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宇辉
2017-09-06·阅读时长7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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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讲开始处音频为“伯格曼《面具》片段”,电影拍摄于1960年,略有噪声/
欢迎回来,继续我们“声音的灵性之旅”。
第一期节目播出之后,我确实收获了一份意外的惊喜。本来以为声音是一个非常小众的题目,可能也就只有那么一小撮听众会真的感兴趣并参与进来。但事实却正相反,很多原来对声音艺术或聆听文化并不太熟悉的听众朋友们纷纷加入,并在群里展开了非常热烈的讨论。我一个哲学界的很有才华的朋友,本来是研究绘画的,在听完节目以后也很兴奋地跟我讨论声音的问题,还开始找一些相关的专业书籍来看。这真是让我太感动了。
从这一期开始,我们进入第一个系列主题——电影的声音。这样一个庞大的主题说上一年都不嫌多,甚至可以开出好几门专业选修课。但在眼下,我们只能蜻蜓点水地利用两到三次时间大致揭示其中的要点。不过应群里恺泓同学的要求,下一期我们会先谈一次正在21世纪民生美术馆举办的法国艺术家Céleste的精彩展览“生声不息”。我和殷漪昨天也和艺术家、策展人进行了一场热烈的对谈,自己也确实有一些感想和大家分享交流。
回到这期的主题。首先要注意的是,我们谈的是电影中的声音,那就并非仅仅是音乐或声效。关于电影的配乐和音效设计,本身都是非常专业的主题,可能会放在随后的节目中展开讨论。这里,我们主要结合法国的声音哲学家米歇尔·希翁(Michel Chion)(注)的经典研究,重点探讨一下影像与声音,视觉与聆听之间的复杂但又内在的联系。选择这个题目,既是因为它带有浓厚的哲学意谓,但同时又特别能为大家进入声音世界提供一个可行的入口。稍微解释一下。比如你原来完全不了解声音和哲学和艺术方面的内容,那怎样入门比较好呢?大概不能一上来就去听那些稀奇古怪的声音艺术的作品。第一期节目最后Radigue采录的羊水声音,已经让很多听众摸不到头脑了。而且你如果顺着这条道一意孤行的话,可能范围只能越来越窄,让你越来越远离本来丰富广大的声音世界。
那么,上来就谈声音的哲学呢?显然也不大现实。这不仅是因为很多听众朋友缺乏哲学背景,还因为从抽象的思辨和研讨入手,会让大家逐渐丧失鲜活的感知和兴趣。我自己一直认为,如果你研究的是艺术哲学的话,体验这个原初的起点恐怕是必须的。你必须先被艺术感动和震撼,然后才能顺理成章地引申出进一步的理论性的思索。如果你的顺序是反过来的,先学了一大套艰深的理论,然后想在艺术里面找一点相应的案例,恐怕最后的结果不会太好。法国哲学德勒兹(注)——也是我男神——他有一个概念我很认同,就是思想-形象,pensée-image,英译过来就是thinking-image。当中这个连字符很重要,就是强调思想和形象,哲学和艺术是两股相对独立、平行的力量,并不存在谁指挥谁,谁从属谁的问题,而是在电光火石的碰撞、缠绵悱恻的交织之中才能激发出未知的新鲜力量。
所以我们不妨从电影这个大家最容易获得感动和震撼的艺术形式,逐步引出问题。当然,你会说,太容易获得的感动总是廉价的。没错。一个出色的导演也必然是一个操控人心的魔法师,他/她想让你哭让你笑,让你疯让你狂,这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所以你在看《泰坦尼克号》的时候流的那几吨眼泪,价值也就大致相当于你在现场用掉的那包面巾纸。不过,这件事还应该反过来看。导演之所以如此洞察人心,不是因为他同时还读了个心理学的博士学位,而恰恰是因为在屏幕上流动的影像-运动确实与人的精神运动之间有一种真切的呼应、乃至真实的互动。荷兰电影学者Patricia Pisters曾经在德勒兹影像理论的基础上发展出一个新的概念,叫神经-影像(neuro-image),就是告诉你,其实电影的影像相当直接地和你的大脑神经网络连接在一起。不是说影像只是输入的讯号,大脑才是中央处理器,而是说影像进入你的大脑,就像迷药和烈酒,在你的体内激荡出难以抑制的剧烈反应。当你走进漆黑的影院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一个冷静的、置身事外的看客,而是一脚踏入影像的洪流之中,无法自拔。从脑到心再到身,你的每一个神经元和毛孔都浸没在这个剧烈的影像和声音的漩涡之中。
