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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文姬》:不以故事动人,好看在哪里?

作者:杨聃

2022-06-14·阅读时长17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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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自己也承认《蔡文姬》的剧本有先天的缺陷。可所有的话剧前辈一说起北京人艺,首先要说《蔡文姬》。第二代“蔡文姬”徐帆把它称为一出“难啃”的戏。

《蔡文姬》:不以故事动人,好看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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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帆在2022版《蔡文姬》中弹唱《胡笳十八拍》(李春光 摄)

在北京人艺70周年院庆版经典剧目的预售中,《蔡文姬》所有场次(原计划于4月19日到5月3日)约在4分钟内被抢售一空,速度之快让主创团队也大为吃惊。一直以来,《蔡文姬》和《茶馆》《雷雨》是北京人艺花开并蒂的经典剧目。重排导演唐烨从2001年加入《蔡文姬》剧组,与好几个版本的演员都有过合作。她对本刊说:“我们预料到经典剧目会在两个小时到半天之内售罄,但没想到只用了4分钟。”在唐烨看来,徐帆和杨立新的回归是此次一大亮点,此外,“濮存昕饰演的曹操和徐帆的蔡文姬是新搭档,可能观众们也会有所期待”。

濮存昕在最近重排的三个版本中,分别饰演过主要角色董祀和曹操。他曾表示,《蔡文姬》的风格不是疾风骤雨,而是清风细雨。现在的演出市场似乎只追求豪饮,缺少润物无声的东西。这出戏在告诉观众还有一种文化的多元形式存在。

大青衣的确立

自北京人艺建院,正式在编的女导演屈指可数,如今还活跃在一线的只有唐烨。1992年,学导演专业的唐烨进入人艺时,剧院人事处找她谈话,“你知道什么是边幕吗?你知道侧幕条是哪根吗?你知道有多少道幕吗?”就这样,对舞台“实战”不甚了解的唐烨先被派遣到了演员队,第一年演了七个戏。《茶馆》是头一个,唐烨分饰三个角色,亲历了老艺术家们的那场告别演出。

由于嗓音甜、身材娇小,唐烨常扮演儿童角色,年龄都不超过10岁,有时也会反串小男孩。在2001版《蔡文姬》中,她既为副导演和演员,也身兼蔡文姬之子、幼年伊屠知牙师和女儿的角色。同组其他男女演员分别跟着戏曲学院的老师学礼仪和形体,只有唐烨两边忙活。

2001年,为了筹备转年即将到来的郭沫若诞辰110周年和北京人艺50周年,五幕历史剧《蔡文姬》恢复排练。这位东汉才女的故事已是耳熟能详的了:她通音律,善书法,因生于乱世,自幼随父亡命江海十二年;归汉时又生别自己的骨肉和丈夫左贤王,写下血泪凝成的《胡笳十八拍》;归汉后,凭着记忆写录了父亲遗著四百余篇。1959年,郭沫若将自我情感投射在“文姬归汉”的故事当中,用七天时间完成了《蔡文姬》。

1959年版《蔡文姬》是焦菊隐探索话剧民族化的范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供图)

“郭沫若作品中至今还在人艺上演的唯有《蔡文姬》”,在唐烨看来,这部剧对女演员来说有个特殊意义,就是“大青衣的确立”。继朱琳之后,徐帆成为北京人艺舞台上第二代蔡文姬。

在徐帆过往的舞台经历里,蔡文姬并不是她的最爱。她个人更喜欢也似乎更擅长情感细腻、“女人味”饱满的角色,比如阮玲玉,比如《风月无边》中的雪儿。相比之下,蔡文姬的线条有棱角,又被太多民族、文化和政治的大概念缠绕着。“初识”蔡文姬时,徐帆觉得跟角色之间不够亲近,“伟人”感的角色演起来不仅不讨巧,还相当费神。

由于剧中运用了大量的传统戏曲元素,《蔡文姬》极吃功夫,演员的一招一式都要有章法可依。当年焦菊隐主张“把戏曲的精神‘化’到话剧中来”。看到有些话剧演员的表演太“拖”,他恨不得给他们加进锣鼓点。排《虎符》时,焦菊隐真这么做了,演员的服装也加上了水袖。然而,效果并不理想,他曾表示过,“《虎符》在音乐方面试验是最少的也是最差的”。排同类历史题材的《蔡文姬》时,随着锣鼓、水袖的取消,表演“话剧化”了些,但演员需借鉴戏曲身段、做派的要求不变。

