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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生坠楼背后:一条失衡的升学道路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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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兴趣、志向与现实之间,竞赛生们面临严重的失衡。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今年4月1号,一位16岁的高中生在沈阳一个小区里跳楼自尽。我们找到了这位16岁少年的几位朋友,了解到他是位优秀的信息学竞赛生。我们很难全面追溯这场悲剧发生的原因,但竞赛生这个常年被看作天才或怪才的群体,他们在走一条怎样的成长之路?人才选拔和培养体系在如何影响这群青春期的孩子?通过采访我们发现,在兴趣、志向与现实之间,竞赛生们面临严重的失衡。


记者|李晓洁

实习记者|魏昭阳

编辑|徐菁菁

“前途未卜”

4月中旬,正读高二的薛明月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内容只有四个字——“前途未卜”。原因是几天前,多所高校陆续发布了2025年“强基计划”招生简章。其中,至少四所高校在今年取消了对五大学科(数学、物理、生物、化学、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银牌及以上奖项的考生的破格入围资格。薛明月的目标院校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是这四所之一。

薛明月是东北一所重点高中的学生,也是信息学学科的竞赛生。在竞赛生群体中,“强基计划”是大多数人最关注的招生政策。这项2020年启动的招生计划,关注数理化、基础医学、古文字学等少数基础专业,意图选拔出对基础学科有志向、有兴趣和天赋的青年专门培养,为国家重大战略领域输送人才,如今已在39所重点高校实施。

这项招生计划,对竞赛生来说有一些“特殊”优惠政策。以信息学学科为例,每年7月的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National Olympiad in Informatics,NOI),将决出50名金牌获奖生、150名银牌获奖生,其中金牌获奖生会被保送到清华、北大两所高校;银牌选手,则可以通过“强基计划”破格入围名校。所谓破格入围,是与非竞赛生仅看高考成绩决定是否入围相比,竞赛生银牌提前拥有入围资格。而在入围后的综合成绩考核中,银牌选手最终的录取分数,普遍比高考裸分同学录取分数低5~30分。因此,许多竞赛生都会关注“强基计划”招生,把这当作自己进入名校的跳板。

《天才枪手》剧照

薛明月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在校外机构学习编程。他所在的城市,中考没有竞赛生加分政策,所以他初中三年的重心都是准备中考。中考后,他才重新捡起信息学竞赛(下文简称“信竞”)。一方面,他有自信——仅靠中考过后暑假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就拿到了参加省队选拔赛的资格。但另一方面,他也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高一开学没多久,他就和学校申请了停课。“停课不是休学,是暂时放下文化课,脱产准备竞赛。”他强调说,“我们每天,包括节假日也都要去学校,从早上7点到晚上9点。不是去班里,是去机房训练、做题、打模拟赛。”

高二这一年,薛明月在省里两项前期选拔赛中表现出色,获得今年参加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下文简称“国赛”)的资格,将在7月与全国300多名信竞生进行最终决赛。竞赛升学这条道路,成功与否在此一举。国赛前这三个月,正是选手们最紧张忙碌的时刻。

现在,多所高校2025年“强基计划”的调整,让薛明月措手不及。这意味着,即使能拿到银牌,如果目标院校还是北航,薛明月和高考生相比也不再有优势。而且,他需要在高三一年的时间里,补上落下的所有文化课,准备高考。

不过,薛明月从4月初开始,就没有去学校机房训练了。他最近状态不好,在机房训练时会莫名流泪,于是和学校的竞赛教练申请在家休养一阵子。但在家的每一天,他都会想起那件事——同为信竞生的好友于行健,4月1日在沈阳一个小区里跳楼自尽。

薛明月在事故发生当晚,接到了于行健亲人的电话,确认了这个消息。几天后,他写了一篇文章《纪念我的挚友老于》。文章中,他回忆和“老于”相识不到一年,在有限的几次线下集训经历中,二人共同打游戏、打比赛、逛街、唱歌、聊天……

