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何过上幸福生活
作者：肖楚舟
04-22·阅读时长23分钟
谁想聊聊奥斯丁？
2022年，夏天（化名）办了一场读书会，主题是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夏天在大学教书，喜欢文学。疫情防控期间，她决定在朋友的器物买手店里开辟一个阅读空间，借着读书恢复与人的交流。选择奥斯丁，是因为她的作品在各方面而言都“刚刚好”。
奥斯丁对夏天来说有特殊的意义。高三毕业那年，她第一次读到奥斯丁，《傲慢与偏见》成为她理解爱情的启蒙读物。后来，收集奥斯丁的书变成一种仪式感。对于其他人来说，奥斯丁属于比较好进入的经典作家，即使没读过原著，人们也大多看过小说改编的电影，听说过大致的故事情节。“对很多女孩子来说，她是爱情启蒙的开始。对我而言，奥斯丁是女性成长旅程的一个开端。”夏天说。
对于三年前的读书会，夏天记得的细节不多。来的六七个人里面，大多没有看过《傲慢与偏见》原著，完整地看过电影的也不多。她设计了朗读环节，40分钟，选段是达西写给伊丽莎白的那封长信。一个人念累了，再换下一个，好几个人轮换，才把那个焦虑、真诚又渴望理解的达西扮演完毕。
读了奥斯丁十几年，夏天仍然感觉那次读书会给她全新的体验。一部分来自与人接触的实感，一部分来自那种恢复倾听的耐心的感觉，“文学真的是读出来的，一群人读，跟自己看书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你会发现，重拾交谈非常美好，人不可能总是那么独立地生活”。
差不多同时，住在北京的谢靖（化名）也重启了她以奥斯丁为名义组织的读书会。这个小小的书友会起源于2008年她在豆瓣发的帖子，契机是她看了美国电影《奥斯丁书会》。那是一部借着奥斯丁的名义，谈论现代人的婚姻、友谊和亲情的电影。六位都市男女，突然遇到生活转折，陷入混乱的人际关系。他们阴差阳错地凑在一起，花几个月读完了奥斯丁的六部小说，发现自己的生活竟与小说一一对应。
谢靖提到这部电影中最年轻的女孩阿莱格拉，她原本是陪着妈妈来参加书友会的，对奥斯丁这位古典作家并无特别的兴趣。读着读着，她发现自己凭着激情和冲动，随性而过的生活也是一团乱麻——她轻易地爱上一位偶遇的女孩，又发现对方将她的秘密写成了小说，强烈的被背叛感让她无所适从。而当时她负责带读的是《诺桑觉寺》——一个天真女孩从沉迷幻想到面对现实的故事。
谢靖的读书会当年没有办起来，二十出头的她有太多事要忙。年过四十，她终于把这个念头付诸实践。一是因为生活有了余裕，二是因为她已走过婚育和职业的多个阶段，对女性生活的理解更加立体，大学时只被她当作爱情故事来读的奥斯丁，凸显出更丰富的含义。“每个个体进入社会都要面对社交压力，要经历一个被异化的过程。我在这个过程中，总是会回头去想奥斯丁的小说。”
她仍然称这个小组为“以奥斯丁名义开的书友会”，却并不强调必须读奥斯丁的原著。在谢靖的理解里，奥斯丁只是一个名义，因她聚集起来的人们，希望通过读书平静地凝视生活、思考问题。最近的一次读书会就在上周，有三位男士、五位女士参加，北京的大风天也没有中断他们的活动。
不是所有渴望交流的奥斯丁读者，都能获得同伴。当我在半夜加上亚彬的微信，询问他的“书友会”是否组起来了的时候，亚彬立刻通过了我的申请，并遗憾地告诉我，“没有”。
