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2-29·阅读时长20分钟
文|小高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这是李白《侠客行》中千古传诵的名句。这四句话很精辟地解释了,为什么古今中外的人们对于“独行侠”总有一种痴迷。第一层,纯粹是技术层面的,甚至只是一种原始的慕强心理:他单枪匹马,胆大心细,能人所不能。但更深一层,则是社会层面的,他代表了一种极致的个人主义理想——既能以最激烈的方式入世,又能以最飘逸的姿态出世。
正是因为普通人无力改变社会,也无力挣脱社会,所以会把种种幻想投射到“侠客”身上。然而另一方面,尽管人们乐意一再讲述侠客的传奇,却并不见得愿意在生活里真遇见他们。你不想真的遇见《水浒传》里的任何一个“好汉”,而如果在路易吉·曼吉奥内被捕前与他偶遇,恐怕也难免胆颤心惊。我们往往只能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内向往传奇的故事。关键词就是距离,一旦拉得太近,传奇就要变味。
《豺狼的日子》是最近大热的新剧,它讲述(或者说重述)的正是一个职业刺客的故事。此剧评分很好(豆瓣8.6),而且已经确定续订第二季。不过几乎没有人会说它超越了同名的原著小说和老版电影。针对它的尖锐批评,其实已经超过此剧本身,而指向迥异的时代精神。
其实由弗雷德里克·福赛斯于1971年出版的同名原著小说名气很大,是整整一代中国读者的启蒙和心头好,后面又在1973和1997拍过两版电影,很多人都对这个颇为经典的故事耳熟能详。不过在此,还是让我们来简单回顾一下剧情。
原著小说故事的主角就是代号“豺狼”的独行杀手,他很强,也很贵,一般人请不起,请他来也绝不会是刺杀一般人。在原著小说和老版电影里,他刺杀的对象,是时任法国总统戴高乐。所以老版电影有个中文译名直接就叫《刺杀戴高乐》。
豺狼的技能主要有两个。一是身手了得,而且是个神射手。第二条更恐怖,就是他能伪装成几乎任何人,也可以不带感情地利用任何人。也就是说,他把“身份”本身,也变成了一种致命的武器。法国安全部门经常在茫茫人海里弄丢他的行踪,可谓防不胜防。
在新的剧版《豺狼的日子》(以下简称:《豺狼》)里,刺杀的对象变成了极右翼的德国政客和极左翼的科技巨头。你很快会发现,他本身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政治倾向,纯粹是拿钱办事。当然,他本来也不算一个正面角色,而是正面角色要打败的强大反派。
剧版有意扶正豺狼的主角位置,所以特意为他增添了一点背景故事,说他原本是美军的神枪手,因为看不惯美军在阿富汗滥杀无辜,而伪造了死亡现场,索性去当一个拿钱办事的杀手。这样就为豺狼这个角色蒙上了一层悲剧和批判的意味:他不是一个见钱眼开不分是非的恶棍,而是一个迷失了自己方向的好人——是这个残酷的世界把一个好人逼成了豺狼!
此剧的一大看点,无疑是主演豺狼的“小雀斑”埃迪·雷德梅恩,他和刚刚拿下奥斯卡影帝的基莲·墨菲类似,身上都自带一种阴柔另类的气质,特别适合演社会的“局外人”:既能以一种忧郁孤独的身姿,默默承受外界的高压,又能冷不丁地突然在隐忍中爆发,甚至不需要大吼大叫,只需要调整一下眼睛里光的亮度。
小雀斑举重若轻的演技。是大家早就有目共睹的,在《万物理论》中他演活了一个全身瘫患的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并以此拿下了奥斯卡影帝),在《丹麦女孩》他又惟妙惟肖地演出了“世界首位变性人”莉莉。
而这种百变演技,正是豺狼工作的标配。全剧一开始,就借一次刺杀任务,向观众展现了豺狼的两大法宝,易容和枪法。他化身成一个弯腰驼背的老清洁工,不动声色地混入办公楼执行刺杀任务。在眼见刺杀对象必死的时候,忽然又放了他一马。观众的疑惑随后解开,原来真正的刺杀目标是此人的父亲(即前文提到的德国极右翼政客),他去医院探望受伤的儿子,被豺狼从3815米外一枪射杀。
剧版继承的优点——同时也是整个故事最独特的看点——就是看豺狼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地准备每一个细节。看他从手提箱拆下一节一节的钢管、一圈一圈拧好,组装成枪;看他在窗边放上一只小风车来测算风向,看他根据风向调整狙击枪的瞄准镜……剧版还直接复刻了或者说保留了豺狼用西瓜来试枪的桥段,当他再三调试,终于把远处的西瓜打爆,观众忍不住暂时放下道德判断,为他高兴。
这就像村上春树小说里的人总是喜欢做熨衣服、煮面之类的家务或者像希区柯克在《精神病人》里用漫长的篇幅来巨细无靡地记录凶手作案之后打扫浴室,读者和观众奇怪地为这类最日常琐碎的小事里获得一种平静(如果不是快感的话)。因为这些琐事把生活具体化了,让艰巨的目标分解为一个个可以达成的小步骤,在这种按部就班里,我们为混乱无常的生活赋予了一种秩序感。
不过既然说到了秩序感,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提及这个故事中正义的、维护社会秩序的一方,也就是由拉什纳·林奇饰演的英国特工比扬卡。不得不说,她是本剧的一大败笔。原因很简单,因为她从设定上来说就是豺狼的一个镜像,她不是在维护秩序,反而也是秩序的破坏者。她总是刚愎自用,自作主张,在一场场“意外”里害死自己的队友,而且同样是为了工作而冷落家人。甚至可以说,除了正义的立场以外,她是一个比豺狼更冷酷更偏执的人。
在经典的1971年电影版里,虽然豺狼的对手同样远不如他给人的印象深刻,但至少做足了反差。豺狼年轻英俊、健硕时尚,一幅高冷的精英范,而负责抓捕他的警官大人就正好相反,是一个大腹便便一头乱发的中年人,甚至还因过度劳累而睡过头!所以他们的对决,就有了精英对决普通人的意味,故事让普通人获胜,也让孤傲的豺狼虽败犹荣。
其实这种双雄对决,最讲究一张一弛的对比。《盗火线》里,阿尔·帕西诺演的警察是一个生活一团糟的工作狂,德尼罗饰演的大盗就是一个富有生活情趣的玩家。《无间道》里,刘德华饰演的坏警察一身西装人模人样,梁朝伟饰演好混混就是一身旧夹克,是个风尘仆仆的浪子。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
剧版《豺狼》里的比扬卡就显得相当无趣,她就像一个笨拙的机器人,无论从主题还是情感上都不能给观众带来任何冲击。甚至当她在片尾被豺狼击杀的时候,观众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惋惜好人死了,是惊愕于这就完了?还是长叹一口气,终于不用下一季再看你了?