跟《茶馆》那类写实主义的戏比起来,《蔡文姬》特点鲜明——舞台多为写意的布景,演员形体夸张,大段大段的台词处理得亦说亦咏……徐帆把它称为一出“难啃”的戏。即便如此,她仍然是蔡文姬的不二人选。

“大家常说可遇不可求,大青衣既要能唱,又得有身段还要会演戏。老艺术家口中的‘会演戏’,那得有一定的演技。”唐烨说。凭借话剧《阮玲玉》,徐帆摘得中国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梅花奖”。当年《蔡文姬》重排导演苏民看中徐帆,不光因为她各方面都相对成熟,还看中了她的技术优势。徐帆父母都是楚剧演员,从小耳濡目染的她12岁进入湖北省戏曲学校接受专业训练,而后转学话剧。用徐帆的话来说,“虽然转行了,幼功是时间抹不掉的”。

在话剧舞台上,对戏曲元素运用的要求之多,以《蔡文姬》为最。演员穿上宽袍大袖的古装戏服容易有“泄”的感觉,一边要提着一口气,一边要让服装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唐烨记得排练时,不仅要适应衣服还要适应整体的说话方式。前一版伊屠知牙师的演员叫“妈妈”时,用的是唱腔,徐帆听了开玩笑说,这不是火车拉鸣呢嘛。那句“妈妈”,唐烨当时怎么也叫不出口,“如果整体都像老艺术家们那样说,估计观众也受不了了。那时候,焦先生要求他们每天去看一出京剧,然后从中学出一个念白的方式,或者学一个动作,糅到角色中来”。

比如剧中,蔡文姬与董祀临别,二人互道“明天见”。这三个字要说三遍,每一遍节奏、韵律、走位各不相同,如果不用一些戏曲的程式化身段,不在台词上做一些戏曲化的处理,是不可能好看好听的。据说,朱琳在首版排练中,每一个步法和亮相都斟酌再三。她第一幕用青衣的碎步快速走了一个弧形调度到达舞台前,导演觉得这不符合人物性格,也没能表现人物情绪。几经琢磨,她试着在生活中的走路体态中,糅进青衣及扇子小生的步子来找感觉。

复排时,徐帆一直忍着没看朱琳的表演。在徐帆看来,复排近乎于把一盘菜回锅,搞好了有独特的色香味,搞不好就是剩菜。舞美、道具甚至舞台调度都可以还原,表演却是千人千面的。她希望自己的每一个角色都有些原发性。直到今年院庆版排练,徐帆才看了一遍电影版《蔡文姬》。“声台形表,单独哪一个好都没有用,必须要完整的好,它是一环扣一环的。我很庆幸自己能够在北京人艺一个以男人戏为主的剧院,能够接得住蔡文姬这样以女性为主的作品。”她在“70周年院庆经典剧目导赏”直播时说道。

2011 版《蔡文姬》。剧中曹操(中)偏听周近(右)之言,命曹丕(左)写下饬令(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供图)

吟唱台词与反复叙事

虽然郭沫若当年写的是五幕喜剧,故事却是以悲开始的。大幕拉开,蔡文姬面容憔悴,一时高兴,一时又有愁思不决之感,显然处在巨大的矛盾之中。历经不同年代的五次排练,观众仍旧能从2022年的院庆版中,看到自首演一路承袭下来的特色——下悬大铜锣的五色旗架,出自宋画《文姬归汉图》,原型仅两米多高的旗架在艺术化的夸张下,高达七米五、直冲檐幕,旗架下的马鞍形座椅,同样比日常中的马鞍夸大了许多倍,这些虚构的意象造型突出了民族特色;背景用丝绒布消解掉了反射光,让舞台在视觉上有种“无尽”感……即便舞台匠心独运,观众还是更容易被演员所吸引。他们说话的方式好奇怪,是大部分年轻观众的第一感受。

关于这点,徐帆在2007年重排《蔡文姬》时,跟导演苏民发生过激烈的讨论。在苏民看来,《蔡文姬》是郭沫若一出形式完整的戏剧,台词文学性强,不能用生活化的口吻去演绎。老演员曾经是以一种吟唱的方式说台词,虽然现在的演员不会了,但不能说没见过那样的演出,就觉得它不好。徐帆则表示,她2001年就觉得说台词的方式别扭,毕竟观众已经不是那个年代的人了,究竟什么样的表演能够被接受,要等到上台之后,看过观众的反应再判断。

