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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点评)短篇小说 夜奴

作者:夏立

2018-01-12·阅读时长23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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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天色将晚,人们就躲回那个叫房子的小匣子里,生怕那位叫“黑夜”的魔鬼,把他们抓了去,烹了,烤了,吃了。人们像被庇佑似的,在床上安详得躺着。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不平等。


(一)

五六点的光景,刚有了些太阳,光荣小区便显出了它人烟稀少的模样,有的屋子房门敞开着,丢弃的暖水瓶,痰盂罐在狭窄而细长的水泥小路上堆成山。有的塌了半面墙,破败的家具被遗留在里头。一个月前,这里还充满人气,得知拆迁后,留下来的都是钉子户。这里同现代化城市有一条粗显的界限,像是被边缘化的荒岛。茅英明作为街道副主任,留了下来,居住在光荣小区最里头的屋子。

高升的阳光把那一屋照得透亮,却模糊得如同黄昏,抬眼看,天花板上倒挂了一只长脚蜘蛛,足有骷髅的头颅那么大,被一根粗狗绳拴着。蜘蛛悬着粗狗绳,从天花板上一跃而下,悉悉索索地朝门外爬。门虚掩着,外头守着一个看门家伙,他一把抓住狗绳,便把蜘蛛硬拉了回来,牵着它丢到茅英明床上。近看,蜘蛛的个头更大,垂着涎液,八支爪子尖锐锋利,隔着被褥,爪子嵌进茅英明的大腿肉,刺痛了他。 

茅英明被吓醒了。惊得一身冷汗,是个不好的兆头。

(二)

光荣小区是五十年代的产物,依山而建,原本是各门各户在光荣路边划的一块地盖起了楼。时间久了,就被圈成一个集体,命名为光荣。俯瞰整个小区,只有一条光荣路连着外面,同时也歪歪扭扭连延到最深处,仿佛是一叶的经络。也就是说,住在最里面的那户人家要想出来,只能沿着主路,经过路两边的每户住家,跟所有迎面而来的街坊打招呼(老底子最繁琐的交际)才能到达出口。而街道办事处恰巧设立在出口。 

落地钟稳稳当当敲了七下,茅英明驾一副斯文眼镜,穿着干部工装踏出家门,他挎着公文包,脚上蹬着一双暗了光的皮鞋。透明的镜片后面,一对绿豆眼,头发却收拾得十分妥帖,走路时身板也是笔直的。一路上,眼珠子在眼缝儿里左右睥睨,窥探整个弄堂。说起来光荣小区地下要通地铁,需要立即搬迁,住户们高兴坏了。从底层迈向拆迁户,可是连屁股都不需要挪一下。茅英明也因为这档子事儿,头抬得愈发高了。

“诶哟哟,茅主任起来了。”

“是的是的,上班去了。忙。”“对对,上班去了,处理点事情。”

在住户们嘴里,茅英明的头衔自觉上了一阶,迎面而来的目光也变得炽烈,他沉浸于此,心里美得不像话,原本不太张口的嘴巴,变得勤快了。却得表现出镇定,像是见过世面的人。

(三)

街道办事所是一栋低矮的二层小楼,楼下是大片的透明玻璃窗,窗上才贴的“热情接待,服务周到”。楼上是木制雕花的窗户,往外推开两扇窗户,就能从楼上看到楼下。茅英明刚进门便察觉到几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原来是局里临时聘的小城管,刚分配给光荣街道,设在办事处之下却隶属于城管局的。他打眼先瞧见牛亮,凶恶的寸头,站在人群之中顶扎眼。他面含慈笑向新来的同事们点头致意。走到牛亮跟前,才发现矮了一个头。他不太乐意抬头。大多数人都不乐意抬头,像是你一抬头,没顾着下半身,腿就被人打断了。茅英明往回走了一个身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马...马强。”矮个子陪着笑,哆哆嗦嗦说了两个字。茅英明偏了偏头。

“你呢?”