我找到亚彬，是因为他2023年在一个奥斯丁读书小组发帖，希望找到书友，并附上了自己的微信号。亚彬告诉我，那次发帖是因为看到了2020年新翻拍的电影《爱玛》。虽然这部改编作品在亚彬看来“演技一般”，但却让他对《爱玛》这部之前他不太偏爱的小说，产生了新的兴趣，想要听听其他人的观点。结果挺落寞的——只有两个人先后来加他，而且时间相隔半年。等他觉得凑齐了三个人，好歹能称为一个“小组”的时候，前一个人的微信号已经淹没在通讯录中。
在互联网发展的不同阶段，亚彬曾经不断地寻找同好。在天涯论坛、百度贴吧和豆瓣小组寻找书友，但都没有成功。他也加入过别的英文阅读群，但那些群里读的都是时政或者社科类的作品，“我试着提过，要不要读读奥斯丁？他们都说：‘天哪，你怎么读那么古老的书？’”
亚彬的孤独可能是因为他是奥斯丁的读者中比较少见的类型。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在重庆郊县上高中，英语老师给他们推荐了外研社“书虫”系列的《傲慢与偏见》。他很感谢那位眼界开阔的英语老师，让奥斯丁为他打开了另一个遥远而新鲜的世界。但他后来的人生几乎与文学毫无关系——按照父母的建议读了医学，当了医生。不过，奥斯丁标记着他的精神自留地。上个月，他还在读《理智与情感》。
或许亚彬会为这样的消息振奋：在网络空间，一群年轻人正在以更轻巧的方式进入奥斯丁，分享奥斯丁。
2023年，在加拿大念文学博士的Ally（化名）开始在社交平台直播精读奥斯丁英文原著。起因是她的生活陷入了低谷期：在异国他乡，她接连遇到学业上的茫然、人际关系摩擦和身体不适。在加拿大漫长的冬季里，她好几个月读不了书、写不出论文。用Ally自己的话说，从睡眠质量到自我认知，“生活秩序完全崩溃”。
房间里那套一直没有时间读完的《奥斯丁全集》，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某种意义上，这是她从各式各样的内耗中走出来的象征性一步：从本科到博士，Ally一直学英语专业，却总是担心奥斯丁太过经典、自己无法发掘新观点，而放弃研究这位她最喜欢的作家。翻开那套书，对她来说，意味着不再在外界与自我的矛盾中挣扎，简单地靠着直觉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从那句众所周知的“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开始，一页页往下读，她感觉到奇妙的专注和充实，停滞的生活开始挪动。在心情最低迷的时候，Ally一周七天、一天直播两个小时也并不觉得吃力，一个多月就读完了《傲慢与偏见》。
她并没想到，这场个人生活自救，后来发展成了定期的共读活动。在Ally的直播间里，我看着陌生的名字一个个浮现在奥斯丁的文字上方，发现居然真的有不少人愿意在一个工作日的中午来听她朗读英文小说。一场直播下来，“看过”的人数达到1300多人，据她说，这还是流量低迷的状态。
在失去方向的生活中，充满焦虑的年轻人，开始在奥斯丁这位“古人”身上找到安定感。另一位奥斯丁的粉丝小也（化名），也有相似的感觉，“心情焦躁的时候，我就去看看《傲慢与偏见》”。
小也的微信名就叫“达西先生”。小也觉得自己算不上奥斯丁的“书迷”，她是从影视剧接触到《傲慢与偏见》的。但她确实是个长情的粉丝，从大学时注册微信号开始，她的微信名就没有改过。
去年，她在自己播客节目的“七夕特辑”中，花了一个半小时推荐这部看起来不大符合潮流的爱情电影。对话里，爱情故事还有没有观众、付出真心求不求回报，这样的问题不断被抛出，小也描述着电影中让她心动的片段：伊丽莎白和舅舅舅妈参观庄园的时候，遇见刚好在池塘游泳的达西，达西如何表现出他的羞涩和尊重；达西交信的那个早上，如何在小树林里忐忑不安地等待“偶遇”伊丽莎白。某种程度上，坚持管自己叫“达西先生”，是她表明自己爱情观的方式，哪怕那在当下显得有点过时。