郭沫若(执物者)和《蔡文姬》剧组谈剧本,故事的完成仅用了7 天(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供图)

在人艺这样一座注重传统和传承的剧院,新老两代产生分歧不足为奇。当时唐烨也在场,“都是艺术范畴内的探讨。2001、2002年那次,我们可能遭受了点小挫折”。虽然以明星阵容出演,但《蔡文姬》2002年的票房并不理想,“2001年,我们是不知者无畏。2007年之后,观众给我们的反馈,我们会思考。”观众的审美在变,演员的意识也在变,“越到后来,我们越知道这个戏之所以成为经典,宝贵在哪儿。这次院庆版,徐帆说咱们不能一味地唱现代剧了,所谓‘拿腔拿调’的地方要‘拿’得住。我们也反思是不是离戏曲太近了,咱们化一化、减一减,但身上的东西还得有。”

《蔡文姬》把“文姬归汉”的过程反复说了四遍。第三幕,蔡文姬在父亲蔡伯喈的墓前哭诉自己的不幸遭遇,经董祀一番劝慰之后,本可以顺顺当当地赶路了。故事到这里出现了转折,行程中由于旅途劳顿,董祀失足落马摔断了胫骨,回邺下向曹操汇报工作的人,变成了对整件事另有一番看法的周近。他把出事经过歪曲地讲了一遍,致使曹操大怒,下令董祀自裁。多亏蔡文姬及时赶到,重申事实真相,才使整出戏的结局得以圆满。

如果换成现在的编剧,势必要一点点透露真相细节,通过四次拼凑得以看出故事全貌。60年前的郭沫若却让大家明明白白地看着《蔡文姬》的故事发生陡转。这份陡转与“人祸”分不开,所谓“人祸”却是周近的那张嘴。

院庆版复排时,促成当下阵容的濮存昕和唐烨本想让杨立新饰演董祀。因为徐帆是杨立新介绍来人艺的,他就像徐帆的贵人,剧中董祀是蔡文姬的贵人,戏内外的呼应不是很有趣吗。结果,杨立新还是选择饰演他的老角色——唯一的“坏人”周近。他把周近那段大段独白,处理得近乎于戏曲贯口的节奏。前面已有周近自己吞吞吐吐的铺垫,后面的贯口显得精彩而不刻意。

还有一段,曹操、曹丕、周近各怀心事的“三人转”背躬戏也很经典。戏曲中的背躬戏常常是很引人入胜的,因为舞台上的角色会避开对方,直接同观众交流(有用身段的,也有通过台词的),它能使观众完全了然人物的细微心理变化。在曹操、曹丕、周近这段“三人转”中,曹操三次欲言又止,曹丕密切注视着父亲的情绪变化,周近被他自己闯下的祸搞得昏了头,又被眼前曹操的变化和曹丕的威严吓得惶恐万状。在无需语言的交流中,不仅三个人的态度被区别得清清楚楚,曹操的心理活动也被细致入微地揭示出来。而这一段戏,在原作中只有五句话。

《蔡文姬》是一部内容决定形式的作品,利用一些形式化的手法既美又显得与故事形式相契合。“这次排练徐帆还在说,现在回看2001年的表演,那个时候真年轻,有的地方可能理解了三分,就往五分七分努着演,现在反而是往回压着,完全不一样的表演感受。”唐烨说。徐帆也公开表示,此次演出主要的变化是在心态上。以前她觉得自己的节奏太赶了,蔡文姬和曹操的对话太急切,现在还会表现出着急,但是会心平气和、有理有据地说,表演上更加从容。

此次院庆版上演,徐帆有段有趣的吟唱体验。话剧一直是以说话的通道在表达,要突然从说话的通道转成歌唱的通道,有时候不透透嗓子还不行,可在舞台上不允许有这个步骤。第三幕归汉途中,蔡文姬深夜在父亲墓前弹唱《胡笳十八拍》:“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我兮独罹此殃?”“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当徐帆的声音跟伴奏乐严丝合缝地融在一起时,台下的观众什么反应都没有,以为那是录音,反而当她偷偷倒口气,张口没有跟上节奏的时候,台下观众反而觉得“哎,这是真唱”。这在一瞬间让徐帆恍惚,“我到底是掐准好还是不掐准好?”

