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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钱锺书 | 贡献一生,做做学问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2018-07-31·阅读时长1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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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留学牛津寒窗苦读,到抗日战争时期留守孤岛上海,再到“五七”干校和“文革”时期,我们可以从中体会钱锺书作为一代中国知识分子低调为人、高调治学的典型形象。

钱锺书 | 贡献一生,做做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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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一部电视剧在国内流行,每集片头那段意味深长的吟诵成了经典:“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这就是根据小说《围城》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大众范围内也掀起了“钱锺书热”。1980年之前,钱锺书其实已经成了一个被大众遗忘的名字。但是,1980年,《围城》时隔30年再版,印刷13万册,不出百日就脱销了。

然而,被誉为“文化昆仑”的钱锺书在创作生涯中,贡献至伟的远非此书,《谈艺录》《宋诗选注》《管锥编》等一众束之高阁、众人仰望的学术著作对中国学界有着更深远影响。

钱锺书(1910-1998)(视觉中国供图)

钱锺书一生,除了著书立说和参加重要研讨会之外,极少公开露面。他再次进入大众视野,是因为妻子杨绛晚年写的回忆录《我们仨》出版。读者们得以看到钱锺书的日常生活,以及学术作品之外的文人风骨,他与杨绛的爱情传奇传为佳话,两人做了一生的知心伴侣,生活中相濡以沫,精神层面也是棋逢对手。

从留学牛津寒窗苦读,到抗日战争时期留守孤岛上海,再到“五七”干校和“文革”时期,我们可以从中体会钱锺书作为一代中国知识分子低调为人、高调治学的典型形象,面对不同时代的不同压力,他尽可能远离政治,保持人格风度,用无功利之心来抵挡人世的风风雨雨。

钱锺书一生注定与读书做学问有关。

他出生时本来取名“仰先”,字“哲良”,因为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而取名“锺书”,这种预测前途和性情的仪式本来是庆祝人生第一个生日的民俗,却真的让他抓住了一生的挚爱。 

钱锺书生在无锡县城里一户书香之家,3岁时随伯父学识字,6岁时跟着堂弟一起进私塾读书,他学《毛诗》,堂弟学《尔雅》。一年后回家继续跟着伯父学习。家里的小说只有《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正经小说,这满足不了钱锺书的阅读欲,因此经常从伯父那里拿两个铜板在租书摊上租小说,津津有味地读完《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等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小说。他的记忆力也极好,这些童年的乐趣直到去牛津读书时依旧记得很清楚,同新婚的妻子杨绛说起哪条好汉使用哪种兵器时,还能如数家珍。

十一、二岁的时候,《林译小说丛书》带钱锺书进入了外国小说的新天地,他反复阅读林译的狄更斯、司各特等作品。40年以后,他曾经回忆:“假如我当时学习英语有什么动机,其中之一就是有一天能够痛痛快快地读遍哈葛德及他人的探险小说。”

正是这种动力,让钱锺书在中学时英文已经出类拔萃,1929年考清华大学外文系时,他算学只得零分,但是因为英语特别优秀而被破格录取。他到清华时,已名满全校。在同学眼中,钱锺书爱读书,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和课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考试时总是第一。清华大学四年,钱锺书只去过香山、颐和园,平时只要有时间都在读书,乐在其中。1932年在清华大学古月堂前结识杨绛之后,钱锺书才破例在杨绛陪伴下游玩北京郊区。

钱锺书与杨绛在清华园便确立了“只想贡献一生,做做学问”的志向。

杨绛曾经在回忆文章里写到过丈夫对于读书的喜好:“只似馋嘴佬贪吃美食,食肠很大,不择精细,甜咸杂进。极俗的书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戏曲里的插科打诨,他不仅且看且笑,还一再扮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奥的哲学、美学、文艺理论等大部著作,他像小儿吃零食那样吃了又吃,厚厚的书一本本渐次吃完。诗歌更是他喜好的读物。重得拿不动的大字典、辞典、百科全书等,他不仅挨着字母逐条细读,见了新版本,还不嫌其烦地把新条目增补在旧书上。”

钱锺书与杨绛的留学生活,虽历经波折,但后来回忆起来也满是生活的趣味。

1933年,钱锺书从清华大学外文系毕业,与杨绛订婚,并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书。两年后以历史最高成绩考取英国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赴英国牛津大学艾克赛特学院英文系留学,服装费20英镑,往返英国的交通费80英镑,每月学杂费及生活补贴24英镑。这时的杨绛,虽然从东吴大学考上了清华外文系研究生,但外文系不设出国深造的公费名额。她本打算随钱锺书去牛津后,进不供住宿的女子学院,但那里攻读文学的名额已满,杨绛没有什么太好的选择。她后来写道:“既然无缘公费出国,我就和锺书一同出国,借他的光,可省些生活费”。