几天后,一则疑似于行健父亲写的祭文流传网络。那封标题为《爸爸给孩子的信》中,父亲将儿子的自尽,形容为“你容不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容不下你”。在他的表述中,一方面,16岁的儿子是学习能力超强、聪慧乖巧的“灵童”,“带给爸爸妈妈无上的荣光”。另一面,又提到孩子我行我素、挑战规则,是需要被“改造、去掉戾气”的“魔丸”。“回想近几年,你失去了所有快乐,爸爸妈妈知道,你存在这个世界的每一天,都是为了爸爸妈妈……你每天都在煎熬,多次暗示爸爸妈妈,你很想去找你的世界……”

这则祭文在网上不断发酵,有人将于行健的死因归于家庭关系,有人称于行健“天才陨落”,今年省选比赛失利、没有机会进入国赛是“最后一根稻草”,有人则批评这是竞赛生群体自身性格特点的缺陷。薛明月也看到了这些讨论,他觉得网友都在吃“人血馒头”,“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却还是高高在上、傲慢地指点”。

薛明月说,于行健在高一已经取得了国赛银牌的成绩。“他对这个成绩非常满意,他说自己很幸运,高二不用继续停课,可以退役专心学习文化课了”。一位同样来自东北的信竞生告诉本刊,其实,于行健今年已经通过了四川大学的一项招生计划,只要明年高考成绩过一本线即可被录取。“这是一个很好的保底院校,我们都以为他有很好的未来,只要再撑一年就够了,”这位信竞生说,“但他就是撑不下去了。”

薛明月说,外界并不了解真实的竞赛生生活。在很多人看来,于行健是一个留着及肩长发、爱笑、爱打游戏、成绩优异的开朗男孩。但实际上,跟于行健一样的竞赛生们,在走一条看似快捷,却更高压、更孤独的钢索。

进入“赛道”

本刊记者接触了10多位不同学科的竞赛生、家长和竞赛从业者,对于一开始为什么走竞赛这条路,大家几乎有一致的看法——孩子大多源于兴趣,家长看政策利弊。

《少年班》剧照

薛明月记得自己最初了解信息学,是小学在“学而思”补习,看到有编程的讲座就顺便听了下,“很有意思,当时觉得还能玩电脑,也不难,就一周上一节课学下来了”。到中学阶段,从编程进阶到竞赛训练,需要真正写程序、跑数据后,薛明月更觉得“兴奋”,“我只要一开始写代码,就觉得血液在涌动,写出代码来很开心,写错了也开心”。“有一位信竞生告诉本刊,写代码跟打游戏很相似,写出一个个代码就是打掉一个个怪物,得分、有正反馈。不过,到初中后段,竞赛与升学的联系开始凸显,大多数竞赛生会开始艰苦地备赛训练,直到高二退役。

竞赛生的家长们,则大多对竞赛与升学的政策耳熟能详。“珠峰计划”“拔尖计划”“强基计划”这类词汇是必须掌握的升学知识点。

在国内,竞赛一直与人才选拔有密切关联。2003年,国内开启了高校自主招生的时代,为“偏才”“怪才”进入高校开辟路径。这一时期,高考成绩仅占最终录取成绩的60%,竞赛生即使只获得省级比赛的三等奖,也会在自主招生中有大幅降分的优势。这种政策一直持续到2014年高考改革,取消竞赛加分。但是,竞赛获奖依然是自主招生时期入围的优势条件。有竞赛经历的学生,因为提前学习过很多知识点,在笔试和面试中也更容易取得突出成绩。

国家对基础学科的重视,也反映在竞赛生的待遇上。2009年,教育部等部门开始实施“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试验计划”(下文简称“拔尖计划”),在五个基础学科领域开展拔尖人才培养试验。五大学科竞赛的获奖生进入高校后,还会二次筛选形成“拔尖班”,拥有更高的保研率、更多的师资支持。