徐帆这段在直播导赏中的分享,也引出了一旁唐烨的回忆。话剧《阮玲玉》上演的时候,有一位观众寄了100块钱给人艺。剧中,阮玲玉服药自尽,药碗从手中滑落。这位观众看了两场,其中一场,滑落的药碗摔得粉碎,给人的舞台冲击感巨大,而另一场,滑落的药碗没碎,感觉少了点意思。这位观众想,后面这个碗不碎了,是不是因为剧院没钱,换了塑料碗?于是寄钱给道具老师,希望把瓷碗换回来。听闻这个之后,徐帆对同在化妆间的唐烨说,“这成一个负担了”。其实,台上有块胶皮条,如果寸劲磕在胶皮条上,碗就不会碎。后来,徐帆借点甩的劲儿,尽量把碗磕在木板地上。在唐烨看来,这就是舞台剧的魅力,台上台下同呼吸。

(本文参考了《〈 蔡文姬〉的舞台艺术》)

导演唐烨(王小宁 摄)

“像一件古董,承载着我们的自我认知”

——专访导演唐烨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北京人艺经典剧目中唯一的“大青衣”戏,《蔡文姬》在每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都没有缺席。据说,2001年复排那次下了很多工夫,还是“全明星”阵容,可上座率不如预期,原因是什么?

唐烨:70年代末,北京人艺恢复演出。当时像《雷雨》那样的戏,能不能上还是问号,《茶馆》在“文革”当中虽然没被定为大毒草,但也叫无益无害的戏,因为它关心的是资产阶级小业主的命运。挑来选去,最终定了《蔡文姬》。听老一辈说,当时首都剧院的院墙都被热情的观众挤塌了。之后这个戏一直没再演过。

直到2001年恢复排练时,我们更换了全新的演员阵容和舞美。前三幕的布局仍然依照老版本,从第四幕的曹操官邸开始,汉朝的部分被重新完善。导演苏民老师是亲历者(第一版中饰演周近),所以对于焦先生的遗憾心知肚明。旧版的舞美布景,汉不如胡。汉朝部分仅有一个屏风,从中间往左右挪动。毕竟,1959年可参照的历史资料太少了。

在2001版《蔡文姬》中,可以看到汉朝的布景中出现了朱雀灯和两边分上下三层的编钟编磬,这些都参考了80年代的出土文物。就连舞蹈也专门请了空政文工团专门研究汉舞的罗炳玉老师做指导,从历史博物馆、从大葆台的汉画像砖中,搜寻素材,重新编排。

2001年的阵容也强大,剧组有6位梅花奖演员,几乎把北京人艺得过梅花奖的全派来保这个戏。它的票房不如预期,我觉得跟当时的潮流有关系,先锋戏剧或者实验戏剧恰逢其时。那个时候,我们的《李白》也演不动。好像大家一听《李白》会犹豫,对《秃头歌女》《等待戈多》更有猎奇心理。

观众的反馈或者观众这种趣味的急转变化,也影响到我们的心态。后来在剧院里面也好,在观众中也好,一直是两个声音。一个说北京人艺一成不变,不思进取,一个说你们不能变,要不然我们上哪去看传统的。我们也挺挣扎的。那天还有人问我,怎么迎合现在的观众?我回答,这样的戏是不能迎合的。

三联生活周刊:男女导演通常有不一样的感受力,你是否产生过与前导演在细微之处上的不同理解或者处理方式?

唐烨:每次有剧目上演,我们都会坐在观众席,跟着一起看。有观众笑场,我们都没明白笑什么。后来我们就问了一位观众。他说,我们没笑演员,我们在笑剧本。他们觉得周近打小汇报那段很好笑,甚至蔡文姬8年之后看到董祀问“你的脚完全好了吗”,观众也觉得可笑,这两个人是无话可说了吗?

