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老年人谈恋爱，就应该比年轻人更松弛更自由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5-30·阅读时长22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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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灵魂伴侣”？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肖浑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去年我到日本旅游，专门抽出两天时间待在镰仓。镰仓因动画《灌篮高手》和电影《海街日记》而知名，多数游客都会去高校前站那个路口拍照，或是坐一下海边的江之电小火车。而我更想去的，却是极乐寺车站，因为日剧《倒数第二次恋爱》经常出现女主角在这里出站的镜头。对我来说，镰仓是因为这部剧才有了温度和吸引力。

这部剧曾在2012年、2014年播出过两部，这些年来，它一直都是我心里描述中年人感情生活最成功、最经典的电视剧。现在，时隔11年，《倒数第二次恋爱》竟然又出续集了，而且是原班人马全体回归，包括编剧冈田惠和，主演小泉今日子、中井贵一，还包括几个配角，甚至连男主角那个酷酷的小女儿，在长成大姑娘后也回来了。剧中的角色们依然住在日本镰仓，过着斗嘴逗趣又相亲相爱的小日子。

世事如此无常，这些人却还能聚在一起，让我升起了感恩的心，原来上天也有慈悲的一面。冲着这个阵容，不用想，就不可能难看。播出后也果然如此，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老友重逢尚且会有物是人非之感，但这部剧的质量却非常稳定。包括前面那两部，还有中间出的那集SP，还有现在的第三部，在豆瓣全部都上了9分！多么踏实靠谱的好剧啊，就像剧中男主角长仓和平的性格。

变化当然也有。上一部时，男主角长仓和平52岁，女主角吉野千明48岁。而现在，他们的年龄分别是63岁和59岁，中年恋爱已经过渡到老年黄昏恋了。长仓和平脸上的沟壑更深了，吉野千明的头发都花白了，看上去不禁让人涌起一丝白驹过隙的感伤。

但很快，我就想起了前作中最经典的一段台词。那是在第一部，吉野千明的生日到了，她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想过生日，但长仓和平执意要为她庆祝，还在蛋糕上满满当当插了46根蜡烛，烛火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千明当时就不乐意了，觉得这是故意让她难堪，然后和平就很严肃地说了这么一段话：

“为什么要觉得羞耻呢？生日的时候，要庆祝的有两件事。第一毫无疑问就是，庆祝你降生到这个世界；还有就是，庆祝你还健健康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说什么我已经过了庆祝生日的年纪啦，什么讨厌过生日啦，这样的人想法都是有问题的。相反，越年长越该庆生，越值得庆贺，越是件好事。46岁比起23岁，要加倍地去庆祝。”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我看到长仓和平脸上的皱纹，吉野千明头上的白发，就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能看到你们老去，能跟你们一起变老，真好。

在这部剧集系列刚出现的2012年，中老年爱情还是一个比较新的题材，但在那之后，各国都拍了为数不少的相关题材影视剧，包括中国。比如蒋雯丽主演的《转角之恋》、陈建斌主演的《爱我就别想太多》，还有最近刚播的张国立主演的《我的后半生》，可结果呢，无一例外都引来大量恶评，观众对蒋雯丽和陈建斌的吐槽我都还记忆犹新，批评他们装嫩，剧情太浮夸太恶俗，这属于老戏骨晚节不保大翻车。

《倒数第二次恋爱》系列作为这一题材的先行者，为什么能成功，成为屹立至今仍然不倒的标杆？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在于编剧冈田惠和，他把这个题材完全吃透了。中老年人已经经历过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对感情一定会有更成熟的心态。不同于年轻人的急急吼吼、患得患失，中老年人谈恋爱应该是更松弛、更自由的，他们更在乎的应该是精神上的交流陪伴，而不是表面上的关系和身份，更不是肉体上的男欢女爱。只有朝这个方向发展，剧情才会好看，才能深入人心，否则，如果就只是看着两张老脸在那里肉麻起腻要死要活，谁能看得下去呢？

