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6-20·阅读时长10分钟
1945年的某个清晨,一个女人穿梭在弄堂之间,她杀死了自己丈夫,将其肢解成十六块,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却唯独将头颅藏匿了起来,不肯说出答案。作为民国四大奇案之一,酱园弄杀夫案不仅自带流量热度,足以引发广泛讨论,还集齐了暴力、血浆、悬疑等等诸多可以挖掘的类型元素。
根据影片公布的豪华阵容,再考虑“小人物的时代史诗”是导演陈可辛最擅长的题材之一,观众很容易把《酱园弄·悬案》想象成一部与《中国合伙人》类似的作品,或者另一部“数星星”式的商业大片。然而,这部电影上映后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意料,它短短的96分钟,像一把匕首划破了一个由法律、媒体、八卦、戏剧、邻居、囚犯、作家、警察组成的父权制社会图景。
原来,影片意不在复刻民国奇案,而是以案件为镜面,将一位女性的觉醒和一个时代的困局并置呈现,完成了一场超越历史的控诉。
从祥林嫂到娜拉
詹周氏的立体人物论
和戛纳电影节放映的版本相比,上映版不再只是描写时代的群像展览,也不是观众想象里的“大女主”单一视角。它体型精炼、内核尖锐,减少了对悬疑类型的营造,不再追求宏大的视听氛围,转而以作者电影的态度,细细雕琢人物群像,编织案件背后的社会结构肌理。紧实、饱满的叙事,给观众带来了独特而惊喜的体验。重剪后的《酱园弄·悬案》像是一篇鲁迅的小说,章子怡饰演的詹周氏有了和祥林嫂相似的肖像轮廓。
以鲁迅的角度观看这部电影,并非只是主观判断。在剧作上,影片采用了与鲁迅小说相似的写作技巧,比如不断变化的叙事视点。
为了更好地表现祥林嫂的悲剧性,小说《祝福》的视点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之间进行了两次转换。而陈可辛的叙事策略看起来颇为相似,他整体使用全局视点,在案件回溯和对詹周氏过去经历的呈现上,会转换为警察局副局长薛至武的主观视点,薛至武迫切想为詹周氏定罪,为了坐实合谋杀夫的结论,影片便按照他的逻辑呈现了詹周氏与张宝福之间的往事。
这种视点的变化为影片带来了极具鲁迅风格的审视性:詹周氏和祥林嫂一样,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过去和现在几乎是被他人和外界拼凑出来的。无论是在婚姻里,还是在案件中,她始终是一个被讲述、被凝视和被暴力消遣的客体。
詹周氏与丈夫詹云影
另一方面,影片也像鲁迅一样,善于运用重复叙事的修辞手法,反复呈现一些情节来加深观众印象。最让人难忘的是詹周氏和薛至武的几场对视戏,从案发现场的第一次见面,她眼神里充满绝望和怯懦;到后来,她仰视着薛至武,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令对方感到不寒而栗;再到后来,几次翻供之后,她面对他的眼神一次比一次笃定;直到最后,两个人在监狱的对视中彻底完成了人物关系的反转。
与鲁迅依赖精巧、简洁的遣词造句不同,电影需要凭借表演来诠释出两人每一处对视背后的递进变化。
得益于过往的专业经验,章子怡的表演之所以如此惊艳,是因为她既能精准演绎具体情境下的神态、动作,也能把握詹周氏情感和心灵的整体状态。她的表演不是那种大开大合的表面情绪,而是在沉静、内敛的表层之下,用最克制的调度,最小单位的动作和呼吸频率,刻画出不同场景和不同剧情阶段对视的微妙差别。
尽管在剧作上与鲁迅有许多相似,这部电影既不是对《祝福》的照搬,更不是对祥林嫂命运的复制。为了建立剧作的层次,剧本还引入易卜生《玩偶之家》的戏剧情境——这个关于娜拉出走的故事,曾经在三、四十年代时风靡全国,它与杀夫案形成了极具张力的互文关系。导演借此创作出三位一体的女性共同体群像——除了詹周氏之外,还有赵丽颖饰演的西林和杨幂饰演的王许梅。
西林是一位离婚的知识分子和女性觉醒的先行者。当她撰写文章为女主角发声时,她是短发的作家,而当她周旋在酒会和戏院之时,她是伪装在假发套之下的上海名流。而王许梅是一位有着丰富生存智慧的女囚犯。她向詹周氏投以同情,帮她读报纸、识字,也时常游走在人情世故的灰色地带,用权力、交易和谎言来为自己争夺利益。
女作家西林
鲁迅曾在演讲中说道,“娜拉出走之后有两种结局:要么堕落,要么回来”。西林和王许梅都是詹周氏的引路人,因为时代的局限,也背负了娜拉出走后的两种命运。这对各自独立又十分鲜活的镜像配角,帮助詹周氏完成了从麻木呆滞到被动生长出自我意识的蜕变,使她超越了祥林嫂的悲剧命运,走上属于娜拉的第三条路。
从酱园弄到鲁镇
陈可辛的视觉美学
按照导演的过往作品来看,陈可辛虽然也喜欢呈现时代空间,却很少像《酱园弄·悬案》这般在开篇即陈列一组空镜。
在这些空镜里,没有敞亮的高楼和声色犬马的十里洋场,没有任何对旧上海的浪漫化描写,观众看到的是一条逼仄的弄堂,光线晦暗、朦胧,空气浓稠、沉闷,门楼间拉着密密麻麻的电线。
