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美籍华人，著名旅美作家，美国著名中文、英文双语作家，好莱坞专业编剧。她的作品往往对社会底层人物、边缘人物投注关怀，以及对历史给予重新评价，在其中折射出的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识等令读者深思。《天浴》、《金陵十三钗》《归来》，这些名导拍摄的电影，都改编于她的作品，也让她的作品为普通大众所熟知。

 

但看了严歌苓被改编成电影的原著，发现这些名导们都只是撷取自己主观需要的一部分扩张成电影，原著中的许多值得对人性更深处反思的部分往往被弱化，被削减（参考电影《归来》与原著《陆犯焉识》的男主陆焉识的处理对比）。

 

严歌苓的长篇小说《芳华》今年4月出版，即被冯小刚拿来拍成电影《芳华》。据说原著的男主刘峰，是黄轩饰演，据我看至少面目长相很得原著神韵，而女主何小曼的分量被减轻，原来的线索人物肖穗子却成为第一女主。

 

在我这个读者看来，小说《芳华》的男主刘峰与女主何小曼，共同演绎了一曲底层人、边缘人孤独地抗争集体桎梏的悲歌，本不能对谁削弱其分量。

1.

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是文革，是部队文工团。用书中的话讲，是军版才子佳人汇聚的地方。文中的这些大部分文工团团员们，都是优越的人，或自以为优越的人。

 

例如郝淑雯，父母是那个年代的高干，家里的影响力大，所以这个唱歌里舞跳得最好的人，跳舞里唱歌最好的人，很自然地年纪轻轻升任分队队长。这个郝淑雯还是丰满诱人的漂亮女兵，能让中学生追好几条街，能让任何男人无法忽略她的耀眼的存在。这样的女人足以成为优越的人，去傲视，甚至逼视他人。

 

例如林丁丁，家庭是一般的城市家庭，可是她自己却是“我见犹怜”的女人，众人怜她的小毛小病不断，怜她的“轻伤不下火线”，怜她的“天真幼稚”，或者还怜她的眉目楚楚。她能让大家微薄的同情得以用善良的借口宣之于众，况且没有谁不喜欢自己是善良的。所以，这是个众人的掌上明珠，足以成为自以为优越的人。

 

再例如萧穗子，尽管不是郝淑雯的高干家庭，父亲还被劳动改造；她也不是林丁丁式的柔弱惹人爱怜。可是，她是硬挺挺的健康，纸上恋爱能够毫不畏惧集体的批判；她是爽朗朗的清醒，并不会混合爱情与好感的界限；她是活泼泼的幸运，有父亲平反后特意地对她尊严的呵护。这是个介于优越与自以为优越的状态中的人，也是人群中的大多数。

 

即使是文中的那个刻薄的朱克，也在退伍与不退伍的纠结中显示了他的进退自由的优越。

 

这些形形色色的优越的普通人，构成了一个广阔无边的汪洋大海。进去的任何人，如果不是浪花一朵，如果不是浪花中遨游的生灵，海水的侵袭必然痛苦无边。

 

2. 

刘峰是苦出身，家乡里“有人穷的光腚呢”；长相不显眼，“不管我们曾经怎样紧密相处，······都休想记住他长什么样”；天赋能力一般，“他左腿单腿旋转不灵，一起范儿人就歪”。

 

这样的刘峰显然不是优越感强烈的汪洋大海中的浪花。

 

但是，刘峰有真正善良的秉性。部队大院旁的一个残疾的小后生“括弧”，挑水营生困难，他雷打不动地定时帮忙挑水；意图进靶场偷红苕的老太太，他为其辩解“老百姓没有不落后的，······饿你们一冬，看你们落后不落后，偷不偷公家红苕。”

 

刘峰的善良，也是朴实。即将倾颓的红楼营房，到处都是他“补过”、“堵过”、“拆换过”的痕迹。结婚困难的马班长，因对象想要沙发而发愁，刘峰能用一夏天手工打制沙发。

 