应该说剧版的创新,大多数都是失败的。剧的时间比电影要长,自然需要填充新的情节,但它们就像劣质的假体一样同原本的身体组织格格不入。比如说,新加入的豺狼的家庭故事就非常狗血。他的妻子发现他没有登机,于是怀疑他有外遇,结果又轻而易举地发现了他在家中的密室。也许这种设置是想丰满豺狼凡人的一面,但却只是凭空抹上了一堆庸俗的肥皂泡。
在原作中,最令人震撼的一点是,直到豺狼被击毙,警方(也包括观众)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在重重伪装背后,他仍旧是一个谜,一个幽灵,一个以后口耳相传的神话。这就回到了本文开头讲的,他是一种极致的个人主义精神的道成肉身,他真正的使命其实不是刺杀,而是在看似密不透风的社会网络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空隙。
如果说读者和观众暗自为他加油,那并不是因为我们讨厌戴高乐,或者对法国政治有什么特别的倾向性,而纯粹是想看他展示一种个人主义的胜利,不论环境如何逼仄,他也总是不慌不忙,随机应变,永远有办法活下去。如果他不是非要去刺杀戴高乐,而只求脱身,那么他实际上早已赢得了个体与系统之间猫鼠游戏。
司马迁在《史记》中专门要写《刺客列传》,应该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因:他在刺客身上看到个体所能迸发的极致能量。刺客们也许并不能改写历史的进程,但是却可以竭尽所能为历史平添一丝波澜。正是这一丝丝波澜,最后化成了百说不厌的故事。人们品评其中的是非曲直,主要并非相信历史因此拐上岔路,倒不如说是在思考刺客本身的人生有没有别的可能。读者思考的不是历史的走势,而是人生的取舍。
我想,对于剧版《豺狼》的批评,归根到底并不在于剧情是否合理,而在于对个体的矮化和庸俗化。它没有把握好生活和传奇的距离,没有把传奇变得现实,而只是把它变得庸俗了。这里面不再有人生的取舍,只有人物的贬值。而这并不仅限于豺狼一个角色,而是一种整体性的下滑。比如原本给豺狼制作特殊枪支的是一位目光如炬的老绅士,在剧版中却成了一个酒鬼混混。
而雇佣豺狼的主雇,在原作中是盗亦有道的法国叛军势力(他们的首领甚至放弃为自己辩护,因为他相信没有一个法国士兵忍心开枪打他!)。这帮人遵守对于豺狼的承诺,为避免行动暴露,真的自我隔离,数月闭门不出。他们没有钱付给豺狼,问他怎么办,豺狼说我不管,你们去抢银行吧,他们也真的“老老实实”去抢了银行来付账。
而在剧版里,豺狼的主雇也显得非常猥琐,居然临时讨价还价,甚至欠薪不给,甚至还准备反过来对豺狼杀人灭口。而豺狼呢,居然也屡屡让步,甚至还被屡屡催促,谈不上孤傲,只是一个忍气吞声的乙方。不知道他有没有读过木心的诗,哀叹如今不是从前“说一句是一句”的时代了!
而且我们要注意,一开始没有价值倾向的豺狼,到最后仍然没有,整整十集600分钟时间过去,他在世界观方面并没有什么成长。尽管他可以把一切身份都变成自己完成任务的工具,然而扯下老清洁工的面具,他也不过是一个高级点的清洁工,剥去千变万化的伪装,底下露出来的仍然只是一个工具人。这简直不是豺狼的日子,是打工的日子、讨薪的日子。
工具人是不可能有任何优雅可言的。你可以说他很酷,但不能说他优雅,因为酷是做给别人看的,而优雅却需要先弄清楚自己是谁。这或许就是剧版和老版最大的区别。在老版里面,尽管我们始终不知道豺狼的真实身份,但他很知道自己是谁,要干什么,并且为此寸步不让。如果《豺狼》的第二季不做出一些改进的话,也许我们也会在重复的打打杀杀中失去兴趣,管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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