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6-16·阅读时长17分钟
今年五月上映的印度电影《游客之家》(Tourist Family),把斯里兰卡的经济危机中,一户普通人家的境遇搬上了大银幕。敏锐的现实主义关照和诙谐温情的叙事手法让电影广受欢迎。截至6月初,《游客之家》已成为今年全球票房第四高的泰米尔电影,还在IMDb电影点评网站上收获了8.5 的高分,在好评榜上位列第二。
这部低成本的小语种电影,也是青年导演阿比山·杰文斯(Abishan Jeevinth)的首部长篇作品。印度电影多年来产量位居全球首位。《游客之家》的成功,既是印度电影全球化的延续,也反映了人们对南亚现实社会问题的深刻关切。
斯里兰卡的民生水平,曾在南亚地区名列前茅。在经济增长周期内,斯里兰卡的普通人,也能享受良好的免费医疗和教育。但2022年,斯里兰卡发生灾难性的主权债务违约,基本物资面对严重短缺,引起全球关注。
过去三年,斯里兰卡的总体经济复苏小有成效,但大量中产专业技术人才选择移民,无技能底层劳工不得不远渡异国他乡谋得温饱。留下来的年轻人则时时刻刻都面临拷问:当经济危机如海啸卷过,是彻底离开,另寻一线希望?还是留下,在废墟中重建生活?
背井离乡的泰米尔人
《游客之家》开场的一幕,主人公一家从斯里兰卡北部的瓦尔维蒂图赖(Valvettithurai)小镇,搭船前往印度泰米尔纳德邦的海滨小镇丹努什科迪(Dhanushkodi)。抵达对岸后,他们被好心的印度警察放行,随后在早年定居印度的亲戚的帮助下,在泰米尔纳德邦的首府城市金奈落脚,并最终融入当地社区,开始了新的生活。
《游客之家》剧照
电影中的故事相当理想化,但主人公一家的迁移轨迹,确实跟斯里兰卡泰米尔侨民的主流路径重合,即大多数人先落脚于政府提供的难民营,少部分人在已经定居印度的亲人帮助下,到其他泰米尔纳德邦和印度城市生活。
斯里兰卡和印度是印度洋上的海上邻居,仅隔保克海峡,可谓一衣带水。早从公元前3世纪起,泰米尔人就随历代的王朝变迁,不断从印度迁居锡兰岛(斯里兰卡古称)。斯里兰卡独立后,从上世纪60年代至21世纪初,因为政治动荡和内战,近百万泰米尔人离开斯里兰卡,反向移居印度。
2022年3月起,随着斯里兰卡经济危机的恶化,新一波斯里兰卡泰米尔人移民潮出现。根据印度泰米尔纳德邦政府的数据,目前仍有超5.8万的泰米尔难民住在难民营,另有超3.4万的在册泰米尔难民自行定居。
泰米尔难民的遭际,也是当下世界格局发展下,很多遭遇经济危机的国家的普通人的遭际。移居到印度的泰米尔侨民中,当然有人凭借自身技能、资金或家庭支持,在印度安身立命,正如《游客之家》中所描绘的那样。甚至还有不少泰米尔人还从印度中转,又移民到了英国、加拿大等欧美国家。
《游客之家》剧照
但绝大多数普通的泰米尔侨民,尤其是缺乏社会资本的边缘群体,前往印度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流亡”。即使在全世界范围,印度的入籍难度也是靠前的,外国人即使长期生活、甚至出生在印度,获得印度公民权也几乎不可能,比如2017年到2020年,仅有57名斯里兰卡人获得印度国籍。
对泰米尔人来说,一方面是斯里兰卡对其族群的长期系统性边缘化,北部和东部泰米尔地区的军事化和经济低迷,另一边则是印度的难以融入,可谓进退维谷,有家难回。
斯里兰卡的民生难题
泰米尔人的困境只是当前斯里兰卡全国普通人的困境缩影。
虽然经济体量和人口数量很小,但归功于斯里兰卡建国之初确立的社会主义民生政策框架,斯里兰卡的社会民生水平一直在南亚地区名列前茅,其人类发展指数为南亚地区最高。在斯里兰卡,公立医院和公立学校都是免费的,最好的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也都属于公立机构。
但这些年来,斯里兰卡的教育和医疗一直在以一种隐形的方式加速私有化。雪上加霜的是,2022年的经济危机后,根据国际货币组织的要求,斯里兰卡实行紧缩政策,缩减公共支出。过去的三年中,政府在教育、医疗和其他公共福利领域的投入逐年走低,引发了一连串连锁反应:教师和医护人员不堪重负,频繁组织抗议;专业人员通过技术移民离开,进一步加重了公共机构的负担。
越来越多的人被迫转向私人补习班和私人诊所。在公立医院,医生不会为病人提供应有的治疗或药品,要求病人到私人诊所就诊;在公立学校,老师不讲授所有的知识点,想要通过升学考试,就必须参加付费的课外补习班。根据相关数据,经济危机后的第一年,斯里兰卡家庭的私人医疗保健支出增长了近50%。