“牛亮。”

“嗯,好名字。”茅英明转了下眼珠子,瞳仁就捂到眼皮底下去了,但他分明看到牛亮面无表情,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他心想,哪里来的牛头马面。 

不一会,等候拆迁的邻里街坊便挤满了不足三十平米的大厅,有些给茅英明塞信封,信封的厚薄程度都不相同,有些把茅英明拉到一边对着耳朵说要送他彩电和大冰箱。人挤人,挤落了一沓信封,群众就沸腾了,失主连忙跪到地上护着,说是写给街道干部的表扬信,特地用的红纸。别的群众一听,连声应道:“我也是我也是,多亏了茅主任,我们小区摊上这样天大的好事。”茅英明没见过这阵势,掬着嘴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之前也没能同他们说上话。除了办公所的同事,他没有来往的人,所有人只觉得他老实,是个正经人。茅英明40岁的时候离婚了,没人会问一个正经人为什么会离婚,只是有一段时间他家媳妇没再露面,倒有一只黑白相间的狸花猫进出他家门,人们才说,他家媳妇是连夜走的,也有人说,他家媳妇变成了猫。总之,茅英明现在是个鳏夫,只有一只猫。他待猫极为热忱,不过旁人不知道,人们只看到他每到晚上往家走,都特别急切,好像一推开门,他的媳妇又回来了,站在餐桌旁,候着他吃饭。人们也殷切的往他家看去,一关门,却没听见什么动静。

茅英明跌跌撞撞蹿上楼,便使唤底下忙碌的人也跟上来。众人踩着木头楼梯咯吱作响。步调不一的落脚声听起来十分无奈,像是被镣铐捆住手脚的囚犯,不得不一直行进。茅英明让他们走,他们就得走,茅英明让他们停,他们才得停。这会儿,茅英明让他们都站着。他说:“这是光荣小区有史以来顶要紧的一次战役,也是最后一次,我们要把光荣小区的每一户居民都妥善安置好,等安置好了,光荣小区也就没了,这个办事所也没了,我也没了。”

马强掩在人群中呼出一声:“怎么没的?”茅英明心里咯噔一下,顿了半天没开口。

半分钟后,马强又接了话茬,“不会没的,哪里会没了呀!” 

听了这话,茅英明蹙紧的眉头和心才一道舒展开了,他的脸上显出了笑意,众人也跟着哄笑开了。只要笑得激烈,笑的夸张,真笑和假笑都能被感染,刻意逗乐的捧腹,反倒更能让人扑哧一声绽放开来。茅英明挨个看着面前真真假假的笑,却收敛起来了。牛亮高高得杵在人堆里,那张呆若木鸡的脸,庄严得像国旗一般审视着他。

他开始正襟危坐,仔细告诉每个人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他开口说话时,会看着他们的眼睛,诚恳的样子让众人都只看到了他的好。唯独牛亮看不到,是茅英明刻意回避的他。茅英明认为存在感是别人赋予的。是上级阶层施舍给下级阶层的,当上级阶层能看得见你,你就是存在的,当上级阶层看不见你,或是故意看不见你,你就是死的。可是他们不了解的是,这份刻意回避正好诠释了他的存在性,你愈是想抹杀他,他在你心里的模样愈是清晰。慢慢的,清晰成一颗眼中钉。

光荣小区的晚上是热闹的,孩子们放学回来,外出工作的父母也回来了,人们对每位往来的人寒暄致意。不算是周到的礼数,却是根植于弄堂居民的习惯。光荣路不仅是路,还是吃饭、打牌、乘凉、扯闲的地界。女人们挎着大盆小盆穿梭其间,到井水边洗衣服。她们说:太好了,住到楼房里就可以不用倒痰盂了。张爱娣也围在里面,听这几个娘们儿的闲言碎语默不作声,却把自己的内裤在搓衣板上越搓越起劲,刺啦一声,“什么短命料子,破了省的洗了。”张爱娣骂咧了一会儿,又挎着大盆小盆回去了。

茅英明从不参加光荣路上的集会,这会儿正在家四处找寻他的猫,他柔软的喊着:“首长,首长,您在哪儿?”带着谄媚的笑意。当他跪在床前,在床板底下发现了它,便把它抱到床上,挺直了腰板,说:“报告首长,一切照旧,无异常情况发生,报告完毕。”猫还懒散的俯在床上,茅英明自觉得走向厨房,开始为“首长”准备起猫粮。

等天将暗,外头的人们就都回屋去了,留下盏忽明忽暗的路灯。茅英明家里也亮着灯,他为的是等着凌晨落地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去尿一回,才能安稳入睡。

(四)