现在，“达西”已经成为小也的常用名。生活里、工作中，朋友们都这么称呼她。她很乐于做一个行走的“达西先生”，在别人加上她微信号的时候，她总暗地里希望被理解成一个“踏实、靠谱，还有点俏皮的人”。
我并没有像想象中找到一个真正的奥斯丁书友会，但当我从中文互联网的角落把他们搜罗到一起，却隐约感觉，我们都坐在奥斯丁的房间里，奥斯丁有种令人惊叹的“当代性”——无论何时，人们谈论她的时候总是使用现在时，而不是过去时。在奥斯丁的文本之外，读者们分享他们的感受，在她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之间搭建联系的过程，构成了一套平行于原著的生活文本。
在1924年吉卜林发表的短篇小说《简迷》（The Janeites）里，四位士兵在战壕中结成了奥斯丁同好会，建立起亲密感情联结，21世纪的电影《奥斯丁书会》依然在讲类似的故事——六位性格迥异的男男女女，各怀心思地捧着奥斯丁的小说，在美国的一间星巴克里坐到了一起。读过奥斯丁，你总会在某个时刻忍不住想到：我的生活是不是也与奥斯丁的故事发生了关系？我是不是也该找个人，一起聊聊奥斯丁？
如果我是她，我会怎么做？
在翻查关于奥斯丁的讨论帖时，我发现在沉寂多年的奥斯丁书友小组里，有一条帖子直到去年都有人回复。那是一道测试题，“你是奥斯丁笔下哪个女主角？”。从2008年到2024年，几乎每年都有人留下自己的答案。
奥斯丁对日常生活的准确把握，和她作为“性格观察家”的非凡天赋，使得她的故事拥有一种灵活的代入感。当我询问人们，到底为何会在长达十几年乃至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反复地阅读奥斯丁？答案是相似的：她的故事经常在生活里某个细小的角落，让你产生一种属于第一人称的沉浸感。
夏天读到《傲慢与偏见》，是在情窦初开的少女时期。她在三线城市长大，同时代流行的作家还包括张小娴，但香港的都市爱情故事距离她太遥远，时空距离更遥远的奥斯丁反而让她觉得亲近。
起初她确实关心的是爱情故事，沉迷于帅气的达西如何辛苦地追上伊丽莎白。进入婚姻生活后，她才领悟了奥斯丁在讲什么，“她讲的是爱情的匹配。对方到底看中你什么？你应该怎么选择？在我们的成长经历中，家长和老师都不会具体地讲这些事情，你顶多听说哪位亲戚结婚了，他找了个有权或者有势的对象。至于到底该如何选择伴侣，具体如何操作，反而是从书中得来的”。
回头看，夏天觉得自己对伴侣的选择确实受了奥斯丁的影响，她找了一个价值观相符的“潜力股”作为伴侣，这不就是奥斯丁所主张的择偶观吗？两个人的匹配不是看外在的条件，而是看内心的价值观是否匹配。“每个阶段读奥斯丁，你都能看出新的、和自己生活吻合的东西，这确实挺有意思的。”夏天说。
谢靖很喜欢伊丽莎白为了去宾利家的宅子看望生病的姐姐，在泥泞的乡道上徒步的情节。她的衬裙上溅了几尺高的泥浆，却在精致的宾利姐妹面前泰然自若。在谢靖看来，达西第一次被伊丽莎白震撼，对她开始另眼相看正是在此处。
“达西是被女性特别真实，甚至有点狼狈的一面吸引到了。”接着，谢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到自己的婚姻，隐约自豪，“不是我刻意追求那种效果，但我偶尔也会有点冒失，有点自我，一时兴起的时候，把自己弄得很狼狈也满不在乎。可能丈夫也是被我这种和表面形象产生的反差感吸引了吧。”
