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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前，20岁的大学生李冰瑶接受了长达半年的“心理咨询”。“自学成才”的心理咨询师，通过长时间的咨询控制，逐渐将女孩带入一种复杂而扭曲的关系中。

记者｜吴丽玮

记者｜陈银霞

编辑｜王珊

3份遗书

2025年4月19日，一直到赶到医院看到李冰瑶的父母时，于君还是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49岁的李天明，戴着银丝眼镜，头发斑白；比他小一岁的叶非，她一双疲惫的眼睛下是厚重的眼袋。个头不高、身形单薄的两人被亲友围着，呆坐在长椅上，面无表情，像紧绷的弦。一旁的手术室里，医生在抢救他们喝了农药的女儿李冰瑶。

于君后来才知道，李冰瑶是将农药搭配药物，混合白酒服下，农药是百草枯的升级版——她抱了必死的决心。于君是李冰瑶父亲的好友，打小看着李冰瑶长大。他印象中女孩小时候有些自卑，但读大学后变得阳光上进。他想不懂为什么。

就在出事前一天，于君还见过李冰瑶。当时她情绪低落，将自己锁在卧室，已经几天不愿吃饭也不见人。李冰瑶的父亲李天明叫于君过来劝慰她，聊天里没有讲具体的事情，李冰瑶只是宣泄对家人的不满，以及对心理咨询师的依赖。临走时，于君觉得她的情绪好了不少，还露出了几天里少见的微笑。

《亢奋》剧照

李冰瑶最终没有被抢救回来。在医院里，于君总觉得不对劲，他跟李天明和叶非一起查阅了女孩的手机。他们发现，在自杀前，李冰瑶曾频繁联系一个备注为“王树刚爸爸”的人，并提到“玷污我了你就想走吗，你好懦弱，是你们逼我的”。随后他们还看到一份遗书。遗书中，李冰瑶自称她被心理咨询师王树刚猥亵、强奸，“他利用我的情感和想要去改变现状的心来对我实施猥亵。”

在遗书的第一行，李冰瑶写下了王树刚的名字、电话以及自己的手机密码，她在遗书里恳请警方帮忙主持公道，“打开我的微信，里面有你们要的证据。”于君记得，李天明气得颤抖，叶非则崩溃大哭。他们立刻报了警。后来，他们又在女孩的卧室书桌上，发现三份遗书，包括手机上他们看到的那份。另外两篇，一篇是给王树刚的，有4页；一篇写给父母，有半页。它们整整齐齐叠放在书桌上，用梳子压着。

李冰瑶写给父母的遗书内容简短，“对不起，爸爸妈妈，我走了，记得帮我照顾我死去的灵魂，若下辈子再相遇，我会帮助你们的。对不起，得你们照顾20年，刚20岁，我要离开人间了。”写给王树刚的遗书，前面的讲述与手机里的那封内容表达截然相反。在遗书里，李冰瑶称王树刚为“爸爸”，并说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人”。李冰瑶在里面表达了对王树刚深深的情感和依恋，“有这六个月的时光，女儿已经知足了”“我觉得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就是跟爸爸相识，相知，相依，我从未这么开心幸福过。”

但后面却是与依恋截然相反的愤怒。从遗书里能看到，这种愤怒应该是源于后期两人关系的崩裂。“爸爸，您亲手把我往至死边缘推，我还一次次相信你，你妻子对我们恶语相向，甚至对我使用暴力手段的时候你人在哪里？你侵害我的事你怎么不愿意跟你妻子说呢？在逃避什么？你害怕你妻子恨你吗？可是你对我下手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你有本事站出来承认你的所作所为！”

