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帕克在纽约三张王牌俱乐部吹萨克斯，摄于1947年

文/秋鹭子

许多年前，在芝加哥，天气好的时候，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不经意间会瞥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他倚着一支雕花萨克斯管，眯着眼睛晒太阳，没有谁在意他。可当第一串音符从那支铜管中荡漾开时，所有的人都要回头。这个叫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的人还相当年轻，但皱纹已爬上他黝黑的面庞。他死时只有34岁。美国20世纪爵士乐演奏家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es）说过：“你可以用两个名字讲一部爵士乐历史——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查理•帕克。”

阿姆斯特朗的名字早有耳闻。但直到很晚，我才开始走近帕克。

看过一个叫《爆裂鼓手》（Whiplash，2014）的音乐电影，年轻鼓手安德鲁胸怀大志，想成为最优秀的爵士音乐家，却遇到了近乎神经质的完美主义老师泰伦斯。进乐队的第一个晚上，安德鲁就因为节奏抢拍，遭到了泰伦斯的痛骂和耳光。接下来，老师对学生的体罚和精神虐待不断升级，安德鲁终于忍无可忍，与老师对骂，质问他到底为何如此对待自己。这个电影看得我咬牙切齿，替这可怜的学生恨他那暴君老师，这人有什么解不开的怨念，要拿一名无辜的学生撒气？与此同时，我发现，爵士乐远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就这位泰伦斯先生的魔鬼训练法，已足以证明它那不可企及的境界。

现代爵士乐诞生于一个奇特的十字路口：它一边挟裹着堪萨斯城草根爵士的辛辣节奏，一边冲向至高无上的雅乐殿堂。阳春白雪遭遇下里巴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对撞，全部矛盾化成新的能量。这场奇遇的功效，在查理•帕克短暂的音乐生涯中得到了极致体现。

帕克这个名字本身就意味着双重人生。曾经有那个风雅的帕克，他会在中音萨克斯上吹一段欣德米特，把伴奏者召上演奏台。1948年，在爵士乐杂志《强拍》（Downbeat）主办的一场“眼罩试听”音乐会上，著名乐评家费瑟（Leonard Feather）有意给帕克出难题，谁知曲调未成，帕克已猜出斯特拉文斯基《夜莺之歌》。“尽管把你的大腕们都拿出来好了，”他跟费瑟说。然后两人煮酒论英雄：普罗科菲耶夫、欣德米特、德彪西、拉威尔……帕克讲得头头是道，费瑟自叹弗如。事业顶峰时，帕克还宣布要跟先锋作曲家瓦雷兹学习作曲。与此同时，帕克还是堪萨斯城爵士乐的忠诚护卫。一曲“帕克吟”（Parker's Mood），演尽爵士蓝调的甜蜜和忧伤，早已深嵌在那个年代的记忆中。爵士乐的过去和未来，都交汇在这个人的生命里了。

还是要从堪萨斯城说起。帕克人生里重叠着两座堪萨斯城。1920年8月，帕克出生在堪萨斯州的堪萨斯城，7岁那年，他随家人越过州界，来到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那时，密苏里是彭徳格斯特（T.J. Pendergast）的天下，此人好比上海滩的杜月笙，纵横黑白两道，亦正亦邪，甚至被杜鲁门总统引为知交。他翼下的堪萨斯城，是天网都盖不住的江湖，这厢上演着犯罪活动，隔壁就有热闹的爵士乐伴奏。帕克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成长期。像他的同龄人那样，帕克一边听着唱片，一边现场学习，不知不觉跟爵士乐混熟了。这里有位高手对少年帕克产生了关键影响，他是次中音萨克斯演奏家莱斯特•杨（Lester Young）。帕克对其流线式即兴风格尤其着迷，逐个音符地去模仿。还有两位早期的乐队老板也成了帕克的启蒙导师。一个是萨克斯演奏家“史密斯教授”（Buster Smith），堪萨斯城爵士乐的顶梁柱，曾与名震美国西南的“蓝魔”乐队合作；1937年，史密斯自立门户，收留了年仅17岁的帕克。另一个是蓝调摇摆乐钢琴大师麦珊（Jay McShann），此人颇具慧眼，有了他的帮助，帕克青云直上，很快名扬全美。

帕克的父亲老查理能歌善舞，会弹钢琴，在黑人马戏团里跑过龙套。儿子出生后，老查理很少回家。他出去喝酒，还在铁路上找了份大厨的差事。小查理过了10岁生日，父亲就再也没回来。母亲艾迪独自一人将他拉扯大。这个女人意志坚强，笃信宗教，为了生计做起各种杂活。她对儿子的溺爱出了名。多年以后，帕克的早逝令她伤心欲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艾迪告诉一位采访者，“这孩子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帕克与音乐的初恋可以说是歪打正着。刚上中学那会儿，他在广播里偶然听到鲁迪•瓦雷演奏的一段萨克斯。这位青春偶像歌手唱得比吹得迷人，可打动帕克的偏偏是萨克斯管里飘出的那几声嘶吟。他软磨硬泡，让母亲花45美金给他买了一支二手中音萨克斯管。那时堪萨斯城的爵士乐手们大都在林肯高中学过音乐，帕克便也去那里报到。但学校管乐队分配给他的是低音号，没几天他就吹烦了。“我每天就是不停地制造呼噜声……”帕克在50年代的一次访谈中回忆说。直到走近一群爱玩爵士乐的高年级学生，他才重新燃起对音乐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