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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梁漱溟 | 从佛门到儒者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2018-08-07·阅读时长1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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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兼济天下又独善其身的民国名士,在他近百年的人生实践中,如何思考中国,如何在逆境中保持一份儒者的乐观与尊严?

梁漱溟 | 从佛门到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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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是梁漱溟逝世30周年。很多人知道他的名讳,但并不了解他的人生与主张。他既是美国学者口中“最后的儒家”,也是北大当年知名的青年哲学教授。他既是探索新中国道路的思想家,又是轰轰烈烈开展乡村建设的实践者。

梁漱溟与毛泽东是北大时期的朋友,抗战时,他曾在延安以政治中间派的身份与毛泽东几次彻夜长谈,而又在建国后因为批评农民政策,遭到了这位最高领袖的公开责备。他因为坚持儒家观点屡遭批判,但却能以自省的方式泰然处之,以95岁的高龄善终。今天,就让我们走近这位兼济天下又独善其身的民国名士,看他近百年的人生实践中,如何思考中国,如何在逆境中保持一份儒者的乐观与尊严。

梁漱溟(1893-1988)(视觉中国供图)

1918年农历十月初七那天,北京发生了一件轰动的事:一人穿戴整齐,留下一封遗书,在积水潭附近投湖自尽。那个投湖的人,便是梁漱溟的父亲梁济。

父亲离世后没多久,一心向佛的梁漱溟正式宣布,自己将从佛学研究转向儒学研究,其中多多少少是受了父亲辞世的影响。父亲梁济在梁漱溟的成长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无论是离经叛道的西学教育,还是忧国忧民的君子之风,父亲的影响,在梁漱溟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梁家祖籍广西桂林,梁漱溟的祖父赴京会试,中进士后就定居北京。父亲梁济,字巨川,27岁中举,直到40岁才当上内阁中书的四品官,做过清朝档案馆的工作人员。梁漱溟评价父亲不是一个天资高明的人,但“秉性笃实”,且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不肯随波逐流。梁济一辈子关心国事,赞成“维新”。民国建立后,他也一度对国家步入坦途抱有希望,但这些都落空了。

1918年农历十月初十是梁济60岁生日,他以准备祝寿,家中须大扫除为由,到积水潭旁朋友家小住。就在生日前3天,他按计划从容投了积水潭。

他在遗书里说“梁济之死,系殉清朝而死”,又说,如果能唤起国人“尚正义而贱诡谋”,则他的死“可以谓之殉清,亦可以谓之殉中国”。很多人把他的行为视为“遗老殉国”,但新派人物陈独秀、徐志摩、胡适等人,也都写文章评论他的自尽,他们并没有把它仅仅理解为殉清而死,反倒由此来反思整个社会精神力量的缺失。

1893年,梁漱溟出生在这个忧国忧民的儒士家庭。作为家中幼子,梁漱溟享受着全家的宠溺。他曾形容自己幼年时“既呆笨又执拗”,直到6岁,自己还不会穿裤子。有一天早上,祖母隔屋喊他,问他为什么还不起床,他气愤地大声回答:“妹妹不给我穿裤子呀!”被全家引为笑谈。

同时,他的成人性格也在少年时期初见端倪。梁漱溟少年时爱静思,不喜运动,体质弱。读书时,经常看同学打球踢球而不敢加入,只有等人家都玩罢,才敢一个人去试一下。因好想事情,神色完全不像少年,同学给他起了个外号“小老哥”。他在中学堂读书时,和班上3位同学是好友,有一天几个人谈到兴头上,提议不再“大哥、二哥”相称,而是根据每人的短处拣出一个字来,以警示策勉。于是有的人因稍显懦弱被取名为“懦”,有人因脾气暴躁被取名“暴”,还有一自谦为“惰”,而梁漱溟被取名为“傲”,从中也可看出他当年的一些性格。