读着遗书，李冰瑶父母愤怒、痛苦，又满是疑惑。女儿到底跟王树刚之间发生了什么，两人是什么关系？于君说，李冰瑶去世前几天，她曾跑去王树刚的一处住所，坐在六楼的窗户上，试图跳楼。赶到现场的李冰瑶的父母都“懵了”，不敢靠近，怕刺激女儿。后来王树刚来了，跟李冰瑶交谈一个多小时，承诺“我不会离开你的”，李冰瑶才平静下来。李天明和叶非看到李冰瑶和王树刚并排坐在沙发上，半个身子靠在王树刚胸口上。这一幕也被赶来的王树刚的妻子撞见，她扑向李冰瑶打骂。

于君说，这件事情发生后，李冰瑶拒绝沟通，李天明和叶非也没敢问，两人当时以为，女儿是王树刚的情人，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夫妻俩很混乱，觉得当务之急，是打消孩子轻生的念头。此后几天，两人请假在家陪着女儿，李冰瑶则把自己关在卧室，一直要求父母联系王树刚。

4月19日那天是周六，在一楼晾晒衣服的叶非接到女儿的电话，说自己喝药了，语气虚弱无力。叶非冲上楼，推开门，女儿卧室的地上有两大摊呕吐的白色、绿色液体，里面带血。李冰瑶瘫坐在床尾，头靠在床上，没了知觉。

困惑

案发后，王树刚被带走，警方的《起诉意见书》里写的罪名是“强制猥亵罪”。王树刚是李天明的同事。两人都在石家庄市的同一个教育单位工作，王树刚是内刊编辑，两人同事十几年，但一直不算熟悉。开始有实质性接触，是在2023年李冰瑶因为学习压力出现心理问题后。那时，李冰瑶正读高三。作为书法艺术生，高三上学期李冰瑶都在书法集训，耽误了文化课。之后，李天明和叶非花费10万给她报名了新东方的一对一全科辅导，但她无法跟上课程，开始以生病为由逃课。

在2023年4月的一次聊天里，李冰瑶描述了当时的苦闷：“距离高考四十多天，但是特别懒散，无法做出改变。一模250多分，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打游戏、追剧、抖音，都感觉无聊，躺着一点压力没有，一到去学习，需要非常大的力推我，状态非常欠佳。不是我通过学习在走向更好的未来，是学习把我绊住了。感觉自己就是很厌学，喜欢躺，就感觉自己是迫不得已去学习。”她主动向父母提出进行心理咨询。

《小欢喜》剧照

但在石家庄，想找到一位靠谱的心理咨询师并不容易。多位石家庄本地心理咨询师告诉本刊，2023年以后，本地青少年由于升学压力产生的心理问题突出，当地的心理咨询市场迅速发展，涌现了很多个人小型心理咨询机构，其中不少人是半路出家，只持有第三方培训机构的证书。一位本地的咨询师向本刊承认，他“培训几个月”便开办了机构，机构会鼓励存在心理问题的学员，在学习心理学疗愈自己后去给他人做咨询。他们的客源主要依靠熟人推荐。

王树刚的很多咨询对象也是熟人的孩子。在李天明的印象里，王树刚也是自学心理学，之后开始做心理咨询，公开资料显示，2016年，王树刚被石家庄的辅导学校清华毓瑒学校邀请，参加他们的家长沙龙。2023年，他又受邀参加石家庄市长安区丑小鸭幼儿园的《家庭教育的道与法》教师培训活动。在他们的活动介绍里，王树刚被赋予“家庭教育指导师”等多个光环，被称“多年致力于家庭教育的研究和实践”，“成功将脑科学、教育学、心理学结合起来”。最近几年，因为找他做心理咨询的人“络绎不绝”，同事将他称为“大仙”。

李冰瑶2023年的这段咨询只有3次，均在王树刚的办公室进行。王树刚自称，给外人做心理咨询，一次收费300-500元，但对同事只收费50元。在家人看来，这三次咨询似乎效果不大，李冰瑶5月和6月干脆停了课程，自己窝在卧室打游戏、睡觉。高考结束，她最终被河北一所大专院校录取。