南方的梅雨季节闷热潮湿,少走几步,衣襟里,脖子上都会沁出汗,待在封闭的环境里更甚,墙壁上挂着细密的水珠,空气像蒸笼一样,炙烤着皮肤和大脑,血液在身体里沸腾,奔涌,横冲直撞。从二楼向下张望,办事所门口围着群众。市里领导安排,让这次拆迁工作绝对透明公开,不允许任何虚假受贿的动作发生。不少人看了公告,来办事所签同意书,这些大部分是没有家底,没有关系的,索性听从安排,只为有个落脚的地方。

一阵忙乱而有主导性的踏步声从木梯上传来,三个恣意妄为的蠢户跑到茅英明跟前,着实让茅英明招架不住。喜上眉梢的公公搀着媳妇,说儿子平日里在家里油头滑脑惯了,不曾想在外面竟滑脱出了私生子,家里新添了媳妇和孙子。可另一位披麻戴孝的中年人却哭丧地说,家里的老丈人真的是在昨天夜里暴毙的,老丈人得知拆迁,要把他祖上的家业夷为平地,一时喘不上气走的,家里凭空少了一口人。 

一时喜一时悲,他们一句紧着一句向茅英明发起攻势。

耳朵里听着,眼睛里看着,嘴巴却没有机会插上半句话,五官接受了太多讯息,却没有排解的出口,茅英明苍白的老脸上泛了红,三个人在他看来像聚众捉贼的家伙,把他层层围住,他的血压顶着脑壳,快要冲破这层老化的钙组织,他想求救,找个地方能让他充满威严地坐下,而不是像死尸一样直挺挺地倒下。人群的间隙,牛亮在远处看着他,茅英明伸出手,示意他过来,却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茅英明终于是跌坐了下来,当着他们的面,一言不发,低垂着头,像是奄奄一息的武士,又像是被判处死刑的宦官。

晚上十一点,茅英明喂完了猫躺在床上。白天的事情让他分外惦记,因为牛亮他似乎被整个社区的人看了笑话。对方太年轻了,未经世事的人就会自大,狂妄,充满戾气,以致于没有妥善地摆放好自己的位置。也可能是自己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茅英明心想。所以年轻人感受不到威势。他平躺在空荡荡的床上。“首长”猫扑到他身上,踩着他的胸膛经过,他也任由它践踏。现在的年轻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当真不识趣。他翻了个身,把猫捧到枕边,他的头挨着猫的腿。他想,必须要让年轻人顺应这个社会的秩序。 

落地钟敲响了十二下,茅英明按部就班地去尿一回。正准备歇息,床上像长出了石砾,让他平躺侧翻都觉得硌应。心里一旦装着事,就不太容易睡得着。脑中的血管连着心脏,一下一下地起搏,敲击他的神经,颅内像盛满滚烫的开水,所有的情绪都被放到最大:愤怒,恐惧还有躁动,全是不好的念头,全是黑夜赋予的,像火山迸发一般汹涌而出,炸响了脑海。茅英明像个高血压患者,在这个夜里是躺不住的,他坐了起来,断了思绪,才平静下来。

门外喵呜了几声,门里的“首长”应和着。茅英明呆坐在床上,片刻就去把门开了。

   人一进屋,便熟门熟路地朝卧室走,茅英明跟在后面。然后重重压在了那人身上。屋里黑漆一片,只有首长的两只眼珠子是亮的,那两只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床上两具温热的男女肉体。

“你个没用的东西,连裤裆都撑不起来。”

“别动,老实点。”

茅英明狠狠挺了三下,身下的女人便咿咿呀呀地叫唤起来。

“我让你横!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茅英明捂着女人的嘴,自己数着数。

“你狗娘的伏地挺身呢!”

茅英明没搭理她,继续记数。到了二十八,女人两条雪白大腿立马钳住他的腰,夹得死死的。

“给我套大房。”女人说。

“怎么给,你家就这几口人。”

“我不管,你给倒是不给!”

“诶呀,泄了泄了。”

女人抬脚把茅英明踢了出去,提上裤子,摔门出去了。砰地一声巨响,光荣路上依旧静得很安详。

(五)

次日一早,茅英明来到办事所,他心知肚明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顺从的人早就顺从了。不顺从的人,正坦然在家为抵抗做准备,也不该现在出现。而来的这些人,都怀着侥幸,发不了狠心。而第二件事便是这些人都是为了他而来。

围聚的人虽没有前几日多了,但看见茅副主任的身影,还是闹哄起来,茅英明看场面难以控制,便指使牛亮去疏散人群。几名别着城管袖标的年轻人在人堆里像船一样,把人流分成了几道,然后以城管的脾性让他们都滚回家。茅英明看人走光了又急了,

“把人给我叫回来,我还没讲话呢!”

