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理显

旅行的发现

三联生活周刊：你早年有哪些关于旅行的难忘经历？

山本理显：我去过很多地方，一开始环绕过地中海沿岸，从法国、西班牙，到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然后坐火车回到法国，又去意大利、希腊、土耳其。整个旅程用了三个月的时间。那是第一次旅行，与东京大学的教授原广司（Hiroshi Hara）一同前往，他也是个很好的建筑师。第二次旅行我们开车自驾去了中美洲和南美洲，我们都是很不错的司机。

三联生活周刊：听说有个很会修车的好朋友也一起去了？

山本理显：是的，我们从洛杉矶出发，最后到了秘鲁的利马，沿途经过很多国家，看到很多当地传统的村落。第三次旅行我去了三个国家，印度、尼泊尔、伊拉克。行程比较长，每次三个月，有不少有趣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村落是在贾尔达亚，你听说过吗？

三联生活周刊：在南美吗？

山本理显：不，在非洲，在撒哈拉沙漠。我们开车到达撒哈拉大沙漠，里面的贾尔达亚地区有个山谷叫作M’zab，那里没有水源，只有雨季带来水，大概每10年会来一次很大的水。山谷里面有一些小山，人们就住在小山上，山上有很多房屋。山谷里有七座小山，你能想象吗？

三联生活周刊：我去过摩洛哥，但是没有深入到沙漠里去。

山本理显：我给你看照片。这是实地考察后出版的研究的书，有两本，这是其中一本。

这就是那个村落的照片，可以看到很多“房屋”，外面围着高墙。非常的壮观，很难用语言表达。（山本先生在视频采访中手绘了示意图。）

三联生活周刊：哇，很喜欢你的速写图，画得好快！

山本理显：边上是撒哈拉沙漠，凹下去的是山谷，里面有七座小山，其中一座叫贾尔达亚。山顶上就是宣礼塔（minaret）。

三联生活周刊：明白，宣礼塔，伊斯兰教的。

山本理显：是的，伊斯兰教的建筑。非常壮观的景象，非常推荐你去看看。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村落，我们发现了这个村落的社区（community）的意义。居住区的四周由高墙包围着，里面住着很多人，出入口外面有集市，人可以自由进入集市，但是从集市再进入到居住区就很难，因为里面是住宅居所（residence）。

三联生活周刊：明白，住宅区是私密的。

山本理显：对，很难进去……集市在山区里的低洼处，（山上的）居住区是一个社区，像一个独立小王国。

三联生活周刊：像“迷你国家”。

山本理显：七座山就像七个独立小王国，彼此间有“关系”（relation），非常有意思。我们研究了小王国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们在那里怎样生活。我们发现了当地社区的意义，这是那次旅行的最重要的发现。

向外开放概念的城市社区

三联生活周刊：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你的建筑思想，通常来说社区建设是规划师的工作，规划涉及的是大规模的社区或城市层面，比如60年代的大东京地区规划，可能你的老师或同辈人曾经参与过，而你作为个体的建筑师，怎样看待“社区”这个大概念？

山本理显：有时候我参与城市规划工作，有时候我参与建筑设计，有时候城市的大层面和建筑的小层面，我都参与。举例说，苏黎世机场的“The Circle”综合体设计，与一个小型城市规划相似。设计一个大建筑和规划一个小城市很相似。我的理解是，我们可以同时考虑地区的规划和每一个建筑的设计。

函馆未来大学，2000年

三联生活周刊：在我教学的大学里，我有很多年轻一代的学生，有时候他们说自己很可爱（ka-wa-i）。但是我们面临的一个问题是，这些年轻人不喜欢“大”概念，不喜欢一些集体层面的文化。当我们规划城市层面，却必须思考“大”概念。年轻一代的日本建筑师，他们的想法跟你这一代的建筑师很可能不一样，他们会传承既有的文化概念吗？比如亚洲东部有超大型城市，像一个超大型的社区，年轻一代会仍然喜欢这样的超大居住社区吗？

山本理显：现代化之后的城市大多非常相似。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居住设计。在日本，传统的旧时代的城市在战争中炸毁了，老城市几乎都被毁坏不存在了。日本传统建筑使用木结构，很容易被毁坏。那时候新的系统从欧洲传来，CIAM……适用于宽大街道、快速交通和大量车流的情况。同时CIAM系统划分建设分区（zoning），比如居住区和商务区。日本当时的情形非常适合作为新系统的实验地，所以根据CIAM产生出了纯粹的样板。因此日本所有的城市都非常相似，尤其是东京、大阪、名古屋。日本人认为这样的就是城市。中国也有这样相似的城市。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我认为每个城市应该有自己的个性，因为每个城市有不同的特点、文化和环境，或许在海边或者山脚，而现代化后的城市只剩下相似性。年轻一代从小成长在这样相似的城市环境里，想法也趋同。日本年轻建筑师和中国年轻建筑师想法可能很相似。你的学生说卡哇伊，日本学生也说卡哇伊，评论一个建筑设计，会说，这个设计很卡哇伊。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这种趋同的现象会改变吗？或者将来会更趋同？

山本理显：肯定，应该改变它，有可能改变的。

三联生活周刊：怎样用有趣的设计理念把大型的建筑项目变得有趣？

山本理显：我给很大的项目做过设计，比如在中国的建外SoHo。

建外SoHo大概4万平方米，非常大的区域。我试图把那个区域按一个迷你城市概念来设计。

客户非常精明。我跟客户有很多交流讨论。一开始客户想在外围做一道墙把建筑群围起来，同时在建筑群的外围沿街地块规划商店、餐馆和其他商用空间。当时我不同意这个围墙的概念，于是我跟客户进行了严肃的讨论沟通。我坚持把商用空间放在建筑群内部，最后得到客户的认同。我想要在建筑群内部规划尽可能多的商用空间，我希望它向北京城市开放，让城市里的人们进入到建筑群社区里面。这很重要，如果把社区封闭起来，对城市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的设计规划是打破封闭社区，把建外SoHo的边界开放给城市。