2024年再次联系王树刚也是李冰瑶主动提出的。在9月17日中秋节期间，李冰瑶希望对方能再次给予心理指导。那时，李冰瑶刚刚升入大专二年级。在姑姑李芳的印象里，进入大学的李冰瑶状态是不错的，大一她就拿了一等奖学金，并计划专升本，拿到学校一等奖学金后，李冰瑶分别给姥姥和奶奶买了礼物，还给两个姑姑寄了特产。李冰瑶的话也比以前多了，进合唱团当领唱，人变瘦了，长着一张鹅蛋脸，浓眉大眼的她，留着披肩长发，开始穿起淡雅的长裙，更漂亮了。

但19岁的李冰瑶的困惑也很确切。李家的一位亲戚张强说，李冰瑶曾向父亲透露，她在人际交往能力和社会经验上的不足。大一时她曾经历过一段失败的恋爱，面对新的追求者，她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当时李天明给出建议，“如果你不确定，就不要收人家贵重的礼物”，但这个回答似乎并不让她满意。李芳说，李冰瑶的父母都是教师，人际关系简单，李冰瑶也被父母保护得很好，一直到大学都是父母接送，李冰瑶因此也“不是太成熟，思想简单”。

张强回忆，大学后，李冰瑶开始频繁向李天明“求助”，每周两人都会通话三至四次，一次一两个小时。聊的并非大事，比如有室友在宿舍抽烟她不知道怎么应对，教室空调温度太低，甚至有人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也要跟父亲念叨几句，事无巨细……李冰瑶对母亲也更依赖，每个月回家，她会让叶非陪她去买衣服、看电影、吃饭。李芳看到，母女俩来她家做客，李冰瑶会躺在妈妈的腿上，十分亲昵。

张强说，李冰瑶的父母也曾提到，以前是不是把女儿保护得太好了。他们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一点点教她社会经验。有一次，李天明专门坐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去到女儿所在的保定校区，只是为了告诉女儿怎么从家去到学校。他将路线、时长和价格写在纸上，拍给李冰瑶。但面对女儿情感方面的疑问，这位父亲充满困扰。他曾经多次向朋友求教，于君就是其中一个。于君解释，出生于1976年的李天明，秉持的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生孩子”的传统婚恋观，他自己的婚姻也是如此，很难给现在的年轻人以指导。

越轨

2024国庆节期间，李冰瑶和王树刚进行了三次线下咨询，父母将女儿送去。咨询主要在周六下午，在王树刚的办公室进行，房间不大，进门是卫生间，挨着卫生间摆放着一张单人床，用于职工午休，靠里是两张办公桌和两把椅子。叶非见过王树刚几面。58岁的王树刚头发灰白，长脸，皮肤黝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身着体制内常穿的衬衣、长裤，这给他增添了一些知识分子的气质。

这之后王树刚提出不要接送。后续的事情，李天明夫妇就不清楚了。他们只是从王树刚口中得知，孩子的情况在逐渐好转。女儿去世后，他们在李冰瑶的手机中找到21份咨询录音，这是她录下用于复听的。还有2本心理日记，王树刚用红笔批改。在长达31小时的咨询录音中，几乎90%以上都是王树刚的讲述，通常李冰瑶只是“嗯，哦，好”，有时发言也总被打断或驳倒。

也是通过录音，他们才知道，半年里，咨询总计44次，其中有15次家人知晓，只有3次付费，不少咨询发生在王树刚的一处私人住所里。一次咨询长达2-3小时，有时甚至4小时。出事前王树刚曾解释，李冰瑶有时一个问题掰扯不清，所以需要较长时间。叶非相信了他的解释，女儿确实性格敏感，经常有“奇奇怪怪的想法”，而且会来回掰扯，“搞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意思”。