“你能讲什么。”

“你管我讲什么,去把人给我叫回来。”

“人是你叫我撵走的,现在又要找回来。”

“让你撵人了吗,让他们安分点听我讲话。”

“等明天一早吧,他们还得来。”

说完,大摇大摆巡街去了。牛亮在他眼皮底下晃悠却不受他控制,帮着疏散人群是本职,顺着他的话行事则是给他三分薄面。茅英明恨得后槽牙发痒,啐了一口痰,用脚在地上抹开了。

日头直直从头顶照下来,街道的主任来到办事所,直接在一楼大厅坐了下来。 

茅英明算是最后知道这个消息,屁股从凳子上挪开,着急慌忙从二楼小跑下来,主任已经被围在人堆里了。茅英明像一座孤岛隔海望着那边的热闹,那热闹里有主任和牛亮,还有曾经围着他打转的光荣小区住民。他从未看见牛亮脸上会有那样的笑容,那笑意是为臣为奴的模样,是他不可见的。他仿佛听见牛亮在主任身边说着贴耳话,说的是,他茅英明如何窝囊,如何无法摆平他手底下的职员。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主任和牛亮都开怀大笑起来,跟着笑的还有围观群众。在茅英明眼里,他们都在嘲笑他的软势无能。

茅英明提高嗓门喊了一声:“主任来了啊。”便看到热闹的气焰都消下去了。他把主任请到楼上,一间常年空着的主任办公室。

“你今天怎么有功夫过来。”

“来看看搬迁进度,顺道过来再看一眼。”

“都在按部就班进行,掐着时间达成指标。就是会有几家钉子户。”

“上面交代了,下个月必须要夷为平地。”

“应该没问题,就是到时候得备一辆救护车。”

“打发归打发,可别弄出人命。”

“不会,就是假模假式的唬人玩意。”

“听说这儿新来了几个混子。”

“是的,局里聘的,对搬迁进度有些帮助。”

马强和牛亮被唤到主任办公室。茅英明指着马强说:“就是他们了,楼下还有几个,不过都听他们的。”

“都知道规矩吗。”主任开口问道。

“知道。”马强和牛亮嬉皮笑脸地回答。

“那就得一切安排听指挥。”主任强调。

牛亮和马强缩着肩膀,点头应和着。牛亮的父亲是个夜班司机,白天睡觉,晚上出工,夫妇间的爱不浓烈,亲情味也寡淡。牛亮从小无人管束,被放养惯了,惹上一身地痞流氓的脾性,当上城管,就像是天注定的事情。这跟茅英明截然相反。

茅英明自然接过话头,他说:“上头交代的事情,要做到不多不少,不要做多余,更不能没动作。上头的指示自然有上头的意思,你只要照做就可以了,服从两个字就是刻在你脑门上的军令状。一看你们就没当过兵,浑不知四六,这要在军营里,早被拉去舔茅坑了!”

主任在这里,牛亮不好发作。他和马强默不作声。

茅英明来劲了,他说:“上头交代完了话,你们是要有回应的。不然你们就给我去舔茅坑。”

牛亮和马强依旧噤声不语。

茅英明急了:“听不明白人话吗?你们现在就去舔茅坑。”

牛亮说:“我去你妈的。”

我去你妈的吧,滚!当天晚上,茅英明反复思量这句话,还给这句加了一些后置句。落地钟声呜咽着敲打了一下,“首长”不合时宜的叫春,捣得他脑仁直疼。茅英明睡得很浅,思绪开始从四面八方侵袭他的颅内,像迁徙的鸟群,洄游的鱼,密密匝匝,混乱无序。黑压压的浪潮中,有数不清的靴子从他头上踏过去。他跪跌在中间,靴子踢不到他,也踩不痛他。慢慢的,他站了起来,大腿就被人扎扎实实地踹了一脚。有人朝他嘶吼,我去你妈的吧。他便颤栗地抱头蹲下。周遭的声响愈发振聋发聩,夹杂着荒凉有序的钟声。有序的节奏最为可怕,听来总像是在倒数计时,催得人心发慌,仿佛生命即将奔赴刑场,在最后一刻,快要绷断了弦。