回到这个系列剧情的最开始，女主角吉野千明是东京某电视台的制作人，高级白领，收入可观，性格强势，干练精明，而且还是单身。某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迈入了更年期，人生的下半场已经开启，该着手为养老考虑了。于是她来到距离东京一小时车程的海滨小城镰仓，这里环境优美，生活节奏缓慢，很适合养老。她很快看中了一套老宅，用自己的毕生积蓄将其买下，每天坐电车通勤上下班，然后认识了隔壁长仓一家。

男主角长仓和平，是镰仓旅游推广部门的一个普通公务员。他年轻时父母双亡，作为家中长子要照顾三个弟弟妹妹到成年，后来中年又丧妻，成为独自抚养女儿的单亲爸爸。他性格沉稳，很有责任心，热心快肠爱帮忙，有时又不免显得古板守旧，总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

当这么一个男人，遇到大城市来的女强人吉野千明，就有如冰碰到火，鸟遇上鱼，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产生了神奇的化学反应，一见面就要斗嘴斗个不停，能就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话题大战三百回合，通常都是千明攻击，和平防守。这部剧的一大看点，就是他俩的针锋相对，互相抬杠，都抢着发言，从不让话掉地上。我真的很少看到日剧台词有这么密的，简直就是俩话痨加杠精。但斗嘴归斗嘴，他们从不会失控，不会发展到人身攻击，而是始终保持在一种喜感的氛围里，有点像这几年国内喜剧综艺里经常出现的“漫才”，而且其中时不时会蹦出几个金句。这，其实就是前面说的“中年人的精神交流”。

剧情发展到这里，还都在观众能想到的范围之内。但这部剧后续的展开，根本就不按常规恋爱戏的标准流程来。吉野千明来到长仓家，最先吸引到的，是家里的弟弟妹妹，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爱上了这个魅力四射的女人。弟弟真平很快就和千明发生了关系，又很快察觉到不合适而友好分手。妹妹万里子也向心目中的女神表白。另一边厢，大哥和平也有自己的感情线，先是跟一对母女相亲，后来又到镰仓女市长身边工作，和女市长产生了感情纠葛。总之就是，男女主角各谈着各的恋爱，互相也不干涉对方，他们碰到一起，基本上就只有一件事，就是斗嘴。

眼看着他俩各自的恋爱对象来来去去，换了又换，他俩的斗嘴精彩程度却始终稳定，我们观众当然也就明白了，他俩之间才是真爱嘛，斗嘴就是爱的证明。两个在别人面前都成熟稳重的中年人，却能在对方这里毫无顾忌地表达观点，袒露情绪，吵个没完却又不伤感情，这不是真爱是什么？

他们也都是聪明人，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期间，他俩也有过暧昧，有过试探，借着喝醉酒，他们会迷迷糊糊地拥抱、接吻，甚至还半开玩笑地求过婚。然后第二天醒来，关系又复归原样。他们之间始终有一层窗户纸没有被捅破，只是会磨得越来越薄。最薄的时刻，是千明提出要跟和平去酒店开房，然后俩人开车找酒店，却恰好碰上镰仓旅游高峰期，所有酒店都满了。他们很快也就释然，觉得不必捅破那层纸，保持当下的这种关系就很好。毕竟，千明已经过了更年期，和平又是个古板的好好先生，身体的欲望早就不重要了，他们需要的是更深层的东西。

这有点类似于偶像剧里那种“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但又不完全一样。偶像剧里的恋人未满，只是过程中的一步，年轻人嘛，终归还是有一个目标想要去达到，还是想要确定关系，想要承诺，想要一个闭合的完成状态。但这对中年人是主动地将关系停留在这里，很有默契地不再往前。恋爱是怎么回事，结婚是怎么回事，亲密关系是怎么回事，他们早都体验过了，已经没有好奇了。既然现在已经有精神的陪伴，已经有灵魂的共振，已经觉得很舒服很美妙了，而且还能继续保有自己的个人空间，不用因关系的捆绑而失去自由，那不是很好吗？为何还要继续向前？

刚更新的第七集，就重点讲到了他们对这种关系的看法。周围的亲人朋友们都对他们的状态感到好奇不解，拷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和平的回答是：“要是被问我们是不是在交往，是不是情侣，那只能回答不是。不过，她无疑是我最重视的人，我希望她一直在我身边，也希望她能过得幸福。或许可以说是不想做出结论吧，就觉得这样才好玩。”千明的说法也差不多：“我们现在就是维持现状，就觉得这样很好玩，要是把它变成现实，可能就会变得不好玩了。”