《冬至》剧照

女儿离开后，李天明常常整宿失眠，翻看过去与女儿的聊天记录，感觉女儿没有离开。但他和妻子都不敢细听录音，女儿的声音让他们感觉痛苦。朋友说，长达一个月时间，李天明情绪低落，胸闷、出虚汗，走路像踩在棉花上，半夜醒来，枕巾全部被汗浸湿。于君用了3天时间听完了录音，发现咨询在一开始便有些偏离轨道。10月2日的咨询中，王树刚告诉李冰瑶，“你内心的欲望很强”，“你很容易被控制的”，“我们在见面的时候，有时候还有一些肢体语言沟通，你就很容易去理解（咨询内容）”，“内容就到此为止，不要给别人讲”。

咨询录音里，李冰瑶曾在中秋节的那通电话里，向王树刚透露自己进过SP小圈（spanking的缩写，指围绕拍打、打屁股形成的一种小众亚文化圈）。10月5日，咨询一开始，王树刚便将话题引到SP上。这次，李冰瑶向其讲述，自己初二时约见SP网友，结果被这位男性网友欺骗和侵犯，之后她便没再约过网友，也萌生了退圈的念头。正是这次长达4小时的咨询中，于君发现王树刚的行为开始越界。王树刚提到，“来来来，叫声爸爸”，“来抱我一下吧”，录音中传来有节奏的拍打声。

10月7日，王树刚开始把“情侣”“情人”挂在嘴边。1967年出生、当时57岁的王树刚询问19岁的李冰瑶，“我要是喜欢你呢？”，“喜欢我吗？对吧？说白了有点情人的情感的。”他告诉李冰瑶，“在这段时间，有一个老师陪着你，是全部无条件安全地陪伴你走……既有老师的身份，你也可以把它当成情侣的身份，可以。”

在录音和日记中，于君发现，10月12日，王树刚将李冰瑶带去自己的一处私人住所，有了肢体接触。李冰瑶在日记里表达了困惑，“他对我的身体接触，主动的那些行为……我都是发懵的状态。他是说突破了什么尺度，但那是要干嘛呢，不知道……到后面晕沉沉的。”再到后面，于君惊讶地发现，李冰瑶逐渐对王树刚产生了依赖。她有些结巴地告诉王树刚，“我我我是我我不知道为啥，就是从跟你见面之后，我就对，我就对外面有一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王树刚如今居住的小区（陈银霞 摄）

“审慎的中年男性咨询师不会在私宅中，对一位十九岁的少女进行心理咨询。”訾非是美国佐治亚大学教育心理系博士，中国心理学会临床和咨询心理学注册系统注册督导师，做过多年心理学研究和临床工作。訾非说，《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心理学工作伦理守则》也规定，心理师不得与当前寻求专业服务者发生任何形式的性和亲密关系。訾非告诉本刊，“多次免费咨询、私下频繁联系，这些做法均将咨访关系和生活关系混同。”

郝小艺曾任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精神科心理治疗师，她补充说道，咨询的目标是帮助来访者自我成长，而频繁与来访者联系，咨询师变成可以随时翻阅的答案书，来访者会对咨询师形成依赖，背离了咨询的目标。“这段心理咨询在最初便出现了关系错位，甚至不能称之为咨询关系。”郝小艺告诉本刊，咨询师与来访者之间除了咨访关系，通常不应该存在熟人关系。“咨访关系天然存在微妙的不对等，咨询师更加了解来访者，来访者天然处于弱势，其存在困扰向咨询师寻求帮助，本就容易被剥削。本案中咨询师以长辈的角色进入咨询关系，更加剧了关系的不对等，也增加了被剥削的风险。”

家庭

在生前与于君的最后一次交谈中，李冰瑶曾向于君抱怨“母亲的冷暴力，父亲的缺位”。于君说，女儿出事后，李天明夫妇痛苦而愧疚。李冰瑶在一次上交的作业《大学生心理健康教育》自述中写道，她出生于河北省石家庄市一个普通家庭，外公是个军人，一生刚正不阿，吃过很多苦，从小对她要求严格。爸妈也都是人民教师，对她寄予厚望。