梁漱溟生性温和,他的性格养成,不得不说与父亲对他的态度有很大关系。梁济是一个仁慈的父亲。梁漱溟9岁那年,有一次,他存的一小串钱忽然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气得跟家人大发了脾气。第二天,父亲在院子里的桃树枝上,发现了那串钱,他知道是梁漱溟自己马虎,但并不斥责,而是在纸上写下一段文字,大致内容是讲,一个小孩把钱挂在树上,自己忘了,怎么都找不到,还要去跟家人吵闹,第二天父亲打扫庭院时发现,小孩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犯了糊涂。梁济不动声色,把这段文字拿给儿子看,梁漱溟红着脸跑到树下寻找,自觉非常地惭愧。

很多人以为梁漱溟幼年时饱读“四书五经”,可事实上,这位民国时期最杰出的儒家学者,竟然从小到大都从未背诵和研习过儒家经典。

少年梁漱溟(右二)

这同样是出于父亲梁济的影响。因梁济赞成维新,不主张读经,在子女教育方面,他极其地反传统。1903年,京师译学馆成立,梁济将长子送去学习,三年后,又将其送到东京学习商业,这在当时是很受旧学界蔑视的。他还把两个寄养在家中的外甥送到了英国攻读法律学位,两个女儿也毕业于京师女子师范学堂。作为小儿子的梁漱溟,他的早期教育可以说是最为彻底的反传统。虽然6岁时开始在私塾读书,但梁漱溟学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本名叫《地球韵言》的启蒙读物,这是一本介绍世界历史地理的书,里面的内容多是介绍欧罗巴、亚细亚、太平洋和大西洋。这在当时实属一件很不寻常的事。7岁,梁漱溟被父亲送去“中西小学堂”,这是当时北京的第一所西式小学。在那里,他学的是英文入门读本,念的是ABC,而不是《论语》。

不料,梁漱溟入学后的第二年便赶上“庚子之变”,那些英文书只好烧毁。此后,他又入过几所小学。1906年,他考进“顺天中学堂”,后来学术界的著名人士张申府、汤用彤等都是他的同学。而当他从顺天中学毕业后,他所受的正规教育至此为止,其后皆自学。

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的梁漱溟,却成为北大哲学系的知名教授。他进入北大任教时,年仅24岁,不用说他的教授同事,就是他的学生,也有些比他年纪还大。梁漱溟究竟有什么样的超凡才华,能够让北大校长蔡元培如此青睐有加呢?这得从他的厌世思想和自我拯救开始说起。

梁漱溟像父亲一样,很早便对人生和社会问题有了深入思考。由于父亲对报纸很感兴趣,他也很早就养成了读报的习惯,并且非常关注时事。在他离开学校后,很多知识都是通过读报获得的。当时革命派在天津办了一张《民国报》,19岁的梁漱溟到报社做编辑,还做过外勤记者。那时他向往议会政治,每逢资政院开会,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旁听。作为记者,他还亲眼目睹过袁世凯在北京举行的临时大总统就职典礼。梁漱溟这个名字,也是他在报社工作时取的。他原名为焕鼎,有一次,报社总编辑孙炳文在为他题写扇面时,顺手写下“漱溟”二字,梁漱溟很喜欢,从此这名字就伴随他一生。

而他本人的出世思想也在青年阶段持续滋生。1913年,梁漱溟离开《民国报》后,曾经两次试图自杀,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政府的道德沦丧和社会的困苦常常让他变得紧张和痛苦。

那时,他深陷于人生烦闷中,不愿在世俗趣味中混过一生,认为人生即是苦,思求出家为僧。通过佛学的自我治疗,他最终消除了灵魂中的紧张,他理解道,人们所看到的大千世界不过只是些现象而已。他自己的欲望、自然和人类的不幸、善恶标准、道德责任感和宿命论,这一切对于绝对不变的实在来说都只是相对的。