对竞赛生来说,另一个关键的招生政策变化发生在2020年。这一年,实施了16年的自主招生,因过程中的种种不公平、权力操作空间等原因被取消。再加上国际局势变动、国内关键领域急需基础学科研究人才等因素,2020年初,一项以国家导向为主的“强基计划”出现。这是新世纪以来第一个涵盖招生、高考成绩考核、考后培养三阶段的人才政策,对专业限制比较严格,起初不允许学生入学后转专业和学校,一贯制培养到博士生,就是为了筛选出真正对基础学科感兴趣、愿意常年坐科研“冷板凳”的人才。

这些基础学科领域的招生计划,对于考生和家长而言,是降分进名校的一条小众路径。王津是信息学竞赛训练平台“梦熊信奥联盟”的创始人。2017年进入竞赛培训行业至今,他服务过的信竞生中有25名获得金牌、60名获得银牌。他观察,绝大多数家长被“信奥金牌保送清北”“‘强基计划’学生100%保研”“大部分直通博士”的宣传吸引,认为孩子在某方面有天赋,走竞赛路线可以免去不少学业竞争。虽然2020年以来“强基计划”对竞赛生的入围标准越卡越严,只对国赛金银牌学生破格录取、入围,但四年来,学信竞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以河南省为例,2020年参加CSP-S(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提高组,全称Certified Software Professional Senior,省级联赛前必须通过的关卡)的学生389人,去年到了1559人。在当前内卷的教育环境下,家长都希望多一个机会进名校。另外从学校的角度,竞赛如果办得好,出几个名校学生,有助于提升名气,这也是一些弱校打破强校垄断好生源的方法”。

一旦进入竞赛这条赛道,一个孩子就将以一种和“高考生”不同的方式成长。

跟按高考各类升学率来区分强弱校一样,竞赛这个圈子也分强校弱校、强省弱省。以信息学学科为例,依据每年各省份进入NOI的选手名额,近些年,重庆、广东、浙江、上海、福建等地一直是第一梯队。而东三省、云南、贵州、甘肃等地,基本排在末位。

而强省之所以强,源于一套严密的选拔培训体系。天宇是重庆一所高中的竞赛教练。他告诉本刊,重庆整个城市在学科竞赛上投入非常大。“现在重庆的高中,竞赛教练基本全是清北毕业生,工资比其他省份的教练要高出2~3倍。另外重庆也适合搞竞赛,因为这里初中升高中特别自由”。

《天才基本法》剧照

天宇说,重庆绝大多数中学实行初高中六年一贯制培养,对竞赛来说,意味着可以提前选拔队伍、尽早训练培养。“小学五六年级,通过各种培训机构、校内测验成绩,能基本把成绩好的学生确定下来。小升初后,好苗子基本就从实验班、竞赛班里选,初一就能从优等生中选10多位学生确定单科竞赛队伍”。

根据现在的竞赛体系,初中生不能参与NOI前的两项省队选拔赛,但选拔出来的苗子可以“先训练,提前学文化课”。这些孩子基本在小学阶段靠校外培训,就学完了初中几个学科的内容,初中要做的就是复习,提前学完高中课程。“等升入高一,我们还有一对一的文化课老师给他们补习,竞赛生就有底气停课,专心准备竞赛”。

“这种方式,不管是高考还是竞赛,他们都没落下。”天宇说。这个模式当然也有弊端,一是“太卷了,我想想就觉得很吓人”。另一方面,“很多学生的天赋,要到初二、初三才有显现,这时候想进入我们的竞赛队伍,却发现自己没有提前学文化课,跟不上整体进度,进来反而有更大压力。所以也因此放弃、流失了一部分学生”。

最近几年,重庆这类强校超前选拔、培养竞赛生的模式并不少见,其他一些省份也有相似的培养方式。山东省一所高中的信息竞赛教练王华是学校五大学科竞赛负责人,他告诉本刊,他所在的学校本不是当地的头部学校,但这三四年“弯道超车”,学校在当地渐渐有了名声,社会关注度提高。原因之一就是最近几年,学校开始重视竞赛,几位竞赛生获得金牌、银牌,通过保送或“强基计划”进入清北。

