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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风物记:食物与城市

作者:吴丽玮

2018-02-14·阅读时长39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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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冈:古老都市的传统与风俗

作为九州地区最繁华的城市和福冈县的县厅所在地,福冈市的名字首先是一个需要厘清的问题。

福冈的拉面叫作博多拉面,最开始以为是一个叫博多的地方的拉面,后来发现博多拉面的起源和发展遍布福冈市各地。许多当地传统文化相关名词如博多人偶、博多织、博多庖丁(菜刀)、博多曲物(一种木制品,可做茶具、便当盒)都用“博多”而不是“福冈”来命名,那么博多究竟指哪里?福冈的铁路站叫作博多站,这会令游客下车后非常糊涂,我究竟是到了福冈,还是到了博多?

博多现在是福冈市的一个行政区,但在历史上,福冈和博多是一河之隔的两个地方,明治时期合并之后产生了种种令人迷惑的名称问题。

博多的历史比福冈更为悠久,公元797年的《续日本纪》中,“博多”这个地名第一次出现。“博多”(Hakata)的词源之一是“地广人多、物产多”,也有地形像张开的鸟翅膀的意思,它自古就是太宰府的外港,战国时期管理九州地区事务的太宰府现在是福冈县下辖的一个城市。博多建有日本第一个外交机构“筑紫馆”,后来在此地建起了鸿胪馆,隋唐时期,遣唐使、遣隋使都要经过此地。后来博多又成为日宋贸易的重要据点。日本平安时期末期,博多成为一个外国商人云集的国际都市,宋朝商人来往尤多,直至室町、战国时代,博多商人一直都非常活跃。此后博多城的命运多舛,在几次内战中遭到摧毁,博多由此开始渐渐衰落。

福冈则是一座武士之城。在丰臣秀吉九州征伐后不久,丰臣政权的五大老之一小早川隆景被封为筑前国领主,他在博多东边的名岛建立了新城。后来此地封给了黑田长政,1600年,武将黑田长政在先祖领地,名为福崎的山上建造了福冈城。从那以来,流过这片土地的那珂川以东就被叫作博多,以西叫作福冈。博多和福冈成为相邻的城市,直至明治维新废藩置县后,两城合并,当时福冈派的议长将市名定为福冈。


古老的城市福冈现在成为一座具有商业魅力的海滨城市

但在高傲的武士之城福冈,和历史悠久的港口城市、商人之城博多之间,关于地名的论战一直持续着。1890年2月,市议会有一位议员提出了“市名变更议案”,人们开始重新讨论这座城市该用哪个名字来命名。议员中17人是博多派(15人参加投票),13名福冈派(其中1人是议长),投票的时候有两个博多议员、一个福冈议员缺席(据说是被关在厕所里了),最后结果是13对13。后来议长更换过,投票也还是平局,市名福冈就这样保留下来了,一直沿用至今。

如今,博多承载了人们对传统文化和民间技艺的回望,而福冈则成为九州地区乃至日本商业城市的代名词。去年,福冈天神地下街建成40周年,这条1976年开始营业的商业街全长590米,以九州最大商圈天神地区为中心,将周边的车站、商场和大厦连通为一体。天神地下街的两端分别是地铁天神站和天神南站,两条地铁线换乘时,可以幸福地经过这条微暗灯光营造出剧场氛围的地下风情街,而地下街两侧若干个台阶出口则连接着地上的大型商场和写字楼,这也是福冈成为一座购物城市的魅力所在,那就是可以在相当紧凑的区域里实现全部的“买买买”。

我们去的那天福冈刚好下大雨,路上躲雨的行人全都走到地下街来,非常热闹。地下街里有几家老资格的餐厅,几乎从天神地下街开张时就在此经营,见证了福冈从战后阴影中逐渐走出,崛起成为日本有名的商业城市的历程。其中有家叫作“ROYAL”的老字号西饼店,1953年玛丽莲·梦露来福冈时,曾在“ROYAL”其他分店买过面包。ROYAL的经理告诉我们,创始人江头匡一是将洋餐引入福冈的第一人。“当时他在美军机场工作,美国人问他,想不想做点生意?于是他从面包起家,逐渐做意大利面、汉堡,做成了现在这种‘轻饮食’的餐厅形态。”早上9点多,这家提供面包、咖啡和简餐的餐厅坐着很多吃早餐的人,还有很多地铁换乘的人进来买面包直接拿走,暖心又便利。在天神地下街有很多早餐选择,还有家叫作“飞梅”的老字号荞麦面店,也是从早餐就开始经营。荞麦粉和面粉混在一起做出有嚼头的荞面面条,蘸着酱油、醋、日本酒、柚子等调出的酱汁来吃,或者点一碗亲子丼,把鸡肉块倒进鲣鱼、青鱼一起吊出的透明汤里煮熟,最后撒上打散的鸡蛋,将鸡肉和酱汁牢牢吸附在蛋饼上。