《游客之家》剧照
越来越多的中产阶级专业人士也在经济危机中选择离开斯里兰卡,“人才流失”成为斯里兰卡近几年公共讨论的重要话题。医疗健康是斯里兰卡人才流失最严重也最受瞩目的行业之一。2022年到2024年间,有超过1700名医疗专业人士离开了斯里兰卡,移民到加拿大、澳大利亚、中东等相关人才短缺的国家。此外,建筑、金融、教育、信息技术等领域的专业人士也是移民大军的主要成员,这些中产阶级专业人士的流失,不仅为斯里兰卡经济的复苏蒙上隐忧,更严重影响着危机中的基本民生福祉。
生活在2025年的斯里兰卡,“沮丧”和“愤怒”成了很多人共享的感受。普瑞雅土生土长的斯里兰卡人,今年32岁,一直在国际发展领域工作。她身边的朋友已寥寥无几,“几乎每隔几个月,我就要送别一个移民的朋友离开。”28岁的信息技术从业者里奥,在疫情后换了两份工作、晋升了两次,收入刚刚涨到2019年的水平,物价却翻了一番,他没有足够的存款买房或买车,“相当于我过去的这五六年人生都被浪费了。”
2025年5月,斯里兰卡央行助理行长阿马拉塞卡拉博士(Dr. Chandranath Amarasekara)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2024年的生活成本比2021年相比翻了一番。食品的价格增长,是物价翻番的最主要因素。官方调查显示,为了应对生活成本的膨胀,四分之三的斯里兰卡家庭改变了饮食结构来降低支出。
以斯里兰卡岛为背景的电影《遗弃之地》剧照
食品价格上涨,很多原本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群体,被推到了贫困线以下。2024年8月,斯里兰卡官方的贫困线(即每人每月满足基本身体所需卡路里的最低支出)为1.6万卢比,比2019年的7000卢比相比,增长了130%。斯里兰卡一家智库2023年曾发布研究发现,自2019年以来,已有400万斯里兰卡人滑落到贫困线以下。
离开的与留下的
为了求得一线生机,很多底层斯里兰卡人不得不选择到异国他乡另谋出路。
斯里兰卡本就是亚洲的主要劳务输出国之一,每年有占总人口数量1.36%的斯里兰卡人出国务工,这一比例仅次于菲律宾和尼泊尔。在经济危机爆发以前,斯里兰卡的经济就严重依赖于外汇收入,其中劳务汇款的份额举足轻重——过去二十年里,劳务汇款平均每年填补了斯里兰卡80%的贸易逆差。
这一情况曾经有所好转。2009年,斯里兰卡内战结束,经济开始稳步增长,到2020年,斯里兰卡人出国务工的数量稳步下跌,平均每年在20万人左右。很多原本漂泊在外的普通斯里兰卡人得以回国工作,过上稳定且和家人团聚的生活。但2022年的经济危机爆发后,斯里兰卡出国务工的劳工数量再次激增,当年达到31万人的历史新高,随后稳定在每年30万人左右。
讲述动荡中的斯里兰卡人前往法国的电影《流浪的迪潘》剧照
出国务工,是因为斯里兰卡严重缺乏工作机会。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的数据,2020年,斯里兰卡失业率达到5.4%,此后维持在5%左右,2023更是达到了6%。严峻的就业形势下,斯里兰卡劳工通过官方和非官方的劳务中介通道,去到国外务工。近80%的人目的地为沙特、科威特等中东国家,韩国、日本等老龄化亚洲国家也在成为新的目的国。
官方数据显示,2022年经济危机中选择出国的斯里兰卡劳工中,有83%属于无技能或低技能的劳务移民,只能从事清洁工、家政工、建筑工等蓝领工作,报酬很低,比如每月400-500美元的收入。不过,对比家乡一两千卢比(约3-6美元)的日薪来说,这已相当丰厚,交换的条件则是长时间、高强度工作,远离家人的孤独,甚至被限制人身自由,遭受虐待。
《游客之家》剧照
《游客之家》中,主人公一家在海峡对岸的印度获得了新生活。而在现实中,留在斯里兰卡的人们,被迫承受着过去几十年来政治精英腐败、垄断和错误决策的恶果,同时承担着经济复苏的重担。
电影上映后,我尝试邀请斯里兰卡朋友去影院观看,问了好几个人,都没找到感兴趣的人。“我每天都生活在这样的痛苦之中,就不必要去电影院看了。”朋友半开玩笑地说。
排版:小雅/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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