当然,你也可能马上想到,既然电影如此强大,那么它必然也是一个双面的Janus神。它可以是一个激发灵感和想象的造梦机器,但它同样也可能是一个钳制人心乃至人脑的牢固枷锁。遗憾的是,恐怕后一个方面更接近我们当下的现实。所以希翁在《视听》里面探讨影像与声音的关系的时候,援引的例子大都是经典的欧洲艺术电影,像费里尼、伯格曼等等。大家在节目开始处听到的就是伯格曼的电影《面具》(Persona)的开始段落,音效已经很迷幻,建议大家配上画面再看一遍,你肯定会惊叹,这么老早的电影就已经如此实验了。
伯格曼这个片子我们下次再集中谈。今天我们先开个头,交待一下视与听这个问题的基本背景和重要意义。
第一讲中,我们似乎执意要把视觉和听觉区分开来,由此试图将听觉放回到一个更本原的位置。这当然是一个思索的起点。但这个思路也会让人产生一种误解,以为声音就是一种边缘的,潜藏的,对抗的力量。实情或许恰恰相反,因为声音所起到的作用更是连接,修补,弥合,乃至贯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将声音作为生命的羊水,世界的母体。
而电影尤其是其中非常典型的视听同步的手法,就为我们重新思索视与听的连接提供了一个重要入口。虽然早在电影诞生之前,视听连接的现象已在各个艺术门类中出现,但唯有在电影的成熟乃至发达的形态之中,此种连接才得到了真正深入全面的探索。大家都知道电影是综合的艺术,它把以往人类历史上几乎所有主流的艺术形态皆囊括于自身之中。但之所以这样一种综合不是大杂烩,不是一锅粥,那正是因为电影的两个最基本要素(影像和声音)恰恰实现了视觉与听觉的最密切而内在的连接,由此直接击中了人类的感知乃至生存的一个核心脉络。
你可能会问,这个问题真的那么重要吗?不就是两种感觉之间的联系?话说通感现象的存在不是早就证明在图像和声音之间存在着一种连接的通道?像法国诗人保罗·克洛岱尔就有一句名言:“L’Œil écoute.”直译过来就是“眼睛在倾听”,就是说视觉本身也可以有一个连通听觉的维度。这个现象在古今中西的艺术创作中简直俯拾即是。钱钟书先生论通感的那篇文章想必大家都读过,那里面不仅有例证,更是将通感上升为东西方诗学的一个基本创作原则,这都值得深思。
不过,即便有着通感这样普遍存在的现象,但尤其是在当代西方思想界,视与听的对抗却始终是一个鲜明的主题。比如法国学者雅克·阿塔利写过一本声音哲学的经典,就叫《噪音》(Les bruits),他开篇就说道,“两千五百年来,西方知识界尝试观察这世界,未能明白世界不是给眼睛观看,而是给耳朵倾听的。它不能看得懂,却可以听得见。”
无独有偶的是,传播学大师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中也将印刷文字媒介向电子媒介的转化概括为从眼睛向耳朵,从视觉向听觉的转化:
印刷文字:
眼睛
机械
序列
中心
连续
……
电子媒介:
耳朵
有机
共时
边沿
非连续
……
看来,西方知识界以回归声音和聆听来对抗所谓“视觉中心主义”的决心是极为坚定的,但这里面是否也隐藏着一种固执乃至迷执?这样一种分裂和对立的视角真的能够洞察声音的本质吗?这些问题,我们留待下两期节目中结合电影的案例集中探讨。
让我们在德彪西的《大海》(La mer)中结束今天的交流印象派的音乐,也正是图画和音乐完美呼应的例证。
再预告一下,下一期我们先谈《生声不息》这个展览,然后再继续电影中的声音。
感谢聆听,咱们下次见!
(注)
米歇尔·希翁
Michel Chion,1947~
巴黎第三大学电影与视听研究院(IRCAV)副教授,专注于视听关系研究,是知名的学者、教师、作家,也是实验音乐创作实践者,电影艺术家,“音乐研究小组”(le Groupe de Recherches Musicales,GRM)作曲家。他曾获得(批评家协会颁发的)最佳电影图书奖,并因创作的视听作品而获得唱片大奖以及洛迦诺城市大奖。
吉尔·路易·勒内·德勒兹
Gilles Louis Rene Deleuze,1925~1995
法国作家、哲学家,后现代主义的主要代表人之一,是六十年代以来法国复兴尼采运动中的关键人物,代表作有《反俄狄普斯》、《千座高原》、《电影Ⅰ:动作-影像》、《电影Ⅱ:时间-影像》等。德勒兹的哲学思想其中一个主要特色是对欲望的研究,并由此出发到对一切中心化和总体化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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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茎浪游人,跨界思想者。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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