四周倏地安静了,茅英明睁开了眼,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又到了哪儿。

空气里的气味似曾相识,冰冷,潮湿,充满腐味。他跪着,瞳孔放大了,迫切地想汲取些光亮。四周寂静得像坟场。一只大手从后头攫住他的脑袋,肉体被惊了一跳,浑身僵直不敢动弹。他向前踉跄,头就被按了下去,四周都是水,水里有光亮。他不能呼吸,溺水的手拼命想找攀扶,他摸到了,头被溺到了马桶里,屏住最后一口的气力,敲打马桶,像落败的拳击手投降那样。

后脑的手一松开,他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如获新生,怯懦又贪婪。等不及,再一次被按了下去,这一次的水比上一次的温热,水中泛起了泡沫,一股腥臭的窒息感,没有了光亮。冰冷的靴子踩在头上,颤抖,吞咽,拼命的挣扎。四周越来越黑暗,头上越来越重,他大概要失去意识了,不,他不能失去意识。茅英明从床上跳起来,惊扰了卧在床脚的猫,猫凄厉得叫着,回过神来,才发觉裤裆湿了。落地钟声敲了六下,窗外有阳光散了进来。

(六)

首长一边叫唤一边在门口来回踱步,茅英明打开门放它出去。门口站着的女人差点把他的魂灵给吓出来。是张爱娣。

“你这大清早是要干嘛。”茅英明一把将她拉近屋,眯缝眼瞧着光荣路上还没见人。

“怕什么,人都还没起呢。”

“那你赶紧走。”

“走什么,我今天要在这待一天。”

“你想做什么!”茅英明有点慌神,“张爱娣,丢的可是你们女人的脸。”

“急什么,瞧你这副怂泡样。” 

张爱娣还是头一回赶在白天来到茅英明家里,之前连这家里的样貌都看不真切。只知道进了房门,穿过客厅,就是卧室,卧室的床摆在这一条直线的终点,也是她每次从家里悄悄摸过来的终点。往上面一躺,胜算就多几分。

那家里摆件不多,都是些陈年旧物,看得出桌椅冰箱都有了年岁。墙上还挂着掉漆的水壶,和一本撕了大半的日历。物件是破败了些,家里却是干净齐整。张爱娣往床上一躺,才发觉这是两张行军床拼起来的。她心想,难怪每夜都有一只短了一截的床脚啪啪跺地响,她当真以为茅英明强硬起来了。

张爱娣往床上一横,横出一个大字,便跟茅英明开口:

“我要一套大房。”

“跟我说没用,跟上头去说去。”

“我他妈都给你狗日的操了。”

“没用,给上头狗日的去操。”

张爱娣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薄衫下袒露出半只乳房,她说:

“我现在就从窗户里跳出去。”

“一楼跳出去死不了。”

“那我也要让他们都看看。”说着张爱娣开始扒窗。

“行了行了,有能耐你当个钉子户吧。”张爱娣把窗子关上,眼珠子一转,把那袒露的半只乳房掩了起来。茅英明继续说:

“就只会吓唬吓唬你,你钉得越久,大房子就越有戏。”

张爱娣听了,打从心底乐开了花,她含羞带臊地整理起衣服。心里有了笃定主意就想离开。一开门,外头已经人声鼎沸了。她走不了了。 

茅英明和她面对坐在四方桌上,他才想起,这也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看清张爱娣的脸。张爱娣长着一张不好欺负的脸,两只鼻孔朝天,牛气冲冲的。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总在往上瞟。像在思考生怕说错了什么话,又像在翻白眼,好像随时都准备好回敬人家的嘲笑。

回想起那一天半夜,茅英明正准备躺下,首长从窗户缝里逃窜了出去,茅英明眼看它一路踏着房檐往外狂奔。他赤膊,下半身只穿了一条宽松内裤也跟了出去。在昏暗的晚上,黑白相间的狸花猫很快就融进了夜里。他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然后是女人的嗓门在叫嚷着什么。他听出那是首长,拔腿便往发声处跑。首长在二楼阳台上被一个女人擒住,那女人就是张爱娣。张爱娣死死掐住猫的喉咙,将它吊在手上,然后对着它骂,骂他丈夫是个窝囊废,骂他儿子不争气。茅英明抬头看了一眼,怒气冲冲地说:“那是我的猫!”张爱娣一看底下有个男人,便撒手想把猫抛下来。茅英明又急又慌,大声惊呼:“你别扔它!”张爱娣看清了下面赤着膀子的男人,娇俏一笑:“别急,我给您抱下来。”她把猫像儿子一样抱在手中,顺毛抚摸了两下,返身走下来。