其实稍微一想就能理解，他们之所以能一直愉快地斗嘴而不伤感情，就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没有落实，不同居，不结婚，不深入对方的家庭，于是斗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比较虚的东西。他们根本不用为了经济来源、家务分配、子女教育、婆媳关系而争吵。他们只是天马行空地交换意见，而不必强求一个结果，不用说服对方接受自己。斗嘴可以让他们靠近对方、理解对方，而不用刺伤对方。

最新这部续集的情节依然是沿着这个路子展开，他们又各自有了新的感情线，甚至还有中国观众很熟悉的演员三浦友和加入进来，演一个对千明动心的医生，当然还是个老帅哥，让长仓和平吃了点飞醋。但这也没有破坏和平与千明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感情更深了，更有默契了，除了斗嘴抬杠，还会有很多深入的话题。比如他们探讨起促使自己做出行动的动力来源是什么，千明说自己做事情总是出于“愤怒的情绪”，而和平则是因为“被别人麻烦”。还有在出席葬礼后，他们自然开启了吐槽模式，还可以坦然讨论疾病与死亡。这些话题，应该是很多老夫老妻都不会触及的。

他们之间的信任感也更强了，关心和陪伴更明确直接了。千明给了和平一个响铃，她如果在家遇到什么危险就按开关，和平在隔壁听到铃声就会立刻拔腿赶到她家。千明还会要求和平跟她一起回老家，让八十岁的老父老母放心，自己其实有个伴，并不会老无所依。

前两部，我还总是急不可耐地想看他们确定关系，到这一部，我终于醒悟过来：就这样挺好的，比实打实的恋爱结婚好多了，这是境界更高一层的爱情关系，包含了爱情的一切元素，又免除了所有风险和困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灵魂伴侣”？

肯定会有人觉得这种关系模式太理想化，不切实际，难以把握；另一些人又会觉得，这是不负责任的乱来，会让人没安全感。想想也是，这种关系看似松弛自由，但门槛其实很高，它需要两个人有足够的默契，能够游刃有余地控制双方的距离，进一步可能会伤害，退一步可能会疏远。它注定只属于很少部分的人，但又是完全有可能的。这个世界上的关系模式已经越来越多元了。一夫一妻制的稳定婚姻关系，只是诸多选项中的一个，而且所占比例正越来越小。因为科技在变，环境在变，经济条件在变，人的心态也在变，关系当然也就会随之而变。选择一种关系模式，是为了让自己得到幸福，而不是非得套到一个壳子里作茧自缚。

男女主角不约而同用了“好玩”这个词来定义他们的关系，乍一看会觉得对待感情太不严肃，可再一想，两个人在一起，只是为了好玩，而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不是为了应付父母，不是为了名分地位，不是为了利益捆绑，就仅仅只是出于情绪价值的获得。相对于传统婚姻关系，这不就是next level？

所谓的“倒数第二次恋爱”，在剧中是以这样一段台词来解释的：“如果将来我再遇到一份新恋情，我不会再以最后一次恋爱的心情对待。下次的恋爱，会是我人生倒数第二次恋爱。这样想了，人生会更带感呢。”所以这部剧所要表达的自由开放的心态，在剧名中就奠定了，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要为自己设限，对未来永远抱有期待，重在体验，而不是结果。

其实我越看这剧，越觉得它的主题并非恋爱，而是“熟年生活”，就是当人到了某个年纪以后，该如何面对人生的下半场。尤其是当人口老龄化越来越严重，选择独身的人又越来越多，老了以后怎么办，已经是很多人必须面对却又很难解答的问题。在这些方面，日本比我们发展得更快，问题也更严重，所以日剧里就常常能看到此类题材。去年，同样是小泉今日子主演的日剧《住宅区的两人》，就给出过一个答案：和从小玩到大的闺蜜住在同一个小区，可以经常串门，一起吃饭、聊天，给予彼此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