小学给李冰瑶留下的印象不算快乐。妈妈叶非是小学语文老师，李冰瑶进入妈妈所在的小学念书，“天天跟妈妈待在一起”。李冰瑶的一位亲戚梁慧说，那时叶非早晚接送，晚上辅导作业到10点、11点，李冰瑶的周末也被数学、英语和书法培训班占满。叶非的好友董卿告诉本刊，身为老师，叶非难免对孩子要求严格，“辅导班一个接一个”。叶非在之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作为老师，她见过很多优秀的学生，因此也希望女儿更加优秀。对于女儿的教育，她遵循传统的方式——回家第一件事必须写作业，写完才能做其他事情。

小学毕业后，李冰瑶考到了石家庄市第二十七中学，这是河北省重点中学。初中一开始的生活算是明媚。李冰瑶自述，进入学校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她的语文单科成绩考了班级第一名，“当时站在讲台上，接受老师和同学们的赞扬和认可，我倍感骄傲。”但也是在这里，她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大的挫折。“我因为懵懂，开始对异性产生好感，耽误了学业，浪费了时间，成绩一落千丈。”

梁慧记得，这也是母女俩首次发生剧烈冲突。当时李冰瑶正念初一，叶非通过手机聊天记录，发现女儿有早恋倾向。双方爆发了持续半个月的激烈争吵。叶非一怒之下摔了手机，从那之后，女儿不再跟她深入交谈。李天明代替妻子，全权接管了女儿的教育。初高中时所有家长会，联系老师，都是李天明负责。

董卿能够理解叶非略显“生硬”的处理方式。她告诉本刊，叶非的母亲在她高中时去世，从此她习惯于把心事憋在心里，不太想交朋友，也不懂得沟通的技巧。叶非也曾自责，忽视了孩子青春期可能有逆反心理。她多次向董卿求助，但学来的沟通方法，效果并不明显。她感觉力不从心，只能在生活起居上照顾女儿，其余不敢多问一句。

于君说，事实上早恋事情之后，李天明和叶非已经开始秉持着“尊重孩子，降低期待”的理念。姑姑李芳回忆，初中时侄女想走音乐这条路，李天明没有反对，而是找到音乐老师给她辅导音乐。李天明在之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通常对于女儿的要求，他不会第一时间拒绝，而是先尊重她的想法。他想让女儿去体验努力的过程，有了目标，可以通过不同方式尝试和争取。比如高中时，李冰瑶作为艺术考生，不想走自己从小练习的书法，而是选择音乐。李天明告诉她，不想学书法也没关系。他找到单位的音乐老师，给女儿测评、培训和指导。后来女儿发现，声乐不是她想象中那么容易，需要天赋和长年的刻苦训练，于是又回到书法上。

李冰瑶的书法作品（受访者供图）

李冰瑶慢慢向父亲敞开心扉，父亲常常去她卧室，两人一聊就是半小时。但李冰瑶的状态一直不算好。进入高中后，她的成绩一开始还不错，后来开始下滑。高二文理分科时，赶上疫情上网课，她起不来床。“初高中时她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于君记得，不同于小学时的活泼开朗，初高中时她变得敏感自卑，见人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中学阶段，她跟我说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话。”她也渐渐胖起来，身高一米六的她，初中时长到120斤，高中时达到150斤。

即使成绩不理想，李天明和叶非对女儿的培养依旧花心思。李芳说，侄女在新东方一对一辅导时，叶非每天在食堂打饭送去，李天明早晚接送，后来还接了姥姥姥爷过来，在旁边租房子，给她做午饭。高考出分后，李天明曾冒着大雨，蹚着过膝盖的水去寻找专家，给李冰瑶报学校，只为了让女儿看到父亲对她的重视。看到这一幕，李冰瑶哭出了声。