过了好一会,张爱娣才出现,站在茅英明的面前,身上穿的一件薄衫透出了里头的肉,猫在张爱娣怀里扑腾了几下,酥软的胸部便颤了颤,茅英明的腿也跟着颤了颤。他低头,才发现自己衣不蔽体,强烈的自尊心推着他往家走,顾不得猫了。张爱娣抱着猫随他一起走,两人在夜幕里,前后脚踏进了茅英明的家。再无别人知道这件事。

茅英明看着对面的张爱娣,张爱娣肿大的鱼泡眼让他升腾起一阵无名火:

“你有孩子吗?”茅英明打量着问道。

“有啊,就在你们单位。”张爱娣无心的回答,茅英明却把眉头收紧了。

“难怪,随你。”

“你认识牛亮啊?”

“看得出来。”说罢,茅英明穿戴起来,他撂下了话,

“我有要紧事,你自己看着走吧。”把张爱娣独自留在了屋里。

他来到办事所,从一楼窗户往里张望,牛亮把腿搁在桌子上,双手托着后脑勺,靠着椅背,和茅英明对视了一眼,又移开了。从茅英明的玻璃镜片里可以看到,牛亮原本淡漠的脸在对视之后,嘴角的弧度上扬了,细微,却能被注意到。茅英明回到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他的脸上尤为平静,甚至有些得意。他为自己沏了一杯茶,把滚烫的茶水吮吸到嘴里,砸吧嘴品析茶水的回甘,看着罐子里被煸炒得干瘪的茶叶,一手把盖子敲到罐子顶上,盖住,像捉住瓮中的鳖似的。 

(七)

过了大半个月,留下的住户所剩无几,人去楼空的住房顷刻间被推倒,遍地是废墟瓦砾,光荣小区破败得如同硝烟弥漫的战场。断壁残垣上新挂了血红的横幅:“坚决打赢城市改造的硬仗!”巷口驶来一辆救护车,闪着红红绿绿的灯,呜哇呜哇的呐喊把钉子户们吓得屁滚尿流。有人传言住在小区口的老张,趁着四下无人,被打得浑身是血,给抬进救护车里去的。

传言也传到了张爱娣耳朵里,她跟个没事人似的,照例扭着屁股,挎着大小盆到井水边洗衣服。那群叽叽喳喳的女人,屁股早就挨着抽水马桶坐上了。她只笑她们傻,现在光荣小区路上到处都是痰盂,她张爱娣想尿在哪儿就尿在哪儿,想什么时候尿就什么时候尿。她一边走一边乐,面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起就僵住了,“该死的,把井填了我们喝什么啊!”她开始咒骂道。

不远处一堆男人的低吼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吵闹里有牛亮的声音,张爱娣瞬间有种不详的预兆,她放下洗盆,蹑手蹑脚走过去。看见的是她的儿子,牛亮的脸上糊着一半脸子血,那血从眼睛、脖子、肚子一直淌到裤腿,快要灌满整只鞋子,溢到地面上了。另一边,她看见的是马强和其他一伙人,对着蜷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拳脚相加,马强一脚跺在中年男人的额骨头上,男人当即晕了过去。他们架起男人就往救护车上抬。

张爱娣紧跟上去,跑到牛亮边上,她问:“儿子,你要不要紧。”

牛亮没理会她,被人搀扶上救护车走了。

张爱娣看着呜哇呜哇的救护车在废墟里向着远方消失,觉得自己只身活在荒凉里,不由得一股冷气蹿进心口。

当天晚上,牛亮头上裹着纱布头套回来了,进门撞见了张爱娣,他头也没抬,顾自回房上了锁。张爱娣敲敲门没有人应,掰了两下门把也打不开,又是心酸又是气急败坏,便在门口嚎哭起来。“你妈逼狗娘养的小畜生,我不是你妈,你是狗娘养的。我那么下贱是为了谁,最后连声妈都没讨着,你跟你爸一样,都是废物。窝里横给谁看,有本事上外头显脾性。没用的东西……”

张爱娣一个人吵地没意思,抹了一把脸,施了一些粉就出门了。她出门的时候,牛亮也开门出来了。只是牛亮知道他妈半夜里出去了,他妈不知道,他妈知道的是现在可以大摇大摆的在黑夜里走进男人的家了。 

她爬上茅英明的床,她问他:“你不是说不会出事的。”

“不到眼前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那我怎么办?”

