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忌
2017-11-01·阅读时长6分钟
下晚班在宿舍楼下的烧烤摊等鸡腿、玉米和鸡肉肠。脚下蹲了一只黑白斑点的猫,一只黑猫,一只橘黄色的猫,一只棕色的猫,还有一只忘了是什么颜色的猫,它们都朝着同一方向,各自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我坐在一张街边大排档常见的水粉色塑料椅上,相隔几米的水泥路旁是一处建筑围栏,高达数米。一个脚步匆匆的黄衣中年女子回头望了我一眼,用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的声音来了一句:“小妹,这么晚才下班啊。”话音刚落,老板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两个穿着白T短裤,披着黑色齐肩长发的姑娘熟络地跟老板打着招呼:“王哥,好久不见。”一个说:“我们还是七八年前住在这里,这条街以前好热闹啊!”一个说:“现在里面应该没住人了吧?”我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塑料袋,拿起水壶,走向巷子深处那个姑娘口中应该没住人的所在。
临街的房子只一扇门里还透着光,我想这光照亮的应该是十几分钟前还和我打着招呼的女人,尽管没有得到我的回应。这排房子里住着来自湖南、四川、江西的农民工,他们的工地就是街面上这一墙之隔的足够建一个体育馆的空地,并且地盘还在不断扩张中。巷子里没有路灯,左侧竖立的围栏隔开了空间,右侧是一溜店铺的门面招牌,“正宗重庆麻辣烫”、“皮具名店”、“湖廣小百货”、“超市”、“飘香馋嘴卤鸭”…这些店铺的名字在黑暗中已经难以辨认,有人拉了绳子把衣服晾在招牌前,铝制的卷闸门中央一个大红圈圈里安安稳稳立着一个“拆”字。有点儿像科二里的“直角拐弯”处,塑料围栏被一排细密的木板代替,透过缝隙能清楚地看到散落的地基。我想起红底白字的“美宜佳”,看着它一天天变得门庭冷落到所有的货物打包搬上一辆货车。某一天的下午一辆巨大的挖掘机的铲斗在它的房顶敲了几下,它就由三维向二维跌落,碾成一堆沙砾。两栋房子中间挂着一条久经风霜的黄底红字横幅“早清租,早获益”。
我侧身走进一道大铁门留出的小门,记得有一天进门的时候,留意到那面写着下水道疏通、送煤气、收购驾照分、学车、办证的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的墙上,又多出一个显然是最近才加上去的辖区的报警电话。不大的院子只够停三四辆小车的长度,倒是整整齐齐码着些共享单车。前阵子偶一抬头,看到谁家的阳台上从防盗窗的空隙里向天空伸展的三角梅墨绿的枝条和紫艳艳的花。想着植物果真大自在。一楼门房里传来美国大片里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我下意识抬头朝几个月前多出来的监控摄像头看了一眼,正对上它黑框框里的两个闪烁的小红光。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在哪一天灭了,二三楼已经很久不见有人开门,想来是搬走了。消防栓的木盒子里只剩下一个落满了灰尘的接头,裸露在空气里。401里住着显然是同一个工程队的工人,他们习惯把衣服晾在楼道里,坐在楼梯上看电视,敞开门做饭,用方言打着容易激动的电话。终于看到502那扇缺了一个角的门,我站在501的门前从灰色双肩背包里摸出了钥匙。
501外边贴了一副对联,左边是“雪舞福地兆财年”,右边是“虎踞门庭保平安”,横批“吉祥如意”。想必是多年前房东所为。我打开房门,穿过黑黝黝的客厅,客厅的灯在它最后一个住客搬走的前几天罢工了。推开一扇朱红色的木门,这门里的小房间以前住着保洁阿姨,后来搬到她老乡家去住了。再推开一扇木门,这门后就是属于我的小小世界了。
靠墙摆着一个六开门的黄色木衣柜,紧挨着衣柜呈“T”字形摆着两张上下床,三张床上除了床板外空无一物,靠窗的那张下床上摆了一床铺盖,铺盖上是一个天蓝色的小桌。桌上整齐地摆着一本《英语(二)》的自考书,一本《普通话水平测试指导用书》,还有手掌大小的《苏东坡·辛弃疾词》、《最美的散文(世界卷)》、《最美的散文(中国卷)》,以及一本很久不曾翻开的《奥巴马演讲集》。一个紫色封面,写着“工作笔记”的小本子,用来记录需要做的事情,还有两支黑色签字笔。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