1916年,梁漱溟再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那时他终于克服了自己的精神困惑。他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重要文章《穷元决疑论》,总结了自己在哲学探索中的体验和痛苦。当时正值袁世凯称帝的尾声阶段,原有的规范和信念都崩溃了,社会出现了信仰危机,梁漱溟的文章是要为当今世界提供一种精神拯救。

在这篇文章中,他宣布了自己重新入世的打算。敏锐的思想、渊博的知识、富有创造精神,融汇中西的哲学见解,在知识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树立了他作为一个重要知识分子的形象。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于是向梁漱溟发出邀请,希望他能来北大开设印度哲学课。

图为1918年6月北京大学文科哲学门第二次毕业生与老师在北大办公处门前合影,前排左起第七人为梁漱溟。(蔡元培家属供图)

对此,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丁耘分析道,梁漱溟的文章,既展现了他对中文佛教典籍的熟练掌握,又显示出他可以阅读英文西学文献,运用西学理论来谈论佛学,而且他的分析相当精道,这在当时国内接受教育的年轻一代里,可以算得上是中西学俱佳了。梁漱溟出身于新学堂,从小学习英文,同时他也是一个极有悟性的佛学研究者,而且并不守旧,这些条件对于蔡元培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

第二年年底,梁漱溟进入北大讲席。一年后,他便出版了《印度佛教概论》一书,在这本书中,他对佛学作了哲学上的系统阐述,这本书奠定了他作为一个佛学家的社会地位。

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作为佛学家的梁漱溟似乎走向了终点,他很快找到了新的研究方向,那就是儒学。北大任教的几年,对梁漱溟个人而言,也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梁漱溟曾在后来回忆自己由“佛”向“儒”的转变,他在读《论语》时,发现开篇便是“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直看下去,全书不见一个“苦”字,这引起他很多思考。《论语》中与“乐”相对的是“忧”,然而又说“仁者不忧”,孔子自言“乐而忘忧”,其充满乐观的人生态度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对儒家的看法。于是在北大任教期间,他开始由“出世”转为“入世”。

1921年,根据梁漱溟演讲整理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出版,书中倡导世界文化是多元的观点,认为东西方文化各有其价值;而作为东方文化的中国文化,以儒家思想为代表,自有其对人类生活不可磨灭的价值,并预期世界最近的未来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此书之后再版10多次,在一片“打倒孔家店”的呼声中,梁漱溟肯定和捍卫了孔子思想。美国学者艾恺在为梁漱溟做传记时,称他为“最后的儒家”,这个评价尽管不甚准确,但是却广为人知。梁漱溟作为儒家学者的身份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标签之一。

按照梁漱溟的见解,人们的人生态度大致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态度概括为“逐求”,追逐声、色、名、利等物质享受,欲望得到满足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将这种思想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是西方人。第二种人生态度是“厌离”,人在反思自己、观察生活时,会觉得人生太苦,一方面被欲望纠缠,另一方面社会中又充满了偏私仇怨和生离死别的现象,于是就会产生一种厌离人世的态度。将这种思想进行升华的就是佛家。第三种人生态度,可以用“郑重”二字来概括。顺从生命的自然发展,以自觉的力量去生活,而不是依赖外力的催逼和外部趣味的刺激,将这种思想理解地最透彻的便是儒家。

他在书的序言中写道,自己在十几岁的时候,人生思想接近于第一种人生态度,二十岁到二十八岁之间,转入佛家,采取的是“厌离”的人生态度,而他最终选择了“郑重”。他决定:“归宿于儒家思想,且愿再创宋明人讲学之风,与现代的社会运动融合为一事。”这一年是他在北大任教的第五年。

梁漱溟进入北大时非常年轻,但在几年之间,他结识了不少朋友,这其中包括梁启超、李济深、李大钊、熊十力等等。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比梁漱溟大十岁或二十岁,相互的交往可以称之为忘年之交。

梁漱溟曾在给胡适的信中写道:“我在北大七八年间,独与守常相好。”这里所说的“守常”,指的就是李大钊,“守常”是他的字。两人早年间就已相熟,李大钊比梁漱溟到北大的时间略晚一点,他除了任教之外,还兼任北大图书馆主任。