王华说,他们高中设计了一套竞赛和文化课融合的体系,邀请市里对竞赛感兴趣的小学生、中学生到高中免费参加竞赛公益班,每年寒暑假还有集训班,培训孩子们基础知识点。几年下来,学校有了不错的生源梯队。进入高中后,竞赛生有专门的竞赛班,并为竞赛班配备了专门的师资团队,为竞赛生量身定制文化课学习计划。

这种人才选拔和培养的方式,是国内拔尖人才领域的经典课题——人才到底是“圈养”还是“散养”?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邬大光曾在研究中称,世界范围内都存在教育方式的“圈养”与“散养”之争,我国教育传统中一直有“圈养”的情结,“前者体现的是人才培养的效率,后者体现的是注重公平与学生的兴趣”。但问题是,学生们过早面临更强的竞争、比较,对青春期的孩子是好是坏?

高压、欺骗与友谊

“脱产”式的竞赛备考、小班“圈养式”的教育,意味着竞赛往往是一条极为孤独的成长道路。

一位来自陕西的数学竞赛生告诉本刊,他在高二时被分到一个由五大学科竞赛生组成的班级,这个班没有班干部,没有运动会、体育课这类活动。大家是临时攒在一起的“组织”。他对竞赛班和原先的普通班,包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对任何“组织”都没有归属感。那一年,他记忆中最快乐的事,是晚自习偷看科幻小说,以及某一次,帮逃课的同学跟老师撒了个谎。

于行健的朋友、东北的高一信竞生陈晨是从初二开始“脱产”准备竞赛的。进入高中以后,机房在楼上,文化课的班级在楼下,“没有完全隔绝联系”。陈晨“基本知道”自己在文化课班级里座位的位置。因为他定期需要去清理课桌的抽屉:同学们会把发下来的各科试卷往里边塞一份。曾经,在初中班级里,陈晨也有过“一两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但他逐渐感到,普通班级的同学不太能理解自己这样的竞赛生。“现在有初中的同学见到我,第一句话就问:你能不能保送清北?大家都觉得学竞赛很光鲜亮丽,你好像什么都不用做,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就能看到喜报,说这个人已经被清华北大录取了”。

《青春派》剧照

事实上,在陈晨的高中,普通班高三生晚上8点半放学,信竞生要到晚上9点。机房、集训,意味着没有暑假,“五一”“十一”能够休息一天。最幸福的是寒假,能有一周时间过年。

而在训练的小圈子里,同伴之间的关系则变得更为复杂。

“我很难用言语去描绘那个氛围,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全力去竞争省选的名额,大家在小小的教室里训练,但你旁边的人可能就是你的竞争对手。当你看到自己某一次训练赛成绩不好的时候,就会开始焦虑怎样才能把别人比下去。回到家后,家长会再问一遍,然后表示质疑,问我差在哪里,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可以比别人厉害。”“我的情绪状态越来越差,每天要躲起来哭几个小时,我希望别人关心我,但我又害怕别人的关心。”“我的实力在付出很多努力学竞赛的人里面很差,但很多人叫我跪着也要走完。可能我自己也不甘心和别人回到同一条起跑线上,这些日子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结束。”

这是社交平台上,一位大学生看到于行健去世的事件后,写下的她自己高中竞赛经历的回忆。事实上,在本刊记者接触的竞赛生中,每一个人都会提到类似的竞争焦虑。

“很多人从小就是一路顺风顺水,是周围同学中的第一名,接触竞赛后依然想当第一名,但绝大多数人这时候才意识到,比自己优秀的人太多了。”薛明月说。高一停课后,和薛明月一起去机房训练的总是相同的几个人,每次模拟赛后的成绩排名“非常赤裸”。“而且对于竞赛生而言,只有竞赛成绩这一个评价体系,不像普通高考生,如果语文不好,也许能在数学等其他学科上找回信心”。