但谢靖真正对奥斯丁产生深刻的理解和共情，还是进入工作、婚姻之后的十几年里。她是第一位对我提到《劝导》的读者，这是奥斯丁的最后一部作品，和前作比起来，风格更加深沉，充满对人生遗憾的反思与诠释。安妮年轻时听从了拉塞尔夫人的劝导，考虑到家世的悬殊，放弃了与温特沃思的爱情。八年后，她决定听从自己的内心，与旧时恋人破镜重圆。
谢靖并不把它当作爱情小说理解，她想到的是升职中的曲折，与公婆、朋友、上司相处中，那些思前想后、左右调整的过程。“这部小说就像一个提醒，总是提醒我们要想一想，当别人给的建议和你自己的想法之间发生冲突的时候，应该如何选择。”奥斯丁并没有完全否定拉塞尔夫人的做法，谢靖的结论也是中立的，“无论如何，都要亲身实践过才知道哪种选择更好。”
在生活里发现奥斯丁的影响，似乎是一件特别自然、令人鼓舞的事情。小也也提到了伊丽莎白提着裙子涉过泥泞的段落，不过这个片段对她的影响更偏向“如何自洽”的角度。她觉得自己如今是个非常爱走路的人，就是跟这个场景有关。
情绪不好的时候，她会在公园里、马路牙子上，埋着头走很远很远，直到把负面情绪排解出去。“我也爱穿长裙，当裙子拖在地上，裙边被弄脏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画面，想到两百年前，伊丽莎白是不是就是这样走路的？不管那条路有多难，她都会走下去。”小也自嘲，这种想法可能有点“中二”，但是像伊丽莎白那样走路，对她来说很有用。
我很好奇，男性读者也会有这样的代入感吗？从亚彬的回答来看，奥斯丁与他的生活的呼应之处，更多在于如何适当地妥协和取舍。年轻的时候读《傲慢与偏见》，他只关心主角。年纪渐长，生活不再带着“浪漫主义”的光晕，人也不可能总在生活里扮演主角。他逐渐发现配角的选择也很不错：简与宾利，夏洛特与柯林斯，“既要有利于自己，也要不伤害他人，她告诉我们要做明智的选择”。
当然，奥斯丁也会遇到她的挑战者。在读书会上，夏天吃惊地发现，爱情与婚姻已经不再是个容易获得共鸣的话题。在场的年轻人里面，承认自己在恋爱的只有一位，而且是以那种“淡淡的”口气。
其中一位年轻护士给夏天留下的印象很深刻，她有理有据地质疑了达西与伊丽莎白的故事的现实性。她觉得，自己只不过在一个平凡的岗位上，做着一份平凡的工作，没有可以托举她的父母。贝内特夫人虽然烦人，但她真的能为儿女张罗婚事，牵线搭桥。现代生活里，不同圈层的人根本难以相遇。平凡的女孩，怎么可能碰到达西这样的对象？
回想当天的讨论，夏天觉得年轻人提出的问题，很多都让她意想不到。比起如何透过表面去寻求内在价值的匹配，他们更多关注的是“选择”——怎么做选择？选错了怎么办？
他们会问，世上真有人会那样去爱一个人，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对你好吗？怎么才能鉴别出这样的爱？如果真的走到一起，要如何把这样的关系保持下去呢？“这是信任的问题，不只是爱情，他们对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关系抱着普遍的质疑。”夏天说。
不过，阅读奥斯丁，至少能赋予人耐心思考的能力。Ally的讨论群里，最激烈的一次讨论，正是关于达西何时心动。起初，他们只是在讨论“mortifying”这个词的译法，最后上升到达西当时那种微妙的不适来自何处。
这个词出现在达西和伊丽莎白第二次见面的舞会上。达西抱着对乡村社交圈的轻视，之前觉得伊丽莎白相貌普通，但身边人一直在夸赞她的美貌，他便仔细观察，发现她确实有些不同之处，心情别扭起来。他先是发现伊丽莎白有双机灵的眼睛，接着又像急于否定一样，在心里列出一系列“mortifying”的缺点。这个词，一般翻译成“让人头痛”，在群里，大家从中读出了“受伤的自傲”“懊恼”或者“气馁”的意思。