“守着呗,儿子难道会打老子?”

“我儿子今天都快破相了。”说着张爱娣呜呜地哭了起来。茅英明翻身,搂过张爱娣,张爱娣顺势靠了过来,却不料茅英明骑了上来,直直得挺进去了。这一下,凿开了张爱娣的伤疤,她在茅英明身下哭啼不止,而茅英明却愈发得劲。他把往日的怨气撒到牛亮的娘身上,他心想,后头还有好戏呢。一线月光照到茅英明雪白的屁股上,窗外的黑影离开去了,房里的猫眼睛变亮了。 

(八)

光荣小区上空阴气沉沉,似乎刚结束了一场战役,或者是暴风雨前的死寂,救护车声嘶力竭的叫嚣如断电般戛然而止。茅英明踏进办事所,牛亮的脸上面无表情,像四大护法审视着前来赎罪的信徒,半开眼睑,注视着他。茅英明觉得脊背发僵,当他把脸摆回原处,才强撑着恢复镇定。他说:“今天轮到哪家。”翻开登记在册的本子,“哦,今天轮到张爱娣家。”

屋子里的人纷纷陷入搁浅的状态,屏息凝神,他们沉默着等待一个爆发点。等待一个无论茅英明还是牛亮先打破这个僵局的爆发点,同时也期待着他们将如何打破这个僵局的。

牛亮的身子在讳莫如深的沉默里颤栗,他的心和茅英明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儿,所有人都听到了两响心跳。牛亮的脸憋得通红,终究是个涉世未深的牛犊。面对这样的张狂,只得委屈,他闭紧颤抖的双唇。最后还是茅英明先开了口,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就走着吧。”便先一步跨出大门,其他人尾随了出去,马强和牛亮留在办事所里。马强劝牛亮跟着,至少能不出个好歹。

张爱娣的家门被凿地一通直响,她心里早已猜到些许,便把门栓架上,将身子抵在门上,门关得更严实了。她在屋里小心提防地说:“是谁啊。”

“街道里的,来跟你好好商量商量。”

“噢,要说的话都已经上报街道了,没到那水准,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先把门打开,有些话要当面才好说。” 

张爱娣往后退了半步,一只脚顶住门摆的下缘,把身子从门上挪走,开了一点儿缝隙,看见外头好些个面露凶相的男人,就是上次用脚踹人的杂种。茅英明躲在人群的最后,没见着牛亮。张爱娣把脸贴在门上,把眼珠子嵌在门缝里,她问:“我的儿子呢!”

茅英明说:“把门给我踹开。”

为首的人就一脚蹬在张爱娣的眼珠子上,木头不经放,年岁久了,一吃力就折。张爱娣的脸被狠狠的击了一道,和断裂的门栓一齐飞了出去。门打开了,她四脚朝天地跌在地上,那张丑脸扭曲着,嘴巴摆出个“哦”字,痛苦不迭却又喊不出话来,像个王八在地上旋着,从左边旋到了右边。她眉头一蹙就坐腾起来,生怕这群杂种趁她没有防备的时候,像踩中年男人那样踩她。

不知什么时候,茅英明从人群的最后,走到了最前面,站在张爱娣面前。此时的场景,像极了仙家下凡普渡恶犯,只是解救张爱娣的不是茅英明,而是她的儿子牛亮。

牛亮挡在张爱娣面前,手里握着屋外捡来的方砖,在这堆废墟里,随手就能拾到取人性命的家伙,砖头,玻璃,尖头木棍。牛亮和茅英明对峙着,他俩的距离只有牛亮一只手臂的距离,牛亮倏地一下把砖头高高举过头顶,茅英明倏地一下抱头蹲下。

他想,死在这里不值当。 

经历过世事的人,脑子总是转的特别快,在对应的局势面前,总能从脑子里拎出一条最恰当的处理方式,这些都是他们走过的弯路,吃过的亏。吃亏多了,总会长一智的。茅英明的脑子告诉他犯不着。只是,牛亮竟把方砖劈到自己头上,重重打在还没复原的伤口上,血汩汩地往外流,不稍片刻,便染红了脸,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像深秋暗红的石榴。 