一方面可能因为现在的人对时间的感受力不一样了。另一方面,50年代排这个戏的时候,不用突出小情小爱。现在大家就不那么容易理解,蔡文姬过得好好的,干吗别夫弃子非要去修《续汉书》。2011年重排时,年轻演员有这样的困惑,我觉得年轻演员不理解的,观众也一定不理解。

所以我们特别强调别离之情,无论像蔡文姬跟赵四娘之间的类似母女之情,她跟孩子们的母子之情,以及跟左贤王的夫妻之情,都被拎出来加重了。这么多种小爱,蔡文姬都割舍了,因为大爱在召唤。至少我们的演员能理解了,也深受感动,我觉得观众也是会感动的。

为了突出蔡文姬跟左贤王之间的感情,2011版做了一些设计。我发现,作为夫妻,蔡文姬跟左贤王在台上只有不到3分钟的单独相处,除此之外,都有胡兵、胡女或者其他人在场。这3分钟的单独相处,两个人一定是有太多的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而言。所以我们加了一个两相对望,相视而走,刚要遇到一起的时候,很难过地转身。然后蔡文姬才说,“左贤王,请你不要生气吧”。原来的版本是,胡兵、胡女一退下,两人就开始说各自的词,我就觉得这个地方不够。

看了2011版,蓝天野老师(当年演董祀)说,“没想到这个戏我这么熟,还会被感动”。张志忠老师(曾演过左贤王)也表示,“我演的时候就没给我们调出来,太遗憾了”。

要说这是不是跟男女导演在触觉上的不同有关,我觉得是,而且跟年代不同也有关。50年代一切为公,并不是他们心里没有儿女情长,只是没有过多渲染。现在即便把这些感情渲染了,也并没有降低他们对故乡的爱。

2022 年北京人艺院庆版《蔡文姬》排练中,徐帆和饰演董祀的邹健对戏(李春光 摄)

三联生活周刊:人艺有个特点,同一个戏,会有几位演员诠释同一个角色。作为导演,你对他们如何引导?观众对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并不陌生,他们在看新版本的时候,在看什么?

唐烨:从2011版开始,濮存昕(2001版董祀)饰演曹操。他的曹操是儒雅的,因为濮存昕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更愿意相信他作为诗人的一面,而作为枭雄或者奸雄的那面,你觉得他不够。2011版排练的时候,濮存昕看着跪在一旁的两位侍女,说:“哎呀,侍琴侍书还没站起来呢,我要不要上去把她们搀起来?”我说不可以,您是曹操,把她们搀起来,您就是濮哥了。这虽然是玩笑话,但是这样的动作是要从人物出发的。

郭老写《蔡文姬》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替曹操翻案,因此剧中的曹操不是传统旧戏中的白脸奸臣,而被塑造成具有文治武功的大政治家。现在的观众对此已经不觉得新鲜了,各种影视作品对曹操的各个方面都描写过太多。当大家不再需要看曹操翻案,我们又来描写曹操什么?

这时候,濮存昕对曹操的诗人气质可能注入得更多,包括我们说大人物或者说有分量的人物,他是喜怒不行于色的。老艺术家的内心外化表现得比较明显,比如曹操正背对观众背着手踱步,突然把手一下子抬到腰际,亮出白色的水袖,熟悉戏曲的观众一看便知,他此时一定想出什么来了。他抓的可能主要是比较具象的,啪一瞪眼或者一拍桌子。新版的曹操是不怒自威的,他可能一直都是微笑着,突然他不笑了,而不是非要拍桌子。我们会根据演员自身的一些条件和特点,再去分析角色,加以融合。

我之前做演员的时候,碰到过导演要求完全复刻上一个版本的角色。有一次,导演跟我说:“原来这个角色到这吐了一下舌头,我觉得特别好,你也吐一下舌头。”可那个动作不是我有感而发的,我演起来就特别有负担。每次提前10句话的时候,我就开始准备,要吐舌头了。当时我就想,以后我做导演一定不会如此要求演员。

记得老一辈告诉我们说,朱旭老师也演过左贤王,我们想象不出来,总觉得童超老师一向英武,朱旭老师好像很孱弱,说话也慢条斯理的,他演的左贤王会是什么样?事实证明,朱老师的左贤王也很成功。所以我会有意识地去和演员交流,找一些属于他们的又同时属于这个角色的特质,无论是习惯动作,还是说话方式。

三联生活周刊:对年轻人来说,《蔡文姬》的故事并不具备吸引力,你会建议从哪方面去欣赏它?经典剧目在一次次重排中,多少会适度调整来顺应观众变化的品味,对于《蔡文姬》来说,哪些能改,哪些要留?

