩子去学阿姆是可以的，你只有底气，能喊就行了。但你去KTV挑战一下Nujabes试试？我看有的听众留言很有意思，说他唱这首Luv (Sic)，差点儿没岔气，这可能是真的。那种千变万化的“延异”，你就是跟不上啊。德里达也不行哒。

动漫《混沌武士》

说完了唱腔，其实最后还是要突出一下情怀。是的，Nujabes的歌词之美之深，绝对在嘻哈乐里面是独树一帜，甚至是绝无仅有的。之前在电视里面听余光中老师说披头士的歌词怎么美，怎么妙，那个我还真没感觉出来。但你仔细品品Nujabes这首吧，真的是字字珠玑。就前两句好了：“It’s funny how the music put times in perspective/ Add a soundtrack to your life and perfect it”。这样一种感悟直接击中了我的灵魂。

真的，我们为什么要听音乐，为什么会听到一首曲子哭得唏哩哗啦，甚至48小时单曲循环，那正是因为它给了我们混沌的人生一个“perspective”（角度），从那个角度，我们领略到了人生最美的瞬间，我们领悟到了生命最痛彻的哲理。音乐，就像是给乏味平淡的生命脚本增添了一个无比美妙的舞台布景。没有音乐的人生，是不完美的。

所以我们真的很惋惜像Nujabes这样英年早逝的天才，如果他还在，又能带给我们多少感动的时刻。最后听一首，也算是他的成名曲吧，是给动漫《混沌武士》写的这首无比精彩的Battlecry（《战吼》）。当然，还是要提醒你自己读一下歌词，真的美到爆。

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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