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磊
2017-11-02·阅读时长6分钟
简介
夏磊,男,1968年出生,江苏南京人,高级工程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协常务理事,上饶市作协名誉主席。在《人民日报》《散文》《散文选刊》《海燕》《文艺报》《江西日报》等刊物发表大量散文,有散文集《秋以为期》(百花文艺出版社)、《一枕清霜》(三联书店出版社)等四部,曾获“中华宝石文学奖”、“首届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井冈山文学奖”,两届入围“鲁迅文学奖”。
秋以为期
已经中秋了,院子里的几株四季桂却迟迟没有开花,像是忘记了以往的约定。而每到这个时节,在老家生活的那段时光以及深藏心底的一些人和事,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像一缕秋天的晨雾一样轻柔地飘进我的梦里,纯净地覆盖在我的心上。
在我小的那时候,乡下人是并不太在意哪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的,他们更在意的是节气,谷雨的时候要插秧播种,清明时节要素衣寒食,秋分是把秋季一分为二却正好又是月圆之时,团圆了去收获或收获了来团圆共享则自然成了这时的主题,而冬至一过,不管日子多么艰难,都要开始准备新年了。除了这些,还有不少东西总在提醒着人们日子的远去,“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孩子的衣服嫌短了,老人的胡子变长了。
每年,我都忧伤地看着油菜花开了又谢了,开心地等着满树的桑果由青变紫,而连通着长江的河水由浑转清的时候,我知道秋天就要来临,水边的蓼花应该盛开了。
其实在老家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花叫蓼花,我们都称它狗尾巴花,这花在九月和中秋的时候开得最好,一大片一大片地簇拥在水沟边上,它茂盛得让人不太敢走进,生怕花丛里会有什么小危险,而它鲜艳得也让人不忍心去践踏。无人欣赏却干净水红。后来,我在清人纳兰性德的词里读到这样两句:“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柳扬烟。”这才知道原来狗尾巴花就是蓼花,也叫红蓼。我那么多次在燕子矶的水边走过,却并不知道蓼花的花名和花语。也许那是年纪还小的缘故,也许那时还不曾懂得什么是离别和思念的滋味吧。“江南江北蓼花红,都是离人眼中血。”从琼瑶笔下的紫薇口中听到这两句,才知道原来这不起眼的花竟代表了离愁别绪。
在这个秋雨蒙蒙的上午,窗前独坐,我忽然那么想去找找蓼花,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和昔日一样的鲜丽。这一刻我的心里安静极了,安静得让许多往事可以像水一样流淌出来,让许多生命中珍贵却不常想起的情景一幕幕地展开。这或许是伤秋情节吧.
或许在秋风秋雨里是不可以读纳兰词的,可又一想,有谁能像这位大清第一公子一样,把人的那点心思那么深地看透又那么淡地吟出;有谁曾经在我后来也站过的地方写下过“红蓼月”呢?这么想着,心里竟泛起一片温暖的涟漪。
喜欢纳兰的词真的就是从我知道他在燕子矶上站过开始,有位朋友也喜欢他的词,我们曾相互提醒不要太深地去感受词境。的确,绝代公子虽英年早逝,却独领清词三百年,真的是不同凡响的人物,“家家争念饮水集,纳兰心事几人知。”我相信纳兰的才情覆盖了他的人生经历,同时也相信有人说的,读他的词读冷了窗外的纷飞暮雨,读瘦了风雪中的一支寒梅。
而我在秋天来读,却让我读暖了手中的一杯冷酒,心里的缕缕情思也早已随着细雨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没能找出第二首纳兰留给我家乡的诗词,而故乡留在我记忆中的除了许多刻骨铭心的人和事之外,却多了那一片片红蓼,于是每当梦回江南,色彩也明亮多了,这里有早春的油菜花,有小桥边的红药,有秋天里纷飞的芦花,还有就是,点缀在瑟瑟芦花中的串串红蓼。秋天的美也许正是因为它承载了无数美丽的怀念。
记忆中的秋天是非常忙碌的,春夏两季的辛苦都要在这时去收获,这是一段能品出土地香味的时光,大人孩子都得下地收割,收回来的玉米和黄豆红薯要赶紧晒干,不然秋雨一来,它们很容易霉变发芽,那可就不得了,那可是一个冬季的口粮啊,生活的滋味就是这样每一点甘甜里都掺杂着一点苦涩,每一点苦涩里也能品味出丝丝甘甜。当我知道这些之后,很小就学会了很多农活,并且学会了在秋天的夜晚看看天,盼着明天是个秋阳高照的好天气。
那时的晚上最喜欢跟大人们去河边照螃蟹,秋风起,蟹脚痒,晚上,在屋后的小河边,铺上干草,点起油灯,把一条网铺在河底,就等着螃蟹牵动网绳了。
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并不太期望螃蟹上网,似乎更迷恋那一段等待的时间。月亮亮汪汪地挂在天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叫,这时真的能听到小虫子掏洞和鱼在水里游的声音,我想,那是离一些弱小的生命最近的时候吧;我想,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会暂时忘记乡村生活的寂寞和农事的辛苦,同时享受自己独有的生活滋味吧。
现在野生的螃蟹已经很难见到了,也没有人照螃蟹了,然而我还一直记得当时的情景,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那样心静如水地去聆听那么纯净的天籁了,这怎能不让我在秋风里感到几许失落呢!
