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淡泊懒散、庸庸碌碌的人，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都随遇而安，没有什么人生规划，没有追求高远目标的愿望和心理。爱好写作，却懒得为写作投入太多精力，兴之所至，才动手写一些短文感受；工作也是这样，不求官问职，不主动报名参加职称之类的考试，除非单位强制全员考试，否则，我安于做一名普通的操作工。朋友东阳就曾经无数次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你这家伙，太懒散了，白白浪费了你的天赋和灵气，你只要稍微勤奋一些，稍微用工一些，无论写作，还是工作，你都是出类拔萃的人。

回忆与东阳在一起的日子，我仍然记得非常清晰，历历往事，仿佛就在眨眼之间的昨天，却已经过去了十六七年的漫长岁月。那是上世纪九五、九六年的时候，我们还在住单身宿舍，东阳是大学生，具体是什么大学，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对这些细枝末叶的事情，我一般也不太上心去记，而我是一个刚接退休父亲的班进安阳钢铁集团公司的农村人。看起来，我们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种人，完全不应该有很深的交往。不过，我和东阳却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好到无话不谈，好到形影相随，或许真是“性情使然”的缘故吧。

单身、住宿舍的时光，是最寂寥，最孤独，却又总喜欢去回味的一段时光。工余时间，无聊的时候，我和东阳会结伴骑自行车到安钢周边的乡村闲逛，那时候还没有“户外游”这个概念，想来那种闲逛应该是户外游的雏形吧。即使下雨，我们也不愿意窝在宿舍里，记得有一次细雨中，我们爬到了安钢集团大门岗附近一桩三层建筑的楼顶，正是上班时间，人流的高峰，那时候还没有人开私家车上班，通往门岗的马路上是清一色骑自行车的人流，大家披着各种颜色的雨衣，络绎不绝汇集到通往门岗的那一条马路上，形成浩浩荡荡的人流。这个场面的宏大和壮观，一下子把我和东阳惊呆了，愣着看了一会，东阳指着浩浩荡荡的上班人流对我说：“从我们这个角度拍摄一组照片，一定很美，你觉得这组照片起个什么名字好？”。蒙蒙细雨中，站在三层楼的楼顶，看着马路上披着各种颜色雨衣骑自行车上班的人，汇集到一起，形成浩浩荡荡的人流，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和美丽，我想了想说：“叫‘追逐阳光的盛典’…？”，东阳愣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膀，翘翘大拇指，口气中却满是揶揄：“你这家伙…太懒！”

东阳是一个勤奋的人，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人，除了工作，还有和我闲逛之外，他的时间都耗在了写作上，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在国内一些知名报刊上发表各类作品。他经常对我说：写作是需要勤奋的，不要只是灵感来了才去写，任何时候都要主动写，这样你才会有收获。我对东阳的教诲，总是置若罔闻，从没有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着懒散的秉性，所以，东阳才会经常恨铁不成钢的揶揄我。

有思想有抱负，而又非常勤奋的人，一般都不太循规蹈矩地安于现状，东阳也是这样。记得有一次我们小酌，酒至酣时，东阳开始大发感慨：“你注意到生活区和厂区的道路了吗？上班时间路上的人流全部是往厂里方向去的，下班时间路上的人流又全部是往生活区方向去的，这些道路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朝一个方向行进的单行道。这就好比人生的道路，在工厂里上班这种生活方式，就像在一条寂寥的单行道上行驶，没有风景，没有岔路，简单枯燥，一眼可以看到退休，一眼可以看到老死的将来，就这样过一辈子太乏味了……”。

单行道？我平时还真没有特别在意，听东阳这样一说，感觉还真是这种状况。不过，由道路的单向行驶，联想并引申到人生历程的单行道，像我这种懒散的人，却不愿意费心思探究。

九七年的时候，我和东阳各自结婚成家，离开了单身宿舍。东阳的媳妇和他在一个厂，娟秀灵慧，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两情相悦，很短时间就谈婚论嫁了，我都没怎么见过她。他们结婚典礼的时候，东阳和媳妇在酒店门口迎接客人，看到我，东阳对媳妇说：“我哥们儿，很铁的哦！”，我立马拱手说：“恭喜贺喜，早生贵子！”，当时把东阳媳妇羞了个大红脸。

即使很铁的哥们儿，结婚之后，各自忙碌，尽管我们都还生活和工作在安钢集团公司这十里钢城的区域内，相见和相聚的机会竟然很少了。记得我们两家都还没有小孩的时候，聚在一起吃过一次饭，之后便再也没有聚过，甚至都没有联系过。偶尔在街上碰面，也是远远地招招手或点点头，便匆匆忙忙地擦肩而过了。

大约是九九年或两千年的时候，手机电脑等电子产品开始大量进入普通百姓家，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东阳，他买了手机，把手机号码告诉了我。我当时还没有手机，但是东阳的这个手机号码我却牢牢地记了下来，后来我有了手机，并且换过好几部手机，东阳的这个号码一直没有丢失。

十多年时光飞逝而过，今年，我女儿都上高中了，东阳的儿子与我女儿同岁，今年应该也上高中了。前几年，有一次闲得无聊，我拨打东阳的手机号码，想跟他聊一聊，接电话的却是东阳的媳妇，听出来是我之后，东阳媳妇告诉我，东阳早就辞职了，在郑州呆了两年，而后便去了湖南长沙，是一家报纸的专职撰稿人。