这种比较日复一日地出现。薛明月曾经在一场重要的比赛前,在校平均两天要打一场模拟赛,一次比赛要面对电脑四个多小时,这种强度压得他近乎崩溃。

“觉得像在走钢丝绳,”高一信竞生陈晨描述竞赛的压力时说,“先是省赛选拔,然后是国赛选拔,你但凡没考好一个,就会影响后续的比赛。包括我们的省队是NOIP(国赛前的选拔赛,成绩决定是否有资格进入NOI)的成绩和省队选拔赛的成绩按比例折算的(综合这两场考试成绩确定谁能拿到省队名额),只要踏错一步,可能整个赛季就报废了。”“一场比赛没比好,容不得你低落多久,就得开始准备下一场。因为能把你从情绪泥潭里面拯救出来的,就只能是下一场比赛而已,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有时候,竞赛生的家长也在感受、传递压力。对于家庭而言,不管是金钱上还是时间上,竞赛都是一场巨大的投资。这意味着,越是能坚持到后期的佼佼者,退出成本越是高昂,争胜心就越强。

温婉是一位沈阳的家长,她的女儿跟于行健一样,都在东北育才学校读书。温婉的女儿初中进入了育才的“超常教育实验班”。这个班级的孩子,绝大多数在小学阶段就通过校外培训学完了初中课程。“都是钱和时间堆起来的,孩子小学就在校外补多门学科,一节课200~300元。到了初中,为了成绩领先会在校外培训竞赛学科,如果是名师,一节课费用可能要四位数”。

温婉说,班里的家长大多认为自家孩子必须上清北。同学间会互相嘲笑对方成绩不好,家长则互相欺骗,说自家孩子没有在课外补习。“只有关系好的孩子、家长才说真话。孩子从小就在虚伪的环境里成长,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一位天津的信竞生妈妈,孩子今年读高二,入围了国赛。她告诉本刊,儿子学校有一位北京转来的信竞生特别厉害,初中就参加过国赛难度的比赛获得了金牌。高一转入天津后,有家长担心他挤掉自家孩子的国赛名额,举报他初中的几次比赛成绩属于异地参赛,违反规定。最终,这个孩子失去了高一参加国赛的资格,要重新在天津考一遍CSP-S、NOIP。

面对日常的高压,竞赛生的表现各不相同。有一阵,陈晨竞赛成绩不佳,陷入巨大的自我怀疑。他选择离开脱产状态,重新学习了一段时间的文化课,努力去参加学校的各种社团活动。他说,虽然在那个时期他还是处于一个人际孤岛的状态里,但至少这些尝试让他相信哪怕输掉了竞赛他还有其他的优点。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调节能力。陈晨认识一个孩子,从小学开始打竞赛,竞赛就是他的一切,“只要到了竞赛期就会特别抑郁,闭门不出甚至于自残”。有一次,陈晨劝他去参加一些学校活动。“他参加后回来说感觉很好,但他没有能力自己去做这些尝试。他的生活空间太封闭了”。

对一些渴望友谊的竞赛生来说,集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集训通常是在寒暑假,或者重要比赛前,全国各地的学生自愿参与,集中到某城市的高中训练2~4周。信息学是五大学科竞赛中最经常集训的。“梦熊信奥联盟”创始人王津解释,信竞知识点更新更快,“不用看很多教材,需要通过刷题和大量高质量模拟赛提升水平,而且优秀学生、教练之间交流的作用也非常明显”。

《同桌的你》剧照

薛明月告诉本刊,信竞生因为所学科目与高考主科无关,所以备赛的人数比其他四科少了很多。再加上信竞生经常停课、在机房训练,所以圈子很小,很多人在网上结识,也有很多人有二次元的同好。每到集训,这些网友有机会见面,反倒能一起逛街、买谷子(goods音译,指二次元周边产品)。他和于行健就在这样的外出中相识。

陈晨告诉本刊,于行健自己有一个“微信粉丝群”,群名曾叫作“第一幻想社会学研究学社”,他自己的昵称是“传颂希望之人老于”。这个群是他初中建的,里面有将近100人。“本地的朋友,由于学业关系,不太能线下见面;在集训的过程中见到的人可能也有缘分,但上一次集训碰到的人,加一个联系方式,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所以,大家干脆都做网友。