在2024年国庆节的三次咨询里，王树刚否定了李冰瑶几乎所有的社会关系。王树刚说，孩子的爸爸“小时候没怎么管过（李冰瑶）”，“妈妈是强烈地控制你的，她不允许你跟着爷爷奶奶，只能让你跟着她父母。”李冰瑶唯一的好友是初中时认识的，但好友只能倾听，无法给建议，进入大学，两人渐渐疏远。王树刚评价她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好朋友，同病相怜而已。”王树刚让李冰瑶依靠自己，“因为你年龄小，你可以暂时跟老师一个家，心里的家……老师永远是你的依靠。”

《她和她的她》剧照

訾非认为，王树刚的做法存在精神控制的可能性。他提到，心理咨询是从生物、心理和环境三个方面看待问题的形成和改变的途径。心理咨询师应该鼓励来访者在咨询室外建立合适的社会关系与生存环境，决不能把自己变成来访者唯一的“救命稻草”。“心理咨询不能以牺牲来访者的内心自由和个性独立为代价，否则不但不智慧，也不道德，更不符合工作伦理。”

訾非说，“咨访关系锁定在移情关系里的咨询师，如果是故意为之，就是在精神控制。”

“咨询师”

1967年12月，王树刚出生于河北省衡水市故城县军屯乡贾庄村，村庄位置偏僻，王家住在村子东北角一条逼仄的胡同里，红砖和泥块砌成的平房已经垮塌，里面已是植物的天地。邻居告诉本刊，王家的条件不错，他的爷爷曾在村里任财务，父亲在隔壁清河县任运输社主任，上世纪他家已经“开起军绿色的吉普车，买了彩电”。1986年，王树刚考取河北师范大学地理系后，他几乎没再回来，家门口的邻居都没再见他。

王树刚的老家贾庄村（陈银霞 摄）

梁慧也是老师，她告诉本刊，当时的河北师范大学是河北省五所最好的学校之一，“成绩必须在县里名利前茅才能考取”，很有含金量。1990年毕业后，王树刚被分配至石家庄市第三十中学任教，在学校得到重用。一位三十中的老教师向本刊回忆，当时学校多数老师都是中专或大专毕业，王树刚在学校属于“高材生”。

好的学历之外，王树刚也表现出出色的交际能力。这位老教师回忆，那时作为一个年轻小伙子，他表现得很有干劲，尊重前辈，见面都会主动打招呼。他与学校主要领导的关系也处得不错，陈良1994年调入第三十中学任校长时，原校长和副校长均在私下吃饭时主动提起，“王树刚这小伙子挺能干”。

工作几年，王树刚从普通教师升任学校团委副书记，相当于学校中层领导。陈良说，由于没有入党，王树刚始终是副职，没有资格参加学校领导层的会议。王树刚动了离开的心，1996-1997年，他先后申请前往石家庄教委团委和石家庄市团市委挂职锻炼。作为同行，梁慧能够理解王树刚离开的决心。梁慧说，如果王树刚是石家庄本地人有些关系，在河北师范大学毕业后，他能分配进入最好的一中二中任教，再凭借关系，调入政府单位。来自外地的王树刚，只能进入“第三十中等末流学校，老师的工资和社会地位并不比工人高，他只能被迫往上走”。

王树刚曾经工作的石家庄第三十中学，如今已经并入第二十八中（陈银霞 摄）

这条攀爬的路径也更加陡峭。1998年-2011年，王树刚先后借调至石家庄市新华区教育局、市教育局，给教育局的一把手做文秘，撰写材料。梁慧解释，借调通常1年就会“转正”，但王树刚借调14年，始终未能“转正”。陈良回忆，王树刚有些私德的问题。陈良说，在三十中时，王树刚已婚，但依旧跟一个女同事牵扯不清。两人曾在校门口的路上，同骑一辆自行车，“打打闹闹，学生都能看到，有点过了。”