这对知识分子的夫妻生活就此开始。在这三年不算长的留学岁月里,钱锺书埋头苦读,但对日常生活和社会交往的记述甚少。而在杨绛的笔下,那段岁月满是生活的细节。

杨绛与钱锺书合影(视觉中国供图)

在牛津,夫妇二人住在离学校不远的英国房东老金家。那是一间双人卧房兼起居室,窗临花园。后来,他们换了一处房子,离学校和图书馆都近。没有了老金家的人做饭,杨绛学会了使用电灶和电壶,也学会了用厨房的锅和刀、叉、杯、盘等,自己做晚饭,不断创制新菜。杨绛后来回忆,直到30多年后,他们从干校回北京,钱锺书才第一次学会了划火柴,点燃了煤炉火。

钱锺书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他常自叹“拙手笨脚”,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但到了异国他乡,杨绛才真正见识到他笨拙到了什么程度。到达牛津前,他们在伦敦做了短暂的游览,参观了大英博物馆和几个有名的画廊。杨绛多年后回忆,钱锺书看着在伦敦的亲戚骑自行车旅游德国和北欧,到工厂实习,只有佩服的份儿,他绝没有这等本领,也没有这样的兴趣。他只会可怜巴巴地和杨绛一起“探险”:从寓所到海德公园,又到托特纳姆路的旧书店;从动物园到植物园;从阔绰的西头到东头的贫民窟;也会见一些同学。初到牛津,钱锺书一个人出门,就在下公交车时脸朝地摔一大跤,“吻了牛津的地”,把大半个门牙磕掉。

也只有在杨绛的笔下,我们才能读到夫妇俩在牛津时的社交生活,虽然他们不喜社交。钱锺书一向喜欢讽刺,能和他对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会嫌他刻薄。杨绛当然体察钱锺书的不谙世故,但她更愿意保护他的天真,而不是让他适应世故。

钱锺书在牛津读书的时候,创造了“中土世界”的托尔金(J.R.R. Tolkien)和刘易斯(C.S. Lewis)都还在牛津执教。如果今天踏访牛津,你尽可在托尔金和刘易斯常去的“鹰童”(Eagle and Child)老酒吧追忆过往,感受“吉光片羽”(The Inklings)读书会的往日氛围,但唤起对钱锺书这个名字回忆的地方,只能是博德利校图书馆。

不过,在钱锺书、刘易斯和托尔金身上,兴许还有一个不应被忽视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对现实世界保持距离。刘易斯从小沉迷于阅读,对他来说,书里的世界显得比现实的世界更真实可感,也更有意义,挚爱的母亲去世后,他就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中寻求安慰。而对托尔金来说,他向往古代,他所创造的现代奇幻文学,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核心——第二世界,为我们远离、逃避现实世界提供了一个庇护所。

在钱锺书的后半生,中国知识分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面临着逐渐恶化的生存环境,但他既不被政治运动灼伤,又保持着自己的人格独立,算是一个特例。这一点屡被人诟病,但鲜有人像历史学家余英时那样肯定他思想世界的“政治无涉”。钱锺书曾在一篇题为《论文人》的文章中,以他惯有的幽默和讽刺写道:“歌德不做爱国诗歌,遭人唾骂,因在语录里大发牢骚,说不是军士,未到前线,怎样能做战歌。现代的文人比歌德能干多了,在善造英雄的时势底下,能谈战争,能作政论;再不然,能自任导师,劝告民众。这样多才多艺的人,是不该在文学里埋没的,也不会在文学里埋没的。只要有机会让他们交换,他们可以立刻抛弃文艺,别干营生。”与现实保持的距离感和疏离感,正是钱锺书著书为学一以贯之的特点。

1936年,钱锺书与杨绛在牛津大学 

牛津是钱锺书成为学术大家的起点。

钱锺书在牛津的两年时间,除了上课,几乎全泡在图书馆里。他把这个图书馆称为“饱蠹楼”,贯穿了他一生学术与写作生涯的记笔记的习惯,就是在这里养成的。“饱蠹楼”的图书不外借,到那里去读书,只准携带笔记本和笔,书上不准留下任何痕迹,只能边读边记。做笔记很费时间,做一遍笔记的时间,约莫是读这本书的一倍。但钱锺书说:“一本书,第二遍再读,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会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之后才发现。”