刘峰的善良，还是真诚。郝淑雯出于嫉妒勾引萧穗子的意中人上床，正好被刘峰撞见，但他死守秘密，从没对第三人说破。何小曼因为天气热出汗引起的体味，导致没有人愿意与之搭档排练舞蹈，刘峰主动站出来与何小曼搭档并取得完美的效果。

 

刘峰的善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渗透了他所在的人群的所有罅隙。他被供上了神坛，成为全军学习的标兵，成为“雷又锋”，又一个雷锋。

 

这样的刘峰，感觉自己也是这个汪洋大海中的一朵浪花，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个集体的一员了。

 

出于普通人的感性，他爱林丁丁。他以最正常的男人的告白，来追求自己的爱情。可是，一记轻轻的触摸，竟让林丁丁这个善于调弄爱情的高手震惊地大喊。于是，“触摸事件”爆发了。

 

林丁丁的这声大喊是以为她被“强暴”，她觉得“其实不是被触摸＇强暴＇了，而是被刘峰爱她的念头＇强暴＇了＂。“她绕不过去的是那个概念：雷又锋怎么从画像上从大理石雕塑基座上下来了？！”。

 

原来，汪洋大海对刘峰的看似接纳，不是因为他已经是浪花，而是将他只看成浪花要靠实的岸，可以拍打着离开，可以疲累后依靠。

 

这声大喊让刘峰自此跌落神坛。公开批判刘峰的大会，那些刘峰帮助过的人都参加了，就连那个他花费了一夏天的精力帮助打沙发的马班长，也公开发言批判刘峰这一记触摸的无耻。过去雷锋般英雄的刘峰，被下放到了伐木连。

 

这声大喊让刘峰明白了，他还不是那个优越的或自以为优越的集体的一员。那个集体给他的所有荣誉，他全部送了人，在他的心里这些荣誉已是尘埃一般。

 

可他还是他，仍然用质朴真诚的善良对待他人。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拼死引导司机给部队送给养，看望精神病中的无人疼爱的何小曼，寻找战争中无辜枉死的小兵的墓地，引导歧途女人小惠向正道······骨子里超越普通人的高贵仍是他的人格特质。

 

但是，大众并不能对刘峰骨子里的高贵人格温柔以待。刘峰出于本性的善良拼死引导司机的行为，被质疑为“想创造一个英模故事”；出于本能的引导歧途女小惠走正道，被小惠的无情远离嘲弄。

 

他，刘峰，活成了汪洋大海中的礁石。被浪花千捶万击而千疮百孔，浪花们疲累后还能享受他的安抚，有了能量后又远离他。

3.

何小曼也是苦出身。但这个“苦”是年幼失怙的苦，软弱善良的父亲，尊严尽失，崩溃自杀；母亲又高攀嫁给南下的高级干部。她，成了“拖油瓶”。

 

在这个所谓的“家”，继父的目光是冷冷的审视，后来的弟弟妹妹是赤裸裸地歧视，就连保姆都嫌弃她，母亲也为了取悦新的家人，将本该对小曼的呵护异化成了对小曼的冷漠忽视。

 

拖油瓶小曼，在这个家里努力地争取她的那份母爱，拆掉母亲最心爱的红线衣，染成黑色又织成新毛衣，穿在身上向母亲宣示，“你的本来就该是我的”。眼看彻底失去母亲，干脆把自己浸进冷水盆来获得母亲怜悯的拥抱。可是，她还是没能夺回本属于她的母爱！

 

小曼拼了劲儿的想要逃离这个令她窒息的“家”，希望来到一个能接纳她的新地方。

 

但是，在文工团这个新的地方，她的那头浓密的纱发成了异类，她的吃东西藏一半的怪癖成了异类，她的丑陋的改良版加厚胸罩成了异类，她身上由于汗腺发达所散发出来的气味成了异类······当然，最异类的是，她竟然没有父母给她稍零食，那可是相当好的自自然然地展现自己与众本同的方式！