我把东阳的名字输入百度搜索了一下，哇塞！这家伙也成名人了，可以搜到无数东阳笔锋犀利的时评和杂文。那个无聊的下午，我坐在电脑前，看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有看完东阳散落在网上的那些文章。夜幕降临，我关闭电脑，坐在黑暗的电脑屏幕前愣愣地发呆，心中满是落寞和惆怅，那是怎样一种让我艳羡的生活呀。十年多年前，我们还在一起玩、一起疯、一起喝酒。十多年后，东阳成为知名报纸的专职撰稿人，衣着光鲜地行走在现代化的高档写字楼；而我依然是一身邋遢的工装，依然在工厂里上班下班的单行道上踯躅不前……

夜里睡了一觉，第二天再去上班时，我已经把昨天的烦恼忘得一干二净，身边与我工龄一般的同事，已经有技师、高级技师的职称，而我仍然是一名普通的操作工，但我仍然快乐，仍然开心。我很自信，干工作比操作，我比那些有职称的技师更精准、更老道，我只是不愿意参加那些“劳什子”的职称考试。我是一只宿居在屋檐下的燕雀，淡泊懒散，安于现状，享受简单的快乐，没有鸿鹄之志，也就不存有那些鸿鹄的烦恼。

女儿上高中住校后，爱人清闲了许多，以前在街上遇见熟人连招呼也顾不上打，急匆匆赶着回家做饭，现在有时间跟遇到的熟人站在街边聊一会儿家常了。前一段时间，爱人跟我说：“今天在街上遇见东阳的媳妇了，她很热情，约我们抽时间聚一聚呢。”。

之后，爱人又遇到东阳媳妇几次，每次相遇，她都表达了想与我们聚一聚的愿望。

前几天，在一家雅静的小餐馆订好餐位后，爱人打电话约了东阳的媳妇。

“东阳还在湖南？”餐菜上齐后，我和爱人不约而同地询问。

“好像是吧……”东阳媳妇回答得有些犹豫和迟疑。

好像是吧？难道她不掌握东阳的行踪？大约感觉到了我和爱人的疑虑，东阳媳妇娓娓叙述起这些年的感情和婚姻生活。

原来，那次我在街上遇见东阳，他把新买的手机号码告诉我之后，不久就辞职了，那时候，他们的儿子刚刚三岁，为了联系方便，东阳把新买的手机留给了媳妇。辞职后，东阳先在河南的省会郑州市两年，后去湖南长沙。在郑州的两年，东阳还回来过几次，到长沙后，最初一年还和家里联系，后来便真是“杳如黄鹤”了。十多年来，她一个人带着儿子，整日忙忙碌碌，倒也没有什么感觉。儿子今年上高中住校后，她蓦然闲了下来，感觉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没有依靠，总想找些人诉说一下心中的落寞和恐慌。

“你们离婚没有？这么些年不联系，孩子的生活费东阳也不管吗？”爱人关切地问。

“我们没有谈过离婚的事，孩子很懂事，学习很优秀，我一个人带着就好。”东阳媳妇轻轻地说。

“电话联系不上，你应该去找他，他现在不大不小也有个名头，找到他应该不难。”我有些愤愤地说。

东阳媳妇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半是哽咽地说：“听说在那边跟一个女的同居呢，只要他过得好就行，我没什么的……”。这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喂…找东阳？他早就辞职了，在湖南那边……”。

接完电话，东阳媳妇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解释说：“这个手机号码是东阳当初留给我的，他不用十几年了，还会有人打过来找他。十几年了，我一直没有换掉这个号码，最初，怕东阳联系不到我，后来东阳不再跟家里联系，我偶尔接到找东阳的电话，也感觉很亲切，感觉我还是东阳的媳妇……只要东阳过得好，我就很高兴，我不想去打扰他……”，说着说着，东阳媳妇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我和爱人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方式，用怎样的话语，去宽慰她……有时候，倾诉，是缓解心理压力，清理心底积郁的最好方法，这或许正是东阳媳妇想与我们聚一聚的愿望所在吧。

我们从小餐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钟了，立冬已过，路上的风有了沁骨的寒意，毛衣毛裤已经上身，有人竟捂上了厚厚的棉袄。尽管寒风料峭，马路两旁法国梧桐的树叶却还泛着苍翠的绿色，并没有大把大把的树叶落下来，这个冬天很奇怪，连树叶也痴情地眷恋着寒风瑟缩的枝头。

爱人静静地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突然说：“听说你们安钢集团职工的思想还算开明开放，东阳媳妇怎不找个人一起过？一个人十几年，再拉扯孩子，多难！”

“她对东阳痴情的秉性，针扎不进、水泼不进，谁能入她的法眼？”我说。

“唉…东阳不离婚，显然还爱着他媳妇，两个相爱的人，这种境况，东阳这样做也有些不值……”爱人又说。

“嘿嘿，谁像我，自甘平庸，碌碌无为，人家私家车都换了好几辆，我们还骑个破自行车来回晃荡。”我有些自嘲地讪笑。

“辞职闯荡，真能博个妻荣子贵，一家人团圆幸福，倒也罢了。似东阳这样把心爱的妻儿抛在一边，一个人浪得一些虚名又能如何？我们已经人到中年，奔着老年去了，居家过日子，有没有那一点虚名真不重要。”爱人像是给我找台阶下，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妇人之见！我在心里嘟囔，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女人的感性认识可能更直接一些，我们芸芸众生中的一介小民，生命的意义究竟体现在哪里？却让我十分费解。

深夜十二点多钟，工厂里下中班的职工在生活区的单行道上密集起来，我小心翼翼骑着自行车穿越下班的人流，与爱人一起在寒风瑟瑟的深夜……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