在天神地下街同样可以吃到水准很高的各种日本料理,除此之外,特色的牛杂火锅和鸡汤火锅两种乡土料理也非常值得去尝试一下。

牛杂锅号称“博多名物”,最早是福冈人在“二战”后的困难时期发明的一种贫民食物。“战后日本人很穷啊,美国人不吃内脏,就把这些东西送给日本人吃。”“笑乐”餐厅的经理告诉我们,此外还要用很多当地的乡土特产,因为口味太亲切了,现在成了很多人一段时间不吃就心里痒痒的地方特色饮食。牛杂锅上面堆成小山似的绿色韭菜段,让这道菜显得格外乡土,尝尝锅里的味道,更是觉得在日本料理那种阳春白雪的清高之外,仍有这样热情温暖的食物存在真的很美好。“笑乐”餐厅经理已经提前拿剪刀把牛的中肠和小肠剪成小段丢进锅里,掀开韭菜和牛肠,只见那汤底黑乎乎的,其实是加了酱油的鸡汤,把鸡头、鸡骨头一起拿来炖,至少要3个小时。锅里另外下了大蒜和牛蒡,大蒜增加风味,牛蒡则可以吸出异味,等汤有点热了,再下卷心菜,全都是九州地区当季的蔬菜。“如果说牛杂锅有难点的话,我觉得最难的是食材新鲜,这比再怎么调整都更重要。此外就是平衡,让蔬菜能够和小肠的味道中和一下。”同样的,牛肠也要蘸店里调配的酱汁,是加了柚子泥的醋汁,吃起来滋味非常丰富。但我觉得牛小肠很难嚼烂,可能就像北京的爆肚、成都的猪脑、西安回民街的涮牛肚吧,非得是老食客才能明白其中妙处。


“博多名物”牛杂锅原本是一种贫民饮食,现在成为当地特色美食

相比之下,我觉得鸡汤锅更加好吃。福冈有家名叫“华味鸟”的连锁鸡火锅店,它的天神西通店店主児玉诚一郎十分热情,我们一去,就连忙端了一大锅鸡汤来。福冈的鸡火锅以白汤作为唯一的汤底,鸡汤的颜色看起来非常清爽,它完全不像猪骨汤那么黏稠,油也早就被撇干净,变成了一锅像米汤似的半透明的汤水。児玉诚一郎先帮我们每人盛一杯鸡汤空口喝,味道真是太鲜美了,至少我已经很多年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鸡汤了,国内的鸡肉质量不乐观,国外又很少有人会做如此纯粹的一锅鸡汤出来。児玉诚一郎说,每天的鸡汤都要熬20个小时以上,不断滤掉渣子,最终才有了这么清灵的一锅鸡汤。“华味鸟”在佐贺有一座山头,使用自己研制的饲料,喂养着专供餐厅的肉鸡。母鸡的油脂厚,适合炖汤,2个月大的小公鸡则吃起来味道最好。

喝完汤,首先是一道烟熏鸡胸脯。本来提不起太大的兴趣,只想着捞锅里那几块鸡腿肉出来吃,结果吃了一片瞬间瞪大了眼睛,和西餐做法的生火腿口感很像,烟熏的炭火味又很让人觉得舒心。接着是一道用大腿肉做的炸鸡块,这虽然不是传统的日本料理做法,但油炸物依然保持着极低的咸度。咬开脆脆的面衣,光滑的大腿肉依然保持着鲜度,与之相配的是一种冬季的柑橘醋,清爽可口,咸味也够了,是一道清甜的炸鸡肉块。此外还有涮鸡肉丸、鸡腿肉和鸡胗,最后是冬季的白菜、大葱等蔬菜,这产自九州各地的蔬菜甜度很高,涮在火锅中吸了鸡汤的香气,变成了一个美妙的收尾。