为了还原四十年代的空间,剧组不遗余力对酱园弄进行了1:1的复原重建,具体到每一块墙瓦、每一段街道,都像是从历史档案里提取出来的记忆残片。然而,令人疑惑的是,陈可辛的镜头并不遵循写实的逻辑,反而带着胶片似的颗粒感,把写实的成分完全抽离了出去。电影里的酱园弄,是一个封闭的社会结构的具象化延伸,没有任何出口可言,与鲁迅笔下的鲁镇有着高度的相似性——尽管他没有具体描写鲁镇,我们却能从文字间明确感知到它的样貌。
陈可辛以酱园弄的空间环境,具象化了詹周氏所处旧时代的特征,以此抵达了戏剧化的真实境界,这在他过去的现实题材电影里并不常见。
不仅是酱园弄,还有舞台般的法庭、监狱,和监狱般的戏院、茶楼,每一处取景都是对鲁镇的象征性复制,詹周氏被框死在了镜头里,她无法像薛至武那样,可以自由穿行在街巷之间,可以站在楼顶观察城市,可以默默坐在法庭的边缘,可以居高临下俯瞰监狱的一切。
对詹周氏来说,弄堂是邻里传播八卦的通路,戏台是戏说演义的舆论中心,监狱对身体施加暴力和束缚,法庭对命运剥夺和裁决。这些空间有着相同的由施暴者和围观看客组成的人群网络,也运转着同一套自洽且压迫性极强的暴力系统。詹云影当众殴打詹周氏时,固定镜头展现了周围麻木不仁的邻居肖像,像是以柳妈为代表的鲁镇人从小说里走出来了似的,着实令人感到心惊胆寒。
除了空间环境,造型也是影片塑造人物的另一个视觉元素。人物的服化道不仅还原了民国时期的物理形态,更将父权社会的控制逻辑具象化为一帧帧画面,以至于电影公布阵容海报后,许多网友感到惊讶:“所有演员都认不出来了!”造型让演员们褪去了明星的光环,也让他们服从于一种被社会规训的符号化相貌。他们不是自己,而是某种象征,如同父权制的暴力、丑陋和懦弱,通过坑洼脸和油腻的脂肪等面貌特征,印刻在薛至武的脸上。
警察局副局长薛至武
章子怡的造型带有极强的意识形态意味。她在身体语言与视觉形象上的改变,构成了一条从绝望到觉醒,从被困到出走的发展脉络。关于她的一个镜头,哪怕一帧静态画像,都能呈现出极为丰富的信息:那些眼中的红血丝、嘴角的血渍、身上的淤青和佝偻的身躯,是对暴力的直接控诉。
当然,更令人称奇的是她脸部的先天疤痕,尤其在易烊千玺饰演的盲人算命师支线的渲染下,仿佛揭示了父权制在千百年来为女性制造的所谓“命运”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可以说,《酱园弄·悬案》是华语电影在空间政治层面的一次新鲜表达,它通过通俗的视听,以空间作为载体,赋予观众进入结构性暴力现场的第一视角。
酱园弄和鲁镇,是整个旧时代的视觉象征。陈可辛所做的便是剖开它的本质,让观众看到时代如何制造凶案,如何吞噬个体,并最终又如何被个体的觉醒所改变。
从被讲述者到成为讲述者
这是一封写给旧时代的回信
杀夫案是一个世界性的叙事母题。从伊朗到印度再到韩国,杀夫故事实在太多了,它们承载着不同地域的创作者对父权制的控诉。这些电影大多共享着同一个悲剧性的起点——女性角色以毁灭自身为代价,换来一次次观众对父权制结构的审视。
而在中国历史语境里,杀夫案有着更为独特的意义。从史料、县志和民间故事来看,中国不同朝代皆有相似的杀夫案记载,一如宋代的“阿云之狱”,折射的是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变法争端;亦如清末“春阿氏谋夫案”背后,藏着清廷预备立宪的改革之困;还有《谁是真凶:清代命案的政治法律分析》一书记载的“许氏杀夫案”等等。
《酱园弄·悬案》的好看,依托的便是叙事背后的世界图景,和中国历史文化所赋予其的独特性。这帮助观众从电影里解读出不同的内容。它既有对时代更迭变迁的讲述,也有对女性觉醒和女性主义发展的赞美和彰显;在电影里,媒体文章既能引导社会思潮的方向,也可以成为暴力系统的一分子;而对所有观众来说,它更是一则个体重获主体性、拥抱自由的励志故事。
相比其他悬案,本片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拒绝把杀夫案处理成单一的悬疑逻辑,它不关心谁杀了谁,而着意展示一个社会如何将女性制造成为杀人凶手,它拍的也是中国女性最初的觉醒状态。
从当下性的维度看,这与电影《还有明天》《出走的决心》形成了强烈的呼应:无论古今,还是中外,女性的自我发现是一条相似的路,她们无数次在命运的废墟里翻找自己的名字。也因此,这部电影是当代人写给旧时代的一封回信,告诉她“詹周氏”从来不是一个女人真正的名字。
影片的结尾处理得极为克制有力,詹周氏剪短了头发,这象征着她对自己身体的重新掌握。而范伟、张子枫、大鹏、此沙、王阳的出现,也意味着一场更加激烈的风雨即将到来。
策划丨三联.CREATIVE
监制丨沈艺超
编辑&排版丨孙宏
作者丨南一辉
图片来源丨《酱园弄·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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