在求学生涯中,钱锺书对于能否获得学位并不在意。很多年后,杨绛在《我们仨》里回忆道,牛津大学的学生,多半是刚从贵族中学毕业的富家子弟。开学期间住在各个学院里,一到放假便四散旅游去。“年轻学生多半临时抱佛脚,平时对学业不当一回事。但钱锺书把其余时间都用来读书。这是因为他不爱活动,在清华的四年里,“连玉泉山、八大处都没去过”,他因此在牛津和巴黎都并非“交友甚广”。也许正是这种氛围,让钱锺书对获得一个洋学位不以为意。他曾对杨绛说,在牛津,吃两年饭就是硕士,吃四年饭就是博士。他虽然通过了牛津的文学学士论文考试,在1937年拿到了毕业证书,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接着走下面一步:申请学位。因此,从理论上说,钱锺书在牛津并没有被授予任何学位。根据杨绛在《我们仨》的回忆,1936年他们就已在巴黎大学注册入学了,“因为巴黎大学不像牛津大学有‘吃饭制’保证住校”。钱锺书感到,拿一个学位要赔掉许多时间,很不值当,“白费功夫读些不必要的功课,想读的许多书都只好放弃”。所以后来他们虽然在巴黎大学交费入学,却只各按自己定的课程自由读书,并不想获得学位。

钱锺书在牛津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十七和十八世纪英语文献里的中国》。之前一直没有人读到过原稿,直到2016年,一位牛津大学的政治学博士晓宇出于对民国那代学者“脚踏东西文化典范”的存疑,带着求证的好奇心给博德利图书馆写信,才第一次看到了钱锺书的毕业论文原稿。那时钱锺书使用的还是威玛氏注音,原稿也是上世纪30年代的线装本。面对这样一个宏大得在今天几乎难以成立的论文题目,钱锺书开始了浩瀚的文献考证,而且还从英语之外的欧洲大陆语言文献中去寻找。晓宇记录道:“每一页的几处引用,全篇下来,跨越两百年,甚至提到了20世纪初的文章,不免让人嘀咕,在没有电脑、Google和关键词搜索的时代,他是看了多少书。”

论文里有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比如,钱锺书考证了17世纪英国文献记载上的第一位中国人。在《安东尼·伍德的生活与时代》这本书里,他读到牛津大学的东方学学者托马斯·海德(Thomas Hyde)和英国国王詹姆斯二世(James II of England)在1687年的对话记录,其中提到一位在牛津的中国居民,詹姆斯二世还收藏了这位中国人的画像。沿着伍德和海德的书稿找下去,钱锺书查到了这位中国人,还考证出他们从中国人身上学到了中国围棋和骰子。钱锺书考证的这些文献,都是拉丁语所写的。这篇论文的英语不乏行云流水的长句和排比句,词汇的使用不仅复杂高级,而且也有文采,闪烁着他的幽默感。

钱锺书在学术上的主要贡献是笔记式的。

这与中国古人发展的以笔记为主的著作,比如《日知录》和《困学纪闻》,是一个路数。有人对钱锺书这些笔记和他所做的研究的价值提出过质疑。对这个问题,历史学家余英时曾经做出过他的回答。他说,钱锺书的这种笔记式写作,是因为“他不大相信抽象系统。他曾说黑格尔造一个大系统,他自己也不能住进去,旁边还要造个小房子自己住。……他基本上就不是讲求系统性的人。……他捕捉的是一种很小的真理,但是加起来很可观。所谓大系统,往往没有几年,就被人丢掉了,忘记了。你留下真货,还是有用的”。

钱锺书的笔记也随着他不断搬迁。从牛津开始,笔记不断从国外搬迁国内,从上海到北京,从一个宿舍到另一个宿舍,在铁箱、木箱、纸箱,以至麻袋、枕套里出出进进,几经折磨。自从摆脱了读学位的羁束,他就更加肆意地读书、勤谨地记笔记。有部分笔记本已字迹模糊,纸张破损。杨绛后来回忆:“锺书每天总爱翻阅一两册中文或外文笔记,常把精彩的片段读给我听。我曾想为他补裰破旧笔记,他却阻止了我。他说:‘有些都没用了。’哪些没用了呢?对谁都没用了吗?我当时没问,以后也没想到问。”

钱锺书外文笔记

钱锺书去世后,杨绛说,她还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她“应尽的责任”。这责任,就是整理钱锺书的学术遗物——几麻袋的手稿和中外文笔记。她找出大量笔记,经反复整理,分出三类:涵盖英、法、德、意、西班牙、拉丁文的外文笔记,与日记混在一起的中文笔记、读书心得。这些成了《容安馆札记》,178册的外文笔记,20卷的《钱锺书手稿集》。

撰文:张星云

演播人:张洁

文字内容由《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89期、692期、642期文章改编:

《我们仨的世间传奇》,曾焱;

《归国之后:现实与选择》,杨璐;

《钱锺书,杨绛:一对做学问的夫妇》,杨璐;

《用最难的学问忘却最深的痛苦》,李翊;

《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牛津往事》,蒲实;

《百岁杨绛:尊严和信仰》,王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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