1921年,梁漱溟决定放弃出家的心愿,准备成婚,他特意为此去了李大钊家,告诉他自己即将结婚的消息。1927年,梁漱溟得知李大钊一家被张作霖逮捕后,立即从西郊进城访章士钊,希望能与章士钊一同出面将李大钊的家属保释出来。章士钊自认为与张作霖的亲信参谋长杨宇霆相熟,可以保李大钊不死,但最终还是失算了。梁漱溟虽参与了李大钊的遗体装殓,但仍觉得自己“未能尽小小之力, 抱憾于衷”。

梁漱溟(右二)与张申府(右一)、李大钊(右三)、雷国能(右四)合影于北平中山公园

许多年过去后,他在与胡适的信中,谈到“怎样解决中国问题”,他写道:“守常先生向来是肯想这个问题的,竟自因此作了中国共产党的先进;我虽百般不行,却亦肯想这问题”,“然我则没有和守常先生走一条路的决心和信力,更没有阻拦他走那条路的勇气与先见了。”在李大钊牺牲多年之后,梁漱溟对他依然崇敬有加。

梁漱溟与熊十力的交往则表现出了做学问的直率与坦诚。1919年上半年的一天,梁漱溟收到一张从天津寄来的明信片,寄信人落款是熊升恒,南开中学教师,与梁漱溟并不相识。明信片上字不多,大意是,你写《穷元决疑论》时骂了我,我看到了,你说得没错,希望有机会能见面恳谈。熊升恒是熊十力的原名,他未曾受过正规教育,但却自学成才。两人通信后,趁着学校放暑假,熊十力来到北京,两人一见如故,从此成为了毕生的朋友。

梁漱溟当时之所以责备熊十力,是因为他在《庸言》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里面批评佛家,说“佛道了尽空无,使人流荡失守,其害不可胜言”。梁漱溟于是在《穷元决疑论》中指名道姓地批评熊十力,说他愚昧无知。两人见面后,谈话仍从佛学问题入手,梁漱溟劝熊十力研究佛学。1920年,他又介绍熊十力去南京支那内学院从事佛学研究。1922年,梁漱溟在教授“唯实哲学”课两年之后,“顾虑自己有无知妄谈之处”,于是推荐了熊十力来北大,接替他授课。熊十力后来被认为是“新儒学哲学的奠基人”。

梁漱溟一直是充满自信又特立独行的。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他写道:“因为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所以我的生活与思想见解是成一个整个的,思想见解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如我当初见得佛家生活是对的,我即刻不食肉不娶妻,要做那样的生活,八九年来如一日。而今所见不同,生活亦改。” 当年冬天,28的梁漱溟选择结婚,但他从20岁开始吃素的习惯却保留了终生,直到95岁去世。

梁漱溟曾说道,“孔子的东西不是一种思想,而是一种生活。”他强调儒学是一种解决人生真问题的生活实践功夫。如果在大学课堂里,将它只当作哲学思想来讲,他认为“其固有精神实质亡矣!”孔子的思想中是有哲学的,但那只是孔子从他修养实践中所得出的副产品。孔子的学问根本是人自己如何了解自己,如何对自己有办法。因此,把四书五经背得烂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儒家的真精神用于我们自身,用于人类社会。

1924年,因不满学校只是传授知识技能,梁漱溟辞去了北大教职。他走出校门,走向社会,在经过一些曲折之后,终于投身于农村,从事乡村建设去了。他开始了儒家倡导的社会实践,试图通过社会改造运动推动社会发展。

撰文:吴丽玮

演播人:小马

文字内容由《三联生活周刊》总第994期、422期文章改编:

《口述:逝去的儒者》,李菁;

《纪念梁漱溟:“失败”的乐观者》,刘周岩。

【参考资料】

《父亲梁漱溟》,梁培宽著;

《最后的儒家》,艾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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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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