张爱娣看红了眼,扑到茅英明面前,她跪在地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叫骂道:“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 

茅英明一只手捂住张爱娣的嘴,另一只手挣脱束缚,他一脚把张爱娣蹬开,像落难的狗一样从人腿间溜走。他一直跑到办事所才往后瞧,身后的人都没有跟来。等了好一会,那群人才熙熙攘攘出现在办事所里。茅英明小跑下去打听情况,他说,

“张爱娣家的怎么样了。”

“去医院了。”

“死了吗?”

“没有,给牛亮包扎去了。”

茅英明没有感到如释重负,眼光逡巡办事所里的人,他们都低着头在为他不耻。他想张爱娣把事情都说了出来,这里的人都知道了他的丑事。他不能留在办事所里了,他的颜面在背地里被张爱娣扒光了。茅英明急忙往外逃,想逃出自己的羞耻心,逃回家里。

(九)

从小区到家里的这一路,在此刻显得绵长万分,他一面走着,天一面飞快的暗下来。光荣路上到处都是集会的人,人们围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通常看不清对方的脸。远远有脚步声踢踏而来,围在一起的群众才会安静,看不清走进的是谁,也听不清脚步声是谁的,唯有走到面前,才看出个大概,等人走过了人堆,才认出那人是谁,望着背影吆喝一声,是茅主任啊,当是谁呢?又引得阵阵哄笑。 

他一面走,住户们一面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的步子越发快了,就越发看不清道旁都是谁在嘲弄他。他一回门,转身把门掩住,却挡不住无尽的闲言碎语,仿佛整个光荣小区都在嚼他的舌根。

饿坏了的猫爬到茅英明脚边,蹭蹭他的大腿,茅英明顾不得猫了。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落地钟一声一声敲打了十二下。猫坐在窗台上望着月亮,屋里拉出猫的剪影,忽然一下又暗了。是牛亮站在了窗台外。

茅英明的脸像折皱的纸一样惨白,他本能地发出嘶吼,但是惶恐和怨恨禁锢了喉头,使得声音低沉却尖锐刺耳,像极了一条丧家犬的呜咽。他想伸手抓一把刀往窗子上丢,但手边空无一物。他便抄起一个枕头丢了过去,枕头蒙在窗子上,落下的时候,窗台外的人夺路而逃,茅英明也追了出去,到了外头并不见人影。他怒从心头起,径直往张爱娣家走去。

张爱娣和牛亮睡在同一间房,一间房里摆了两张床,靠窗的一张上睡着牛亮,里头的那张睡着张爱娣。茅英明走到靠窗的床边,牛亮酣睡的样子,跟襁褓中的孩子一样,浓密的睫毛,乳白的皮肤,毫无防备的心理和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嫩。茅英明看着这般赏心悦目的稚嫩,就想伸手把他捣烂,像捣烂一块白玉豆腐那样。他温柔地向牛亮的脖子抚摸过去,少年的皮肤是多么的光滑啊,他的手触到他的脖颈,便情不自禁得越来越重。他看到的牛亮温顺的脸,在他的手下皱起了眉头,睁开了眼睛,眼睛里先是布满了狰狞,而后才是绝望。牛亮停止挣扎的时候,他的嘴张得巨大,两条腿蜷着,手上的关节清晰可见,指缝里嵌有棉线。茅英明兴奋得颤抖着。他走的时候,看了一眼沉睡的张爱娣,他跟她说:“嘿,你的宝贝儿子死啦!”张爱娣睡得很沉。他慢慢蠕到她身上,他又对她说:“嘿,你的宝贝儿子死啦!”她仍在沉睡,“嘿,你的宝贝儿子死啦!”茅英明几乎是吼叫出来的。他笨拙的将自己的下半身送到张爱娣身体里,他看着张爱娣在睡梦中哭出了声,她甚至都没有睁开眼睛。 

(十)

清晨,救护车呜哇呜哇地从光荣小区口一路狂奔进来,经过路两边的每一户住家。每个人眼瞧着红红绿绿的灯从眼前驶过,他们说茅英明死了。

牛亮指着远处的张爱娣说:“是那个女人先发现的。”而后看了眼救护车:“这还是他说要才开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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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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