 

大家的眼里，不能容忍小曼的异类，她被孤立了。异类的何小曼，对郝淑雯刻薄的逼问所发出的咆哮，莫不是一次近乎于崩溃的反抗。但这种反抗，犹如大海边沙岸上的一粒石子儿，本想随海水奔流，却无声无息地被广大的浪花构织的密网推回了岸边。

 

小曼把自己变成浪花的机会终于来了。高原慰问演出，她获得了临时补缺主演的机会。她终于站在了舞台的中央，站在了众人的掌中成了明珠。长久以来被忽视被践踏的小曼，乍然得到这样的瞩目，内心无比的流连。于是，装了病；于是，被发现；于是，被下放到了野战医院。还是没能游弋于大海，她安心地做回一粒沙子。

 

就在她已安心于自己沙子命运的时候，却因一次无意的救助同行战友的行为，被推举成了神坛上的英雄！

 

长久以来的被忽视冷漠，骤然被万众关爱垂怜，小曼恍惚了。原是出于善良本能的救助，在小曼的眼里，远没有连篇累牍的报道中渲染的那样崇高。她恍惚地在镜子前精心装扮，想要靠拢那个报道中的“英雄的自己”。反复犹疑后的确认，小曼无法相信镜子里的自己就是那个英雄的自己，她疯了！

 

病好后的小曼，消失在了大众的视野，一辈子冷情孤独地过活。

 

沙子与大海始终无法融合。

 

4.

“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

 

当年，自以为优越的林丁丁，因为刘峰告白爱情的一记真诚的触摸而大喊，让刘峰的人生急转直下，自此以后降职、残疾、孤独、疾病终老。当年，被众人冷漠践踏的小曼因刘峰真诚与之共舞，自然而然的一记触摸，内心里温暖感动了一辈子。小曼敢于在所有人都冷落刘峰的时候前去送他，敢于在刘峰孤独疾病的最后陪在他身边真诚地照顾他。

 

丰满傲人的郝淑雯，众人掌上的明珠林丁丁，坚韧果敢的萧穗子，在生活的残酷打磨中，虽然都对当年有意或无意伤害刘峰的事件有所愧悔，可只能一直游离于刘峰内心世界的外围。她们可以同情刘峰，可以怜悯小曼，但却在内心深处，无法真正接纳他和她。她们与他和她，不是一类人。

 

他和她，都试图做过大海里的浪花，在被无情推拒后，一个始终是礁石，温情而淡然，任凭海水的靠近与远离；一个始终是海边的沙粒，冷静而安然，任凭海水的拍打与舍弃。

5.

作者以萧穗子的视界，来对当年的那些人与事，在不断地回顾的同时，也在坦然地直面内心的拷问。这场拷问，也是在拷问每一个人的内心。

 

那些阴暗的，丑陋的，不能与人言的，都是你我共有的情绪。

 

在实际生活中，我们不相信人是没有缺点的，所以正如萧穗子那些人对刘峰的好从来没有信服过一样，我们谁不是潜意识里在拒绝相信生活中真有比我们好那么多的人？我们下意识地像等待看刘峰好戏的萧穗子们一样，在等待那些比我们好的人暴露出我们以为的不好来。

 

生活中的我们，对那些弱者，何曾真正予以接纳？郝淑雯们对何小曼的欺凌，不就是自以为强者要以欺凌弱者来显示自己的强大吗？我们对那些生活中的弱者，给以貌似同情的接济，实则内心又有多少真正的接纳？

 

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刘峰们平凡的好，心安理得地与何小曼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我们的这些心安理得，被认为是人性本能。

 

刘峰在死后还是被那些心安理得的大众们抢夺了平静，连一个完整的葬礼都没有。何小曼说的好，“刘峰一辈子谦让，他不会介意的”。

 

孤独的何小曼们，刘峰们，又何尝在意过我们这些大众的接纳与否？他们纵然孤独，却不惮于孤独，且从未将我们的接纳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