重点逐渐从词义解析向恋爱心理偏移：达西是因为自己的偏见受到了挑战，还是因为发现自己对伊丽莎白心动了？他是不是在了解伊丽莎白之前，就被她的外表吸引了？这点乍见之欢的嫌疑，会不会削弱他爱情的分量？不过，漂亮姑娘散发魅力，又有谁能抵挡呢？
参与讨论的读者有男有女，却没有人审判主角的对错。他们下意识地借着自己见过的感情模式，琢磨达西微妙的心理。有位读者总结得精辟，“霸道总裁明知不该去爱丑小鸭，但丑小鸭展现出来的美丽，让他备受折磨”。Ally则站在两个立场中间：达西是被她的眼睛吸引了，但重点是她眼中的“机灵”，那不正是透过外表，爱上了灵魂吗？
在夏天的读书会上，面对年轻人的疑问，她记得自己曾试着用亲身经历告诉他们：默默付出、不计回报的爱是存在的，达西与伊丽莎白的婚姻，以后也不会是一地鸡毛。这个答案能改变他们的看法吗？我并不确定。
但夏天相信，共读的意义不在于说服，而在于连接——在每个人心里种下一些种子，打开几条思路。“你可以追求事业，可以做出独立自主的选择，但不能否认爱情的美好。有些东西你可以靠自己争取，也可以从另一个人身上获得。他们跌跌撞撞，发现彼此，肯定彼此，这不是非常珍贵的瞬间吗？”夏天说。
《奥斯丁书会》里唯一一个超现实的画面，也出现在一个十字路口。一直严谨自持的法语老师普鲁迪因为对婚姻失望，想要顺从欲望，打算接受男学生的追求。她换上平时很少穿的花裙子，准备走向马路对面的男孩。红灯转绿的瞬间，跳动的文字突然变成了一句问话，让她停下了脚步：“简会怎么做？”
在她身上，放置朴素的愿望
看着镜头对面，说话轻声细语，一直面带微笑的Ally，我很难想象她曾经在直播中情绪失控。那是她在直播中第一次读到夏洛特与伊丽莎白发生分歧的片段。读到这里，她忍不住袒露心声：“这很像最近我和朋友的状况，我真的很能感同身受。”
我记得那个片段。是在夏洛特接受柯林斯的求婚之后。一对新人来贝内特家告知喜讯，伊丽莎白忍不住对好友出口相讽。她先是脱口大喊“不可能！”，又努力地克制自己，口是心非地祝愿她幸福。夏洛特明知道伊丽莎白不会理解，还是说出了那段著名的婚姻观：“你知道，我不是个浪漫主义者，从来不是那种人。我只要求能有一个舒适的家。”而伊丽莎白“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在心里暗暗断定，夏洛特是“自取其辱、自贬身价”，而且“她的朋友做出的这个抉择，决不会给她带来多大幸福”。
在我听来，Ally和朋友的故事倒是没有像伊丽莎白和夏洛特那样出现剧烈的分歧。只是生活里常见的情况：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孩，因为善良而不断迁就对方，又都无法违背自己的本心，因为生活节奏的差异，产生一些误解。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Ally的说法很少涉及对方，更多偏向自我认知：“她在我眼里是很好的人，所以我就不断地自我怀疑：我怎么会在这段关系里变成这个样子？”
Ally讲的问题，对我来说似乎都不值得困扰——和朋友性格不同，各过各的就是了。后来我明白过来，她对友情有种朴素的期待，所以才如此在意。她对朋友的定义在我看来有些古典：“我真的是很看重朋友的人，有首歌不是说‘朋友一生一起走’？我就是按照这个标准去交朋友的。”
因为不愿意接受这种“无痛断联”的默认设定，才想要完全厘清关系中的自我。是奥斯丁那个精辟的书名，把她从无限循环的自我怀疑中拽了出来，“人和人交往，真的容易因为自己的傲慢，而对别人产生偏见”。