在2024年10月20日与李冰瑶的咨询录音中，王树刚主动谈及了自己这段写材料的经历。在王树刚的陈述里，他并不喜欢也不擅长写材料，“我从小作文是不及格的”。但这是少有的向他敞开的攀爬路径，“没有喜欢不喜欢，当时咱也没有什么门路，没有什么背景，咱凭自己的本事，人家不愿意干咱干。”

这段经历也让他感到痛苦。在教育局写材料时，“大家都认可我，但是我自己要求高，我觉得怎么突破不了？我觉得很沮丧，没有成就感。”他解释自己没有“转正”的原因，“当时局长和书记闹矛盾，人事冻结，我就赶上那一波”，“那年我病了，升官就没有机会”。他说，因为劳累、紧张、压力，他得了甲状腺癌。做完手术，他便申请调到现在的单位做一份闲职，“修心养性”。

也是从此开始，王树刚开始接触心理学。王树刚说，最开始自己是研究指纹，他花了10万元，买了一个机构的仪器，对方教他指纹的采集、测量和软件分析等。后来，他开始指导孩子学习，之后又关注家庭教育，还涉足了抑郁症、被害妄想、同性恋等，并开始进行心理治疗实践，“结合易经、算命、心理学，就形成了我自己的一套东西”，“我是全部自己研究出来的”。一位同事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王树刚也给她看过指纹，他使用一个机器和系统，采集指纹，“可以测出人的性格”。但尴尬的是，王树刚调错了模式，把她看成另外类型的人。

对于学习心理学的初衷，王树刚在录音中陈述，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周围人并不清楚王树刚的心理问题是什么，但进入单位初期，他表现得非常古怪，“独来独往，性格强势，脾气易怒，胡子拉碴，不修边幅”。遇到意见不同时，比如李天明跟他分析女儿的成绩，王树刚会突然情绪激动，提高几个音量说，“你看重的都是些没用的！”吵得楼道里都能听见。同事都对他避之不及。直到近几年，他的性格逐渐变得温和，才与同事熟络起来。

出事前，对于女儿和王树刚的关系，叶非并非没有产生怀疑。去年，她注意到女儿与王树刚频繁见面，间隔一天见一次，也曾在凌晨1点听到两人通话的声音。想到女儿曾有早恋倾向，她发消息叮嘱女儿，“你只能把他当成老师，不能有其他的想法。”但她不知道，提醒已经起不到作用。李冰瑶对王树刚的依赖不断加深。2024年11月25日，李冰瑶在日记中写道，“只有王老师能理解我，看见我。”王树刚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她的情绪，11月30日，当她的电话被王树刚拒绝，她感受到“连着心的痛”。

这段隐秘的关系直到被王树刚的妻子觉察才被知晓。4月6日，李冰瑶20岁生日当天，王树刚删除了女孩的微信。这天，李冰瑶给他发了几十上百条消息，“我今天生日我就想跟你说句话”，他没再回复，电话关机，微信拒接。在4月9日，李冰瑶在生前写下的最后一篇日记里，表达了自己的不安。“我进入了不安全感的状态，习惯性的用逃避来打游戏，打的时间有始无终，也睡不下去觉，出不了门，原因在哪里？……我想打电话，想爸爸（王树刚），真的很想，那种焦灼的感觉……”

她也曾尝试独立。当王树刚提出“断舍离”后，李冰瑶在日记中写“我还有很多事情、事物、真理需要我去摸索。”这些对未来的向往，她曾在《大学生职业规划》PPT中展望：大一，她计划努力学习专业课和英语，为专升本做准备，毕业时考取教资等证书；她还规划考研，进入学校实习，在书法上取得一定成就，之后“事业爱情双丰收，进行良好的子女教育。”

（除訾非、郝小艺、王树刚外，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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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小雅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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