三联生活周刊：我还注意到，建外SoHo楼群的布置角度很有趣。不是正南正北，和大街有个夹角。

山本理显：哈哈，我自己也觉得角度设计很好。如果用通常的角度，视觉上会显得很刻板拘束，我做了一点点夹角。仍然考虑阳光照射的可能性、楼与楼的间隔距离……情况有点复杂。这个角度让我们有更多的建筑空间。同时，建筑群内部不允许有车流，地下层有停车场和商业空间。一共有四层或五层商用空间，地面上是一到三层。我觉得这是建筑里面比较成功的城市功能规划。我提议了“SoHo系统”，就是小办公场所及家庭办公室，不仅仅是居住场所，是居住加办公混合功能的社区。这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个设计项目，我想也是北京的第一个向外开放概念的城市社区。

三联生活周刊：已经成为一个新概念的榜样了。

山本理显：通过跟客户沟通和跟市政沟通，大项目并不困难，需要开发商、市政、建筑师这三方有同一个方向的看法，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当时我们讨论了如何让建筑项目内部与外部城市发生联系。我们三方都同意让建筑群向外部开放，让外部人群进入到社区内部。

开放性是我的风格和态度

三联生活周刊：你有没有特别偏好哪一类设计？比如，某些类型项目优先于其他项目让你更喜欢？

山本理显：我喜欢类似“大建筑中有小建筑”这样的项目，比如刚才说的城市中心地段的住宅加办公加商城的SoHo开放式建筑群，比如苏黎世机场的“The Circle”项目，一个服务于机场人流的，有商店、酒店等混合功能的大型综合建筑体。我注重精确性和小细节，就算是在大建筑里面也注重建筑细部。

三联生活周刊：在设计建筑的时候，有的人会想象一个类似于电影脚本的建筑场景，比如你设计的建外SoHo，我在里面曾经住过几星期。我一个朋友买了建外SoHo里的公寓，我们一起工作，就一起住在那里……你是否想象过，假如某一天你遇到住在你设计的建筑里面的人，然后发生一次对话？我想从这个角度理解一点建筑设计者和建筑使用者之间的关系。

山本理显：比如，韩国的板桥住宅区（Ponyo Housing）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回答。

在韩国我参加这个项目的竞标，设计了100所房子，这是一些概念比较激进的房子。房子有三层楼，中间层有公共空间，地面层是起居，第一层是入口大堂和公共空间，入口空间很大，用透明玻璃覆盖，一栋房子包括6户人家。像这样的八九栋房子都有透明的入口大堂，居民在公共空间可以相互看见……一开始没有人愿意买这些公寓，人们觉得房子像玻璃鱼缸。一年以后，公寓变得很受欢迎。与其他居住社区相比，这个公寓的居民觉得它是一个深度融合的社区。三四年以后，有居民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们举办了一个很大很棒的烧烤聚会，非常感谢山本理显先生设计了这么好的建筑。那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以前从来没有居民给我打过电话，那时我非常高兴。这就是一个建筑师与居住者之间交流的例子。

三联生活周刊：你特别喜欢这样的透明性？

山本理显：开放性是我的风格和态度，任何我设计的建筑都是向外开放的。我设计的消防站也是向外开放的。

三联生活周刊：我知道你说的这个广岛的项目。

山本理显：消防站向外开放，附近居民可以看见站内消防员24小时的活动，这样的透明性让居民感到安心和安全。

三联生活周刊：去年我造访过仙台的东北大学（Tohoku University），顺便看了当地伊东丰雄先生设计的建筑。很多人认为日本建筑师喜欢设计白色、抽象、概念性的建筑，是极简派，但我记得，伊东先生提到过你们俩不同，一个喜欢空间，另一个喜欢社区。我想问，在社会性考量和建筑外观形状二者之间，是否存在一种固定的关系？还是这仅仅是一种民族偏好？

山本理显：我认为二者之间存在很强的关系。我每一次设计灵感都来源于环境。我的设计理念是建筑跟环境密不可分。这就是为什么我设计过很多类型的建筑，使用过多种颜色和材料。（在这方面）我没有像安藤忠雄先生那样的态度，我使用多种（不同的）材料，比如木头、铝、铁、预制混凝土，就是这个环境相关的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可以分享一些记忆深刻的细节设计吗？你说你使用过多种不同的材料、形状、类别。

名古屋造型大学，2022年

山本理显：你到访过私立名古屋造型大学吗？

三联生活周刊：我没有实地到访过，但是在书上读到过。

山本理显：这个是最近的项目。我以前是这个大学的校长，我设计了校园建筑，当校长期间我还制定了课程。因此我有机会探索把教育系统和建筑系统结合起来做空间设计的可能性。我认为这个项目很成功，因为我既是管教育的校长，又是做设计的建筑师，两个系统连接很顺畅。我设计了大学里面所有的细节……混凝土，有一个很小的方形的洞口，是我最喜欢的细节。我有图片发给你看。

三联生活周刊：我比较好奇，设计这些细节的时候，有没有工程师参与设计过程？还是说你先设计完，工程师再来实现？

山本理显：设计的很早阶段，工程师、其他设计师以及我的同事们就会加入，我们一起交流讨论怎样认识周围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