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几万块买课，一个当代年轻人的“知识付费”踩坑实录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6-11·阅读时长18分钟
一个朋友结婚时，为钻戒上的钻太小而耿耿于怀。作为一名理科生，我对这种情愫表示无法理解：跟几块钱一斤的木炭相比，钻石只是碳原子换了种队形排队而已，值得为此花好几万人民币吗？
我身体力行，结婚时只象征性地花一千块钱买了枚金戒指（那时金价还没有一飞冲天，如今我多么懊恼当年的朴实无华）。
《你是我的城池营垒》剧照
另一个朋友买了个香奈儿的双C胸针，称赞这是最值得买的时尚单品：任何一件衣服只要别上这个胸针，都变成香奈儿周边。我称赞她眼光独到：花一万块钱买个金属片，啧啧。
我热衷于阅读奢侈品公司的商业逻辑，分析背后的消费心理。可是我无法抵御那些让自己看起来更高级的“饰品”：知识付费。
不知从何时起，知识付费已经成了一股时尚潮流。没花重金买过课？呀，你听起来可有点跟不上时代的脚步。
最早的知识付费大概是上学，不仅要做作业，还时不时挨批，保不齐得吃个脑瓜嘣儿。
这年头，知识付费早就变得“纯甜无酸”。
讲师们用各种“钩子”、段子来吸引用户那少得可怜的专注力。
卖课的老师则描述各种美好的场景，吸引人们为自己的未来投资。在他们的描述中，用户的人生仿佛可以截然分为两段：买课前，人生暗淡无光，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对当下的不满；买课后，前路散发着金光，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安娜》剧照
前几年，面对职业上的迷茫，我想考一个难度比较高的专业证书，于是狠心花六千多元买了课。
这门课十分诱人，有督促学习的班主任、有号称为零基础学员量身打造的课程，营销页面还晒了往期学员通过考试、前来报喜的聊天记录截图，以及拿到证书后打了马赛克的笑脸。
更诱人的是，据说每个班的通过率可以高达60%——毫无疑问，我默认自己买完课就肯定属于那60%。
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把娃哄睡了，我摁开台灯、点开课程视频、翻开配套教材、摊开纸质笔记本、拔下笔帽，郑重地准备做笔记。
可是，为什么课程一播放，时间就过得那么慢？熬了好久，掏出手机一看时间，才过去五分钟。
为什么老师的语调那么催眠？明明才九点钟，我就感觉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为什么老师讲得那么慢？我坚持了那么久，他才讲了一页，大概我一边刷朋友圈一边听也不耽误事儿吧？或许我自己看看书也能行……
《低估医生》剧照
4年过去了，我连一门课也没能学完。
数年前Python编程开始流行，我毫不犹豫地买了入门课。记得大学时候有句流行语：不会编程就是新时代的文盲。作为新时代的文盲，我无比愧疚，总在寻觅各种机会学习编程。Python横空出世，这种自然语言编程据说对门外汉非常友好。有课必须买。
买课七八年了，我隔两年立一次学Python的flag，可惜至今停留在“hello，world”（这句话堪称编程界的“abandon”）。
如果把“知识付费”拓展到更广义的“学习”，花的钱就更多了：花两千块钱报了芭蕾入门课，幻想自己未来头发花白还能踮着脚尖翩翩起舞，两年过去了，我只上了四节课；花四千块钱报了拳击课，幻想自己从此获得人鱼线、马甲线，更能在拳击台上挥汗如雨，一个踢腿帅气有型，训练强度太大，我默默打了退堂鼓……
在线上花掉的小钱更是不计其数。
《心居》剧照
花300块钱买了每天早上六点钟直播的线上瑜伽晨练课，付款时觉得自己从此变得自律苗条又健康，就像网上的早起博主一样，早上六点钟起床、练瑜伽、学习、给家人做美丽的早饭。
花400块钱买了资深作家的线上写作课，幻想自己的文笔即将发生质变，从此走上文坛。三年过去了，连一半的课都没学完。
买书的钱就不值一提了。自从告别租房，我买书就肆无忌惮，看见喜欢的书就买买买：18卷本的《资治通鉴》，买；各种各样的全集，买；看完电子书后意犹未尽，必须买回实体书珍藏……
家里的大书架早就填满了，小书架、写字台、酒柜、床头柜也纷纷填满了——我终于被一堆几乎没看过、也不想翻开的书包围了。
算下来，这四五年买课、买书花了好几万元。
作为一名知识技能的消费者，在我的想象中：
书，囤了=看了。
课，买了=会了。
跟我三天两头的“知识恐慌”相比，丈夫似乎从来没有这份焦虑。他手边常年只有一本王阳明的《传习录》，平时按部就班地处理工作，哪怕一团乱麻，也不疾不徐。遇到陌生领域，就花点时间搜索了解，不囤课，也不囤书。
他没有时间焦虑，放空的时候刷刷短视频，对此毫无羞耻感（在我这个追求文字阅读量的人看来，刷短视频约等于犯罪）；放假可以睡到9点，也毫无负罪感（在我这个小镇做题家眼中，睡懒觉无疑也是一种犯罪）。
而我，是一个典型的被“进步主义”和“效率”绑架的现代人。做事总追求“高效”，花了太多时间寻求事半功倍的方法、买花里胡哨的课，却不愿意花时间踏踏实实地学习积累。
《玫瑰的故事》剧照
读金庸武侠小说时，“吸星大法”让我感觉可怕又充满吸引力。人人都想一步登天，靠吸收别人的武力值来提升自己。一方面，他们追求上进，心心念念地要提升自己的武功；与此同时，他们又想偷懒，不愿辛苦练功，寄希望于一步登天。
写作久了，偶尔也有人来邀请我讲讲写作。起初，我总是真诚地向对方推荐几本写作工具书，告诉他们：跟写作相关的问题，这几本书里有全部答案。
后来我发现，大家看不下厚厚的教程，更愿意有个人将这些书吃下去、再反刍出更轻松愉快的方法，直接传授给他们“终极法门”。
可是，世上哪有捷径呢？
动画片《哆啦A梦》有一集是《记忆面包》。大雄面临考试，可是啥都不会，急得直哭。哆啦A梦给了他“记忆面包”：面包片在书页上扣一下，就像复印机一样把这页的知识都复印下来，大雄只要吃掉面包片，知识就会复印到他的脑子里。不幸的是——大雄考试前吃了太多记忆面包，撑的拉肚子，所有的知识随之进入臭烘烘的下水道……
《哆啦A梦》剧照
我就像又懒又虚荣的大雄，只想花钱让知识进入我的脑子里，却不想下苦功夫去学习。
知识付费，恰恰迎合了这种心理：买了这门课，你就能成为更好的自己。
在“知识付费”中兜了几年圈子，我终于反应过来，买书也好，报课也好，无非是另一种消费主义而已。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编了段Rap：“对于未来掌握新技能的自己充满欣喜，对于当下陈旧无能的自己充满嫌弃。可是给二者架桥的工作艰难无比，打打退堂鼓反而更容易……”
小书架的角落里，齐格蒙特·鲍曼透过那本落了灰的《工作、消费主义与新穷人》向我冷笑：瞧瞧，又一个掉入消费主义陷阱的傻瓜。
排版：小雅/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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