Ally现在已经能用轻松的语气，回顾和朋友的关系。“伊丽莎白不也是在和夏洛特分开一段时间以后，去参观了她的新居，才消除了对她的偏见？或许朋友之间有时也要保持距离，才能更容易重新找回关系中的平衡。”后来她再读到那个段落的时候，已经非常平静，完全放下了。
Ally做了一年多的奥斯丁原著共读，在社交软件上建的两个群已经满员，共有1000多人。在关注她的人里面，女性占81%，18到24岁年龄段的人最多，占近四分之一，其次是40岁以上的人群，占到近20%。
她把一批更愿意深入聊聊奥斯丁文本的人，拉进一个30多人的小群。在那个群里，人们轻松地吐露自己生活中和奥斯丁相关的“共情时刻”。其中两个人物受到的反转评价最多：夏洛特和贝内特夫人。她们都是年轻读者会“嗤之以鼻”的人物，容易被定义为庸俗或者保守，但Ally惊讶地发现，总有不同的人跳出来说：“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她了。”
Ally告诉我最容易对贝内特夫人改变看法的，是31到35岁的群体，她们在初为人母以后，突然理解了贝内特夫人的不容易。贝内特夫人身上那种被女儿嫌弃的庸俗和短视，在她们眼里是“为子女做打算，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这位经常神经痛的太太，自称其实不喜欢吵闹的社交活动。
而夏洛特的选择，在爱情不再至上的语境下，也逐渐被理解为清醒。她精心安排生活，把阳光最好的房间让给柯林斯当书房，自己选了一间不大舒适的起居室——这样他就不会常来打扰她。这种“适度的自我”，和对生活节奏的掌控能力，如今成了被欣赏的品质。
小也说，她确实不大跟身边人深谈对奥斯丁的喜欢，别人问起她名字的来由，她也就提一提电影，然后大家一起谈谈帅哥演员，就打哈哈过去了。她隐约感觉，“每次一说喜欢简·奥斯丁，喜欢这部电影，总给人一种肤浅的感觉。这种偏见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当我们越来越不喜欢谈论爱情、友情、亲情的可贵，越来越固守自我，也就越难简单地表达对世俗幸福的向往。身为图书营销编辑，小也很难想象应该如何去营销一部奥斯丁的作品，她似乎跟那些容易引爆流量的话题挂不上钩。“非要说的话，可能会和当下刻板印象的大女主做个对比吧。你看伊丽莎白，她走进了婚姻，但性格依然独立。”
这种时刻，奥斯丁成了一个盛放朴素愿望的合适容器。在那期推荐《傲慢与偏见》的播客节目里，小也花了很长时间讲自己的爱情观，听起来和当下的潮流完全相反：全身心地付出，不要过多顾虑。
小也觉得自己或许在许多朋友眼中也算个“恋爱脑”，而她恰恰要享受爱情。她给我举了许多被朋友吐槽的做法：给恋人发消息，不会苛求对方如何回复。给对方买礼物，不会计较对方有没有等价的回礼。为什么不能不计得失地去爱？为什么不能敞开心扉地说，我就是喜欢谈恋爱的感觉？为什么不能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单纯地享受为喜欢的人付出？“爱到失去自我当然是不可取的，如果一直顾忌‘恋爱脑’这个名头，不敢去袒露自己内心的想法，那同样不可取。”小也说。
谢靖很喜欢一位学者对奥斯丁的概括，“持守”和“妥协”。“这明明是一对反义词，放在一起却好像回应了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的一切问题。”
她总觉得现在的一些公共讨论，似乎和她所经历的女性生活不大一样。她十几年前到北京工作，在媒体、出版行业闯荡，每一步都是想到什么就做成什么，感觉没怎么受到性别身份的困扰。她感受到的压力，是工作本身的职责带来的，而不是性别造成的。“一年前我生了孩子，工作依然正常进行。家庭分工上面，也没有典型地分出父亲和母亲的职责，只是谁擅长什么就做什么。”谢靖说。