唐烨:其他经典剧目的新版本有些提了语速,有些稍稍融入生活化的东西,戏剧感少了。去年我跟濮存昕重新排了一版《雷雨》,对于人物的很多解读是颠覆的。那并不是我们臆想出来的,而是去找了1934年曹禺先生的底板,挖掘出来的。

现在观众想看故事,好像越复杂越反转越好。《蔡文姬》的剧本有先天的缺陷,这个我们大家都承认,郭先生自己也承认。它不像《雷雨》和《茶馆》经琢磨,过个5年10年,再有年轻的导演还可能从另外的角度重新解构它们。

《雷雨》的剧情发展在24小时之内,围绕几个人之间的故事,展开了两家人潜藏30年的恩怨情仇。《茶馆》的众生相把那40年间的人物命运,和整个大时代都带出来了,和当代还有契合的东西。可所有的话剧前辈一说起北京人艺,首先要说《蔡文姬》,我们当时也很奇怪,这剧本有什么可说的。《蔡文姬》之所以流传到现在,我认为更多是因为焦先生民族化的样式。

它首先奠定了北京人艺历史剧的创作方式与追求。比如焦先生提出:似与不似的统一,形似与神似的统一,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统一,有限和无限空间的统一。《蔡文姬》之后的戏,像我参与过的《李白》《天之骄子》,都会有意无意地对舞美,对演员有这样的要求。

有一些形式感不是很强的戏,演员只需要找人物,把人物立住了,角色就立住了。对《蔡文姬》来说,光是内心有人物不行,还得用一些形体去外化,如何把内心和形式相结合是我们要做的功课。再者,它的视觉创作在现在看没有什么,在当时却是开创性的。比如二幕的蔡文姬从大帐上路,启程归汉,仅用大幕就完成了从全景到中景再到特写的过程。50年代没有那么多手段可以借助,一个幕布就能表达出镜头的纵深感,在观众心中弱化地点、时间的概念,成功烘托“一步一远兮足难移”的意境。所以说,其他部分我们现在都可以再创造,这一部分要保留。

不可否认,观众的审美在变。以前的人看到胡兵、胡女以仪仗的形式走出来,掌声雷动,现在的观众看到这就觉得怎么还没走完。我们已经把三分多钟的仪仗压缩到一分多钟了,用各种方式加快速度,但这部分无论如何不能舍弃,所以我们也很挠头。

如果《蔡文姬》把样式性的东西失掉,便失掉了继续演下去的意义。它作为一件像古董般的存在摆在那儿,就是一种形式。演员需要掌握这种曾经有过的形式,这是我们的自我认知。

三联生活周刊:年轻观众的解读通常更愿意结合当下,《蔡文姬》直播的弹幕很有意思。第三幕,哀怨不能自拔的蔡文姬,在董祀一番劝说之下,转为“乐以天下,忧以天下”。这原本在凸出“革命浪漫主义”的桥段,却被“吐槽”了: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为什么不放下小我追求大义,难道不是“道德绑架”吗?

唐烨:有时看戏要代入那个时代。比如说《洋麻将》,之前导演想表达的是对资本主义的讽刺和挖苦,告诉你美国再好,人到晚年都很凄惨。相比之下,我们是儿孙绕膝,四世同堂,大家都挤在一间屋子里其乐融融的。可是在80年代,人们想的是,要有一套带洗手间的楼房多好啊。再把它搬上舞台,我们不可能用同样的方式了,因为中国也在进入老龄化社会,我们肯定不再是讽刺、挖苦和揭示。

卢燕老师说过,不能说老前辈们不对,他们有他们的时代背景。这样的剧本现在是可以解读的,但有些戏不行。我们看《家》,好多年轻演员就说三少爷为什么离家出走,他就在家住着,也能继续闹革命,出去闹他的革命不就行了。它和那个年代有关。再比如《关汉卿》是1957年最敏感的时候写的,我们复排就把阶级斗争那条线忽略了,主要表现出以关汉卿为代表的一批文人对于元曲杂剧的探索,这条线更贴近当代人的思考。

任何一个作品都不能抛开编剧创作它的年代。有时候我们在想,如果焦先生现在排《茶馆》,它会不会更新?《蔡文姬》还会不会被选入北京人艺的经典剧目?我觉得都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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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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