这个群,主要是于行健一个人说话。他每天在群里发日常,转发他在网上看到的有趣的事、有趣的图。陈晨说,有时候,群里会有四五个人回应于行健。有时候,一个应声的人也没有。但他不介意,会继续发下去。

有一次,于行健联系陈晨和另外几个竞赛生,邀请他们一起组队,参加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ACM),说他可以张罗,找组织方要来参赛名额。一行人在比赛举办地待了两天,于行健去参观了当地的著名景点,还给队友们买了糖。

陈晨有个感觉,与其说是为了比赛、拿成绩,于行健更在意的是创造跟朋友见面的机会。于行健的另一位朋友和他说过,于行健觉得自己在文化课的班级是个“透明人”,没有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他没有可以日常见面、吃饭、吐槽八卦的对象。

ACM比赛结束以后,陈晨收到于行健发来的信息:“我觉得我应该是有一些很讨人厌的习惯。因为我自己都发现了,好多次了,尽管我怀疑是家庭关系带来的影响,但毕竟招人烦的是我自己,所以对不起,能不能不要讨厌我,我在努力改。”陈晨很诧异,不知这话从何而来,赶紧解释说自己并没有讨厌他。于行健回复:“总是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检讨当中,但我觉得我确实有问题,而且本来也太少交际,这下全暴露出来了。不过,谢谢你。”

前路与错位

做不出来题的时候,等到所有人都放学了,陈晨会在学校散散步。宁静漆黑的夜让他感到放松。

这几年竞赛下来,他开始学会把成绩看淡:就这么些人在比,某天的一道题是不是涵盖了个人掌握的知识、当天的状态和发挥,都让成绩具有了一定的随机性。他也发现,除了极个别的人,其实“没太见过身边的人聊理想”,因为经过比赛的锤炼之后,“期望都没那么高了”。

考不好的时候,陈晨告诉自己,“难过没有用。难过也是要改题,开心也是要改题”。如果考得特别好,他会奖励自己一杯奶茶或者好好吃一顿饭——好好吃饭,“就是慢慢吃,享受吃饭这个过程”。平时,“晚休只有半小时,吃饭都比较赶”。

对于最终的结果,陈晨说自己不“强求”,“结果怎么样都能接受”,不过,坚持这么多年,还是希望“这段经历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他觉得,自己的心态还算平稳。他身边有同学认定“一定要在竞赛上拿到什么成绩,要不然这辈子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他还知道一个学长,最后拿了银牌,可是到了高三的时候严重厌学,和家长也爆发了激烈的冲突,闹到要离家出走。后来家长觉得孩子离家没有生活能力,干脆自己从家里搬了出去。

如愿以偿进入大学的竞赛生,也不都在走顺遂的道路。今年,几所院校取消竞赛银牌生破格入围资格的原因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说法但在采访中,我们了解到,竞赛生在进入大学后,个人能力、志向和人才培养政策之间的错位并不少见。

韩烁是南方某985高校的老师,他从2020年开始给本科强基生上课,是强基生的导师,后来负责学院招生培养方案的制定。他告诉本刊,“强基计划”本意是希望通过更往前一步的选拔方式,提前介入到基础教育阶段,动态考核中学生对基础学科的兴趣和天赋,从而在招生中,选拔出热爱且擅长基础学科研究的人才,在大学阶段培养。其中不少高校实行本硕博贯通式培养,毕业后进入国家关键技术领域工作。这是一套国家本位的叙述。但实际上,更多学生看中的是本硕博直通,可以比普通学生少读几年书获得更高学历,毕业后求职有年龄和学历优势。每年也总有学生,在进入强基班级后发现自己志不在此,志向与培养政策间有错位,却因为前期缺少退出机制,在大学里痛苦、犹豫。