她理解女性问题的复杂性，但是觉得女性叙事太容易和个人经验纠缠在一起，她很想找到一个退后一步的空间，试着厘清，除去那些个人化的情况，到底哪些问题是所有女性的共同处境？哪些问题是真正应该关注的？
“我们的生活都是被塑造的。”谢靖说。举个例子讲，读书会上，男性总是推荐工业、基因工程、大历史类的书籍。她还认识一位男性朋友，其实喜欢蜀绣，但他不好意思说。“谁不是被社会规训的呢？”反过来说，奥斯丁能够很坦然地接受她作为女性的身份，她并不要求故事里的女性激烈地反抗，或者必须打破什么桎梏，“她就是在讲一个现实存在的女性是怎么生活的，至于她的选择是好是坏，奥斯丁只是平淡地展现给你看。今天的人，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可能还不如她坦然。”
小也后来对我提到她最喜欢的片段，是电影版最后的一个彩蛋。伊丽莎白和达西并肩而坐，达西问，应该如何称呼她。“平时叫我丽兹，周日叫我‘小傻瓜’……”最后一句，丽兹玩笑的语气认真起来，“不，只有当你完完全全、千真万确、毫无疑问地觉得幸福时，才叫我达西夫人。”
复述的时候，小也不知不觉省去了台词里“夫人”这个词。仿佛伊丽莎白和达西两个人在她的意念里合二为一了，像在概括她对于幸福的、和谐的人际关系的所有朴素期待，“感觉幸福的时候，请叫我达西”。
安宁的力量
我完整地听了一场Ally的直播。时间是北京时间中午11点，生活恢复正常的节奏之后，她已经不那么发了疯似的读奥斯丁了。她允许自己用轻松的节奏读，一周读三四天，一次三四十分钟。这个时间是加拿大的傍晚，窗外的天色渐暗，打在书页上的灯光逐渐显出它暖黄的颜色。晚起的我窝在被子里听。
她带有轻柔的南方口音，语调平顺。读的是《理智与情感》的第21章。埃丽诺与玛丽安姐妹俩去米德尔顿夫人家做客，女主人一个劲夸赞自己的孩子，而斯蒂尔姐妹恰好也在。女主人漫不经心，几个孩子胡搅蛮缠，两对姐妹绵里藏针。Ally处理得平稳、顺滑，有节奏地加入单词讲解或者背景知识补充。
几乎每个人都会对我提起奥斯丁有种抚慰性的力量。亚彬形容奥斯丁对他来说就像一座伊甸园或者庇护所。这与他的职业性质相关：“在医生这个行当里面，你做的工作要求十分精细，要对病人负责，很难允许自己有差错。”
他在烦恼或者不愉快的时候读奥斯丁，在出差的火车上读奥斯丁。上个月，他又开始读《理智与情感》。他不大记得自己上次读到哪里，反正书里夹着书签，从哪里读起都可以。“我从来不当个任务来读，也不要求一口气读完。拿到任何一页，翻起来都很熟悉。”
奥斯丁对日常生活琐碎节奏和丰富细节的把握，允许这样片段式的切入。我们自己的日子不也是这么过的？亚彬完全不觉得琐碎的日常就不值得读，那正是奥斯丁长久吸引他的原因：“她写的东西很生活、很碎片化，完全没有刻意构建什么情节。其实那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样子。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啊。一个人一辈子，真正经历多少惊心动魄的事呢？又有多少波澜壮阔的时候？其实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我们都只是过着这样的平平淡淡的日子。”
亚彬也提到其他喜欢的作家，毛姆和张爱玲，他们和奥斯丁一样都以幽默的刻薄著称，但奥斯丁的幽默给他更温柔的感觉，即使讽刺，也不是把人物挖苦得一无是处。“你仔细想想，哪怕回看自己十年或者五年前做的事情，也可能有说不过去的地方。没有百分百的好人，也没有百分百的坏人。你读完奥斯丁，会觉得真是这样的。”亚彬说。