我把窗户打开,点上蚊香,对,尽管已经快到了11月份,这些生命力有些变态的蚊子还是活得好好的。对面两幢大楼的灯光有的白,有的昏黄。我和对面楼房空出来的这块地面上,在堆成一坐小山的沙子前,几辆开着大灯的大卡车和一辆挖掘机正在紧张而有序地移动着。挖掘机的铲斗把沙子放在大卡车的车厢里,装的满满的大卡车就从塑料围栏的开口处驶出,在我的楼下紧紧地贴着围栏往前开。我又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卡车司机停了下来,我听到她在说:“白天也从这里过,现在这么晚了,也从这里过,这么吵,我怎么睡觉啊!”说着,还煞有介事地举了下手表。我继续看空地上的表演,有点儿游乐场的意思。黑暗中一条体型巨大的狗在空地的这头跑向那头。一架飞机闪着灯在贴着民房的上空飞行,准备降落了。过了十几分钟。空地上的灯都熄灭了,没有了机器的轰鸣声,女人的话居然管用了,始料未及。
右边住户的防盗窗上有两棵球根裸露在外的仙人掌,一个插着燃烧过的线香和蜡烛的小罐,我歪头看了一眼,客厅里已经空无一物。脱了鞋,光着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找一部好看的电视剧。把塑料袋打开,两只手拿着我的鸡腿开啃,老板果然有照我说的把鸡腿烤焦点。不久,房间里响起一个抠脚少女宛如痴汉的傻笑。
第二天下午,这个世界已经运转了大半天,我才后知后觉地加入。把我的双肩背包拿起来,嗯,这个包是用信用卡的积分换的,所以走在大街上,偶尔会跟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的男士们撞包,额,我就当没看见。不过,有一次,一个白发的老者也背着这个包从前台走过,同事很好心地指给我看了。包里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卡包装着我的身份证件、公交卡、南山图书馆的读者证,还有我考了三次科三才到手的驾驶证,说起来都是泪呀!眼镜,钥匙,手机,没有钱包。我就这样背着我的全部家当出门了。当然,我完全可以拿上钥匙和手机,轻装上阵。可大概是骨子里的流浪气质根深蒂固,我觉着自己背个包就可以随时奔赴下一个城市。以及出于安全考虑,即将拆迁的城中村出租屋,听着就不怎么靠谱,万一有小偷破门而入,那~就让他随便挑吧。
木栅栏敞开着,中间的空地上躺着一二三四,四条狗,它们一见了我,仿佛听见了某种无声的召唤,齐刷刷摇着尾巴站了起来,我一瞬间联想起在校门外面蹲点小学生的黑社会。趁它们离我还有段距离,不动声色地开启暴走模式。不是,就您放在空地上那点材料,有必要雇四条狗来看着吗?这些狗难道以为我的出现是它们放风的信号么,不是,这条路上人都哪儿去了?迎面走来一个低头看手机的中年男子,我放慢了脚步。 回头看了一眼,狗狗们围在一起打情骂俏,你侬我侬。
巷子里的阳光已经转移到了大马路上,只在一个屋顶的矮檐下还有一小片照亮。这一小片光里放着三个白色的尼龙编织袋,袋子上平整地摊着些坚果类的东西,灰色的一片。一个头发有些稀疏的老奶奶靠着右边的塑料围栏坐着,穿着白底蓝色碎花短袖,黑色的长裤,眼神恬静淡然。离她不远的地方,摆着几盆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其中一盆有种说不出的野趣,那盆花细碎的绿叶,枝头开着些白花,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轻轻地呼吸。我一边走一边拿眼睛瞧那花,花儿却不知道我在看它,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哪知道凡尘中人对它有几多仰慕。转过街角,融进行色匆匆、南来北往的人群里。开始我为生存奋斗的又一天。
虽然是城中村,这栋楼却有一个霸气的名字——“龙腾阁”,让人不由得想起剑酒江湖、快意恩仇。虽然是出租屋,房间里的天花板和地板却都是有着好看花纹的原木。从门口喜庆的对联和门上倒贴的“福”字来看,房东一家在搬走之前对这里,应该有着对家的依恋。哪栋建筑在筹建之初都浇注了建设者的用心。只是当时间过去,它们在新兴的建筑眼里,成了落后的,不合时宜的,它们阻碍了城市的进步,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窗台上东倒西歪的仙人掌,没有了土壤,依旧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绿色的光。围栏下头发稀疏的老妇人,晒三堆坚果,摆几盆植物,静坐在午后喧嚣的巷口。住在即将拆迁的城中村落脚处的我,依旧每天把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把地面拖到闪闪发光。我们总告诉自己等生活好起来了,就要怎样怎样。可岁月不会回首,即使是生命中最难熬的那段时间,它们和你人生中最幸福的那些时候一样,在时间的长度上,是均等的。我们唯一要做的,是过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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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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