如果预算有限或者图个方便,“华味鸟”是个实惠的选择,但连锁经营的中央厨房问题是没法逾越的一道屏障。福冈另有一家名为“新三浦”的鸡汤锅餐厅,是一家百年老店了,这家店的做法不但令我欣赏,更是因为时间匆忙,只是喝了几口汤和胡乱吃了一块鸡腿肉,让我到现在都心心念念,以至于现在坐在电脑前写这段时,稍微一发愣口水就流到了嘴角。下次有机会再去福冈时,我一定痛痛快快地再去吃一次“新三浦”。

原以为鸡汤锅只是福冈的一种平民小吃,到了“新三浦”才发现也是像料亭一样的高级场景,每个榻榻米的包间里,对着门的远端必然辟出一块空间,挂上字画,前面摆着一件花器或文物。这些凸显料亭品位的装饰物往往都是店主从各处求来的珍品,价格不菲,听“新三浦”的专务白井俊正说,他们的店已经开了100多年,几代人积累起了所有的收藏之物,如今每个房间的布置都有详细的记录在册,包括文物本身,以及每一件摆放的具体位置,简直就是一个迷你版的《石渠宝笈》嘛。

当然我留恋的并不是这些。白井俊正是“新三浦”的家族传人,父亲是现任社长,他的职位虽是专务,但前厅后厨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亲手来做,显然是要尽快培养准备接手的意思。这其中最重要也是最隐秘的当然是熬鸡汤了,我们去时他穿着一件高领的黑色汗衫,匆匆忙忙从后厨走来,原来正在和“新三浦”鸡汤锅第二代传人在后厨里熬汤呢。“新三浦”家有两种汤,一种清汤,一种白汤。白汤是老汤,用旺火炖鸡骨架,直至把骨髓全都炖出来,汤也变成了浓稠的白色。白汤要提前一天炖好,第二天从早上8点到晚上10点拿小火一直咕嘟着。清汤都是当天做,温火慢慢煮,不需要白汤那么长的时间,客人来了就现场将两种汤调配在一起。为什么要把两者配在一起呢,是成本问题吗?白井俊正摇头说:“白汤有香气有浓度,但纯白汤喝几口就会腻的,而且白汤放一晚,香气和口味都会有所变化,必须要用清汤的鲜味进行中和。我们家的老师傅厉害在于,无论今天汤的情况怎么样,总能保证口味在一个稳定的水平上,这也是我这些年一直跟他学习的地方。”


“新三浦”鸡汤锅餐厅的鸡汤是用老汤和清汤调配而成的,浓郁而清香

同样是先喝汤,那鲜美的味道既不油腻也不寡淡,真想立马泡上一碗白饭来吃。“基本上鸡头、鸡爪、鸡胸肉、鸡腿骨这些不直接吃的部分,通通都放在汤里了。吊汤时内容物的选择很宽泛,也无须分公母。但吃的话,一定是小公鸡好吃,而且我们家现在只吃鸡腿肉,以前也做过鸡翅和鸡脖子,但很多人对此不感兴趣,只有懂吃的客人来了才专门给他们做。”白井俊正的妈妈盛了一块鸡腿肉给我,是提前在清汤里煮好后加进混合汤锅里的,喝完汤等待开锅,鸡腿肉就可以享用了。那真是我毕生难忘的一块鸡腿肉啊!因为采访安排得很紧,我们马上要去下一个地方,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有我一个人以“我不尝尝回去怎么写”为理由,吃掉了这块鸡肉。有肉筋、有脂肪、有红肉的弹性,也许是因为仓促的原因,觉得这简直是我吃过的口感最好的一块,但我不敢表现得太幸福,怕引起同事的侧目,只好默默地低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正常的流程里,大家捞净汤中的鸡腿肉,便可以直接下一整盘蔬菜。其实蔬菜并不仅仅是荤素搭配这么简单,“新三浦”对蔬菜的选择非常有讲究,白菜、香菇、春菊、西兰花和豆腐,吃起来都是甜丝丝的。“而且都是为了保护这锅汤而选的菜,白菜可以吸汤里的异味,要把边缘全部切掉,让中间厚的部分尽量和汤汁接触;春菊很苦,可以中和鸡汤的味道;香菇能让汤的味道更鲜。”鸡肉和蔬菜同样要蘸酱汁来吃,因为味道都很清淡,他们家的酱汁也选择了加青柠檬皮的醋酱油汁,味道清甜,甚至可以直接喝两口。“每年只有一段时间能买得到青柠檬,一买就是一年的量,拿回来存放的时间越长,香气就会越浸入皮中,酱汁也是我们店的一大特色。”