即使决心安稳按照“强基计划”深造,竞赛生的经历也无法与科研能力直接画等号。韩烁说:“我个人感觉有五大学科竞赛经历的学生,到大学后接触课程时,因为提前学过,所以他们会自然、轻松很多。但大部分理工科都是实验学科,都要亲手做实验,讲究合作”,所以当年的做题经验,并不能完全衔接上科研。

《天才基本法》剧照

“现在我们学院,在大一给强基生布置的很多课程,是为了教孩子们如何与人沟通,如何交朋友。我觉得这是小学就该学会的事情,竟然到大学还要花很多时间教这些,那当然就会少一些时间培养他们做科研。”韩烁说,他这几年看到不少因为高中没考虑清楚、错入强基班而挂科、抑郁、休学甚至退学的学生。

“这个数字很敏感,各个高校都不公布,因为大家都有招生竞争关系,都想要好生源。如果公布了这些数字,可能一般的学生就不想走强基了,”韩烁解释,“所以我们每年也在调整培养方案,加强动态考核,到大二结束时,允许想放弃的学生转专业、退出,把没有博士培养潜力的学生调整回普通班。大三时让学生选择博导,大四博士开题。”韩烁说,放宽退出机制,这是对学生、家长和老师都更好的方式。

政策调整的背景下,竞赛教练们已经在帮竞赛生们看更多的出路——先进入有特长班的大学最低分专业,之后靠竞赛能力转入特长班;靠竞赛奖项申请国外大学;或者干脆告诉学生们,享受竞赛带来的乐趣,不要过分功利。

陈晨认识于行健的时候,他刚刚上初三。陈晨觉得,那时候,他非常阳光。那时候,他也还没有留长发。“后面就越来越往长了留”,“这是他比较少的能够自己做主的东西”。

于行健肯定是享受过信竞带来的乐趣的。薛明月告诉本刊,拿到国赛银牌后,于行健还会经常跟没退役的信竞生讨论题目。对于银牌这个结果,他也很满意。他告诉陈晨,他非常幸运,将将好踩在了线上。

但这块银牌带来的东西并不让所有人都满意。陈晨记得,竞赛教练说过,父母是这样的,开始是希望孩子开开心心地长大,后来孩子开始信竞,就觉得他能有更好的未来,要上“211”“985”;然后再往上比,更觉得孩子很有天赋,期待上再好一点的大学。

结束信竞生涯后,于行健开始备考中科大少年班(中科大少年班主要面向高二学生招生,考生通过中科大的考试,获取入选资格后,需要参加这年的高考,高考成绩达到相应录取档次可被中科大单独录取),并在今年3月初参加了入围考试。据中科大少年班2025年招生简章,根据综合测试成绩确定入选资格考生名单,成绩A档的考生,高考分数达到理科一本线就能上中科大少年班;成绩B档,高考降40分录取;C档则没有什么优惠。于行健告诉陈晨,少年班的考试他“考炸了”(成绩不理想),现在,“有很多人试图让他剪头发”。

4月2日,陈晨得知了于行健自杀的消息,直到4月5日看到讣告,他才确信这居然是真的。在于行健创建的微信群里,大家都在议论到底发生了什么。“回顾的时候才发现,可能自己没有那么了解他,”陈晨说,“我有可以说心事的朋友,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

3月22日,在选择结束生命的九天前,在QQ上,于行健和陈晨最后一次认真聊天。他突然发问:请问您感到幸福吗?陈晨列举了日常让他感到快乐的一些小事,于行健少见地给他发去一条又一条的内心剖白:

“这就是生活吗?
看来我还没有开始体验人生
我大概是一直被要求攀登,没有停下来欣赏风景的时间
其实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意了
我对一切释怀了
但我依然在抗压
生活总是要向前走的
没有人能一直停在原地
比如现在一堆势力企图给我剃头
再比如我营一爆了(中科大考试失利)
算了我还是别去想了
我也在努力感受
比如我买的CD到货了我就很开心

但这个世界的恶意还是太大了。”

(为保护受访对象隐私,文中薛明月、天宇、王华、温婉、韩烁、陈晨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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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秋秋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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