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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庆,一个记录者的故事

作者:张星云

2018-10-24·阅读时长1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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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导演、独立制片人张以庆(黄宇 摄)


留白

张以庆告诉我,2004年拍完《幼儿园》后,他向自己所在的单位湖北电视台请了一个长假。他管那叫“留白”。

“留白很重要,每拍完一个片子都需要足够的留白。”

结果,他一休十年。“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经常是一种舟舟的状态。”他不坐班,台里没人管他。在家什么也不干,就躺着,有时遇到换季整月起不来床,发呆,浑身无力。“就是废了。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任何激情。”

他开始吃药。

“抗抑郁症的药,头几次吃副作用比正作用更大,吃完会更焦虑,这时你只能接着吃。但吃上了就不可能断了,就像降血压药一样,终身服用。”他说他直到那时才发现,世界上两万多种疾病,人类真正能治愈的才50多种。

他的抑郁症是从1999年拍《英和白》时开始的。

片子讲的是最后一只作为杂技演员的大熊猫“英”和它的中国女驯养师“白”相依为命,在一个房间里一起生活了14年的故事。如今在哔哩哔哩视频网站上点开播放这部19年前的纪录片时,“90后”“00后”观众打出的弹幕中,最多的两个字仍然是“压抑”。

“在一间70平方米的房间里,拍一只被关在笼子中的大熊猫和一位不说话的驯养师,没有任何场景变化,按理说只要3分钟就能拍完,但要剪辑出50分钟的片子,这太可怕了。”张以庆说自己最典型的抑郁症状就是那时开始的。“后来越拍越觉得,人们的内心就是一个笼子,每个人都生活在笼子里,我们本质是孤独的。”

人们认识张以庆,是因为《舟舟的世界》。这部拍摄唐氏综合征患者胡一舟的纪录片,让对音乐有着特殊敏感的舟舟成为尽人皆知的“天才指挥家”,也让张以庆成了纪录片领域一个有点传奇的人物。《舟舟的世界》拍完没多久,经朋友介绍,张以庆认识了武汉杂技团的英和白。张以庆觉得,白是一个很独特的女性,她并不认为外面那个精彩的世界跟她有什么相关。在他观察及拍片的一年多里,只见她上过一次街。对她来说,困扰主要来自内心。她拒绝采访,甚至拒绝交谈。经历过20世纪五六十年代政治动荡,有一半意大利血统的白,似乎已经把人生看得通体透彻。除了安宁地陪伴英,她别无所求。但采访和拍摄,就是剥夺她的安宁。

张以庆花了三个月时间与白沟通。白在看过《舟舟的世界》后,对张以庆有所了解,她就勉强表示可以一试。但在拍摄的前晚,白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不拍了吧,希望你能理解。选题已报,资金也到位了,而且已经花掉了一些。张以庆在电话里力争,电话从夜晚打到凌晨。最后时刻白心软了,但只是同意拍摄,不同意采访。

纪录片出来很长时间白都拒绝看。直到有一天夜里,终于看了片子的白打电话给张以庆说:“我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理解我,那就是我父亲,今天有另一个人走进我的灵魂,那就是你。”几年后,熊猫“英”去世了。从此再没有一个媒体记者可以进入白的那个房间。“她拒绝。你解读她,她不需要解读。”后来张以庆去看过白,但觉得没法帮助她。“白以她个人的牺牲作为代价给予了我最深刻的理解。”


纪录片《英和白》剧照


《英和白》后,张以庆收获了巨大荣誉。此片获得了当年四川国际电视节四项大奖,那一届BBC参评的片子才只获得了三项。也是此片,让他在2002年获得了范长江新闻奖。

省委宣传部下了红头文件《关于向张以庆学习的决定》,湖北电视台在大厅里立起了巨大的展板,宣传张以庆的“三个代表四个精神”,全台召开大会向张以庆学习。“那时开大会有个程序,首先是宣读省委宣传部的决定,其次会有个人在台上倒背如流地说我的事迹我的好,最后就是我上台来讲自己怎么艰苦怎么牛,这个要命,我就过不去,我要疯了,因为抑郁症就是不能见大场面。”他说他就像成名后被推到台上表演的舟舟,明显的社交恐惧症,手是发抖的,思想混乱,语无伦次了。

那次开大会的前一天,张以庆需要面对领导念一遍自己的发言稿,通过了第二天才能发言,但他平生没写过发言稿。“最后我被顶到墙根了,幸亏那时我还可以表达,我就说,诸位领导,我想说一个你们谁都不知道的事情,在给《英和白》做后期的时候,我经常想自杀。我的痛苦我无法表达,我连自己都处理不了,我经常跟自己过不去。我不是你们表彰稿中写的那个张以庆。”

遇到舟舟

张以庆第一次遇到舟舟是在1995年。

那时张以庆正在拍摄纪录片《起程,将远行》。他跟踪拍摄五名不同专业大学生的毕业实习,来展现人们初入社会的那个特殊节点。其中一名来自兰州的女大学生在武汉乐团实习,每天背着比她自己还高的低音提琴去乐团。

他在拍她实习的时候,却总被乐团指挥台斜下方的一个小男孩吸引走了注意力。那个男孩拿着铅笔也在指挥,身前的谱架上摆的不是谱子而是别的书,但他指挥的神态完全不亚于真正的指挥。那个男孩就是舟舟。

舟舟的父亲胡厚培是武汉交响乐团低音提琴手,因此将从小患有唐氏综合征的舟舟带在身边,舟舟就这样和乐团一起生活。张以庆回忆他初识舟舟时,是乐团最低谷的时候,只发60%的工资,排练时小提琴手们拉60%的音符,管乐手们吹半口气,“只有舟舟永远是饱满的,那种生命的饱满,所以让我特别震撼”。《起程,将远行》拍完后的一年里,舟舟的样子在张以庆脑子里挥之不去,于是便有了《舟舟的世界》。

张以庆用了七个月在武汉乐团观察和拍摄。拍摄临近尾声时,武汉乐团常任指挥梅笃信为了让摄制组尽快收工,刻意制造了“一个小高潮”,在摄像机镜头前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舟舟。舟舟在众人的欢呼和欢笑声中指挥乐团演奏了《卡门》。尽人皆知,这组镜头后来彻底改变了舟舟的命运,这是后话。

当时张以庆为了这部片子拍了足足2100多分钟素材,70多盘录像带,然后又花了五个月制作。初剪的时候,他每天晚上都会骑上自行车环武汉东湖一圈,然后回去写解说词,但每天只写一句。

张以庆告诉我,《舟舟的世界》拍的重点不是舟舟,而是通过讲述健全人对待唐氏综合征患者的方式,来展现健全人所生活的环境,以及其中人与人的普遍关系。“其实舟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们是否把他作为和自己一样的人来对待。”

以前,张以庆听到有人在看片子时说,这傻子挺好玩的,就浑身来气。现在他想通了:如果人们因为了解了舟舟,走在街上碰到弱智人,眼神变得柔和一些,态度变得友善一些,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舟舟是幸运的,他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下长大,他的家人,武汉音乐团的乐手,甚至每次无偿给他食物饮料的武汉商场员工,都在温暖地照顾着他。这一点张以庆与舟舟也是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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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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