真想和秋天有一个约定,约定在它的暖洋洋的太阳下,躺在同样有些暖意的草地或沙滩上,读一首也是温暖的诗,然后看着白云在天上缓缓地移动,并且就这样久久地看下去。
那时候我最喜欢在秋天的田野里躺着看书,贪婪地看着到处找来的书,并没有什么目的,就是喜欢,同时喜欢那份宁静,喜欢在这时感受时光的慢慢流逝,和因此而带来的莫名的伤感。不知是那一年,父亲给我买了一本《诗经》,那是一本很薄的书,但有不少字词注释,大体上能看得懂。我如痴如醉地读着,那些简约的文字让我的思绪随风清扬,我相信我们的先民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歌唱着这片土地,我相信这是中国最好的诗集。我爱着这片土地因而喜欢这部诗集,也因为喜欢这部诗集更爱家乡的土地了。九月读诗成了我的一个情结。
《国风、卫风》里有首《氓》,第一段是这样的:“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衍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情况大约是,在中原的淇水边上,有一个农家小伙子,他每天都笑呵呵的,这一天他抱着自家产的土布来到集市,打算换点丝回去,其实啊,他哪是来换丝,用姑娘的话说,他是借故来和我私下商量婚事的。走的时候,姑娘送他送到了清清的淇水边,又送到顿丘的弯弯山道旁,姑娘对小伙子说:你不要怪我有意拖延婚期,你还没有找好合适的媒人来提亲呢。你呀,别发脾气了,我们就把秋天定为我们的结婚的日子吧!
接下来,姑娘每天都登上村口的土墙上,盼着小伙子的身影,盼得泪水都出来了,终于有一天,小伙子来了,姑娘不好意思地说,赶快把你的车赶过来,把我的嫁妆搬过去呀!
后来,乡下的识字的人把他们的故事编成了歌谣,于是人们在劳作的时候或在地头休息的时候就唱着这歌谣,排解一些辛苦和寂寞。又后来,乡路上走来了官府的采歌人,他摇着清脆的铃铛,就把这首歌记录下来,以后就有了最早的诗集了。
也许这样来解读《诗经》真的会贻笑大方,但我觉得在我家乡的秋天的田野里才能读出先民们的真性情。我相信《诗经》是属于最普通的乡民的,因而它无论是自由率性的还是含情脉脉的,都是原生态和无法修改的,而且它永远应该是乐观的。它们和史实并无多少关联,它们是每天都在发生的有趣的事情。
《诗经》的“经学化”从《毛序》开始,我没有看多少历代儒家的索隐,甚至也很少看现当代学者的“以诗读诗”,我只怀念我读诗的那些个秋天,因为我在那里读到了阵阵爽朗的笑声和无数我们先民的往事,我听到了来自大地的自由的歌唱。
写到这里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一轮秋月正在薄云里缓缓穿行。世上没有什么媒体能够比得上月亮,明月当空,只要两个人同时一抬头,无论天涯海角,思念马上就像水一样流通了。
是的,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许多美丽的约定,就像《氓》里的“秋以为期”。我想在这个秋天去看蓼花,去回想一段乡间旧事;想去读一首纳兰的词,在有些凄恻的词句里去寻找淡淡的柔情;我会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去重读《国风》,和那时的人们一起为“杨柳依依”而陶醉,为“蒹葭苍苍”而惆怅。秋天因为有思念而减少了许多萧瑟,那么我要在这个时节去想一个人,去想当年我们在一起的那些个日子,还要去问问这个人有没有也温暖地想起了我。
院子里的桂花树沉睡在月色之中,如果它们还记得去年的约定,那么它们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开花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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