“现实的生活中没有死路，日子不管多落魄都会继续走下去。”谢靖从奥斯丁的故事中获得安宁感的原因，听起来和亚彬类似。奥斯丁对生活的描述总是有种开放性，让她感觉轻松。即使是那些用来衬托主角的美满的配角，最后也能得到一个不算绝路的结局。
贝内特太太如愿以偿地将几个女儿嫁出去以后，竟然出现了“可喜的变化”。带着莉迪亚私奔的威克姆，虽然没有得到完全的谅解，但也在达西的帮助下谋了份工作。在谢靖的理解里，奥斯丁的处理不叫“大团圆”，而是生活的正常状态，“他去过他的日子了”。
夏天坐在她那近30本《傲慢与偏见》藏书旁边，对我坦白她现在并不会经常重读奥斯丁，那些收藏对她来说是对年少岁月的封存。当她走进一家书店，找到一个未曾见过的封面，就像是收集一个奥斯丁的新碎片。那未必构成新的理解，更像是对愉快感的反复回味。
夏天并不想把奥斯丁的意义进行过度上升。“其实你要说这本书对我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意义，为什么我要买这么多本，其实也没有。我觉得没有必要那么具体地谈论它的意义。就好像我们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的一种食物，它给你留下了特别好的印象。在人生的每个阶段，你可能都会回忆起这种零食。”
她的读书会后来也没有再读其他的奥斯丁作品。“我不是那种把她当作信仰去读的人，但是她会勾连起我的想法。”去年，读书会读了萨莉·鲁尼的《正常人》，也是英式爱情故事。“你看，奥斯丁是永恒的，什么都没有变，只有爱情的传播渠道变了。”信件变成了微信，社交舞会变成了社交网站，都会男女的情情爱爱，其实也都是在做价值匹配。两人之间也有偏见，有误会，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夏天特别提到《正常人》的最后部分的一句话，颇有奥斯丁的意味：“他们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真的，她心想，真的。一个人真的可以改变另一个人。”
奥斯丁好像一位非常随和的朋友，读多读少、深读浅读都可以。谢靖承认自己到目前为止也只读了三部半，那半部是《曼斯菲尔德庄园》。她喜欢以前看过的一句评论，奥斯丁的书就是那种不管从哪一本、哪一个章节开始看都可以的小说。她觉得这是一种很奇妙的褒扬，也因此放松了阅读的心情。小也仔细阅读过的只有《傲慢与偏见》，除此之外还看了奥斯丁的传记电影《成为简·奥斯丁》。不过她还会继续带着“达西”这个微信名生活下去。
吉卜林的《简迷》里面，设置了四个看似最不可能阅读奥斯丁的人物。一个离婚律师，一个私人侦探，一个保险精算师，还有一个是理发师。尤其是理发师亨伯斯塔尔，直到交了入会费，也没闹清楚这个“名字叫简的老女人”是谁。他们不见得多么懂奥斯丁的文学价值，却把奥斯丁挂在嘴边，甚至用书里的人物给几尊大炮命名：柯林斯、蒂尔尼将军和凯瑟琳夫人。
最后，炮火带走了三位“简迷”的生命，只有理发师活了下来，他一边在教堂里擦洗管风琴，一边孜孜不倦地对身边的人宣扬这位“简”的神力：“当你陷入绝境时，没人能像简那样帮得上忙。愿上帝保佑她，无论她究竟是谁。”
（感谢温州肯恩大学英语系魏柏瑜老师对本文提供的帮助。本文引用的简·奥斯丁作品译文为译林出版社孙致礼译本）
文章作者
肖楚舟
发表文章0篇 获得0个推荐 粉丝145人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