鸡肉要蘸酱汁来吃。因为味道很清淡,“新三浦”选择了加青柠檬皮的醋酱油汁,味道清甜

白井俊正的妈妈端庄秀美,是店里气质非凡的女将,我们去时穿着浅粉色的和服笑盈盈地帮我们盛汤煮菜,因为特别漂亮又和气,始终让人觉得非常开心。在福冈去了不少家族旅馆,发现女将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角色,她是家里的女主人,往往是从婆婆传给媳妇,再传给儿媳,负责在前厅接待客人,既讲究仪态又有份威严,可以说是整个家族旅馆的灵魂人物,餐厅的风格如何,服务是否到位,菜好不好吃,全都跟女将有直接关系。


“新三浦”的女将是餐厅里的灵魂人物

让我觉得颇为有趣的是某天晚上造访一家名为“山根”的家庭旅馆,我们比预约时间迟到了很久,一进去,门口不远处一位银白头发、穿着深色和服的老太脸上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这位名叫山根捷子的太太就是这座家庭旅馆的女将,我们坐定后不久,她便拉开门端着精致的食物进来,一边上菜一边绷着脸同翻译老崔讲话。我小心翼翼地向她表示歉意。“是的,等得我已经快睡着了!”山根捷子甩我一个凌厉的眼神,从此开始,我们用餐的气氛就被这位威严的女将完全控制住了。很快我发现,她是故意要给我们点颜色瞧瞧,无论我们说什么话,她总能以极快的反应速度接一句让我们无法应对的话,可是我们明明不欠她什么,偏偏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在她透过镜片依然摄入人心的目光注视下,老老实实地把盘子里的菜一口一口地吃掉。“您非常厉害,我无法接上您的话。”“不,你只要随便说一句什么就好,我总有办法再把话圆回来。”她示意我说些什么,结果我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要是您是朴槿惠,应该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吧。”“哈哈,那怎么会,我的脑子已经锈掉了,你听,脑子里有东西在晃呢,听到了吗?”


“山根”是一家有很强的传统饮食仪式感的家庭旅馆

那一餐我吃了什么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吃完饭,在后厨里一直忙碌的大将山根敏胜才出来同我们打招呼,山根敏胜是山根捷子的儿子,15年前父亲去世,他开始成为料理职人。“大将是不能在客人吃饭的时候过来点头哈腰的,有失风范。”山根捷子说,“即便是我也要称呼他为‘哥哥’,这是我们家一直以来对大将的尊称。”遵从日本传统饮食仪式的“山根”餐厅已经经营了80多年,山根捷子说,70年代最鼎盛时有20个服务员、20名厨师,他们家的房子至少有六层楼高,可以想象当年这里是何等的繁荣景象。而现在山根家只有母亲和儿子、媳妇三人撑着这间家庭旅馆,去了之后我才发现,一层旅馆里只有一个房间,难怪这种预约是无法取消的,如果我们今晚因为太晚不来,他们可能这一天就没有任何生意。更加觉得山根捷子是一个厉害人物,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因为有了这么一个独当一面的女将,而给人留下了非同寻常的深刻印象。

佐贺:关于和牛

紧邻福冈的佐贺县是九州地区面积最小的一个县,也是一个标准的农业县。在福冈常常能听到厨师们说起佐贺的大米和蔬果是优质的食材,另外说得最多的就是佐贺的和牛了。在福冈运河边一座桥头有一幢醒目的玻璃房子餐厅,竖着“佐贺牛”三个行书汉字的招牌,尤其是晚上乘坐水上巴士看福冈夜景时,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广告牌。而同是和牛名优产地的九州地区宫崎县,也在福冈开了家专营餐厅,但没这么引人注目,风头全让“佐贺牛”夺去了。佐贺离福冈非常近,只要一个多小时车程就能到达县厅所在地佐贺市,宫崎则离福冈比较远,交通也没那么便利,最终我们遗憾地未能前往,因此只能以佐贺作为代表,了解日本常被神化的和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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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丽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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