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倬云
2021-01-21·阅读时长19分钟
各位,今天我想跟大家一起分析、讨论一下所谓“特朗普现象”。这一件事情在美国历史上空前未有,就是如此这般的一个特殊类型的领袖,居然能够造成那么巨大的影响。他能够动员一般的民众——他的拥护者打入国会,造成那么大的纠纷,他输了选举却不承认,这都是史无前例的。
1月6日下午,聚集在国会大厦门前、高呼“停止盗窃”口号的特朗普支持者,规模达数千人之多。当天晚些时候,他们突破警察的封锁闯入大厦内部,一度占领参议院大厅达两小时之久。
今年因总统换届引发的事件,美国上下各个阶层无不吃惊。美国号称是民主政治大本营,居然有这种领袖,出了这种奇怪的事情,造成这么巨大的变动。其实在4年前,我写《许倬云说美国》这本书的时候,特朗普才刚刚当选。当时我已经提出,这位总统的当选会造成很不可知的后果。那个后果,我总结就是:以民间的、盲目的群众拥护出一个专制倾向的领袖,而且整个手段违背了一般的民主原则,违背选举的规则,违背法律、藐视宪法,无视国家基础。
从西方历史来讲,最早讨论各种政治制度的人是柏拉图。他总结说,希腊城邦有至少15种可能出现的政治形态,最正常的是民主制度。但是,民主我们必须要加个定义——它属于公民,也就是城邦的缔造者、若干大家族或者士族,他们所属的人员是投票的基础。
一个城邦大概不过是近万人口拥有投票权而已,再加上奴隶,居住在城外面的居民。与公民人口相比,奴隶人口数量可能有10倍不止。而在城外居住的人口,不是城邦的居住公民,也没有投票权。所以城邦制是军事占领之后,作战团体集体管理它所在地区的政治制度,也就是一个军事团体用军力占领了基地以后,基地内部的秩序整顿——这个是当时城邦真正的定义,跟我们国家的概念是不一样的。
与希腊城邦不同,美国实行的民主制度是全民投票。民主有一个漏洞,就是有可能出现寡头政治——寡头政治可能是少数富人、军人或煽动者导致的。特朗普这种类型的人就是煽动者,这种人管理之下的寡头政治,很容易滑到专制政治。几个寡头群雄并立共同执政,其中一个人会突然冒出来干掉其他人,变成一人为主的独裁局面。
希腊城邦后来演化到罗马时期的时候,罗马所谓共和国、帝国,都是这一类的形态,不是真正全民执政,而是特权阶级的执政。这种城邦制度,我们拿它当做理想中的民主政治的一个模式。但是这一个模式里面没有顾及到被剥削权力的群众,没有顾虑到降为奴隶的人群,没有顾虑到在城外居住并不属于政府体系之内的人民。所以,这种民主其实是有限制的。
可是,我们一直在设计一个理想的政治模式。柏拉图的理想形态,是一个哲学家为王,全民投票的政治结构。至于如何操作“全民投票”,在他那没有说清楚,他盼望本来没有公民权的都一样可以参与投票。那是后来我们的民主政治理想,真正意义上最早一个梦想。历史上,这种纯粹的民主制度并没有完全实现过。
历史上的领袖不一定是哲学家、思想家,他通常是军人、会煽动的人,或者有号召力量的人。他虔诚地号召民众,群众也拥护、响应他的号召。所以,这个民主政治理想就有两个差异,一个渠道是纯理想,一个渠道是实际状态的反应。正如今天特朗普的情形,就是一个煽动者在影响大众。
美国立国的时候,是由英伦三岛一群不愿意接受统治的人群,或者不愿意接受天主教对于思想的独霸的人组织建立的。因为世界已经处在启蒙时期,大家觉得没有一个教会可以说服我的思想,尤其是寻找真理的思想;也没一个有阶级——比如说封建阶级或者封建转化而来的王权——可以剥夺我的权利、我的私产、我的行动的权利等等。所谓自由、平等,平等是从被剥夺的风险之中脱离出来,自由是从被束缚的思想脱离出来。
在美国的新英格兰(今天的麻省这一带),第一个殖民地出现的时候,希望实现理想的政治模型。但实际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共和国没成立以前,这里还是殖民地时代,他们自己花费力气用木材做成防护墙,用它与印第安人的世界隔绝。他们是在圈圈里面,他们是没有遭受封建剥削,实际上也没有教会约束他们的思想。
但是平心而论,去往美国的这批人是当时英国的清教徒,清教徒脱开公教会直接要上帝负责。在清教徒的认识里面,教堂还是有绝大的权威,可以决定什么是真,什么是伪,什么是当信,什么不当信,什么行为是违背《圣经》,什么行为是可以容许的。违背规则的教徒,面临的惩罚是很严酷的,审判组织也是专断的。长老和教会来决定一切,并没有法律,只根据《圣经》实践引申出来的一种规律,来保持大家的生活秩序。
从17世纪英国人登陆,一直到美利坚合众国成立,这100多年里边北美大陆逐渐演化成为殖民地。在殖民地里面有选举产生的首长,但还有看不见的权势阶层。这种权势阶层以富商为主体,富商、名门、大家族、银行的开办者、海上保险的创办者、土地的拥有者、地方上有声望的领袖……后来他们其中一些家族延续下来,社会的领导阶层被他们垄断,成为美国隐藏的“婆罗门”家族。这些家族,到今天的美国依然存在。
美利坚合众国已经成立这么多年了,这个“婆罗门”的阶层,依然在那里掌握全国的政治和财富。这些家族对自己的财产很有规划,他们不会分家——分家就分光了。每一个大家族的财产都成立一个大的信托基金,家族中主要的子弟每年每月会分到一定的生活费。所以美国五十几个大家族所拥有的财团,到今天仍然是美国财富最集中、最具有力量的一个团体。
1月17日,荷枪实弹的国民警卫队士兵在国会大厦周边执勤,为1月20日拜登的就职典礼做准备。这是南北战争之后国会大厦首次进驻现役部队。
对于美国的国内选举和国际政策,他们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他们所捐助支持的的学府,像哈佛、耶鲁、哥伦比亚、普林斯顿,在这里他们拥有知识专权。他们的财富专权则以各种投资财团的名义存在,比如说化学工业、海上贸易,都由若干家大的财团比如摩根士丹利投资。
这些财团有两个大的交易方式,一个是华尔街的证券交易,一个自家的商品交易。这两个大的市场决定价格,也操纵货物的进出和财富的进出。美国实际上是一个隐形的贵族统治的国家,就是外面看不见。美国的这个政治制度,也不同于柏拉图所讲的寡头政体——比如说至少它开放选举,至少不是每个婆罗门家族成员都自然而然地当政。但是他们可以独占知识生产,因为这是贵族的必要条件;独占金钱,意味着实力与社会声望。
我们看看历任美国总统,出自在大家族的有罗斯福、亚当斯等,贝茨、布什,也都出自名门望族。各行各业里,这些家庭的子弟把持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在这个制度之下,出现特朗普现象。
特朗普是个买卖人,没有什么权力的买卖人。到美国后,他祖父开始做投资,他父亲和他都是地产商,没有真正的社会地位,也没有真正的群众基础。但这个人是很有心要出风头的人。所以三四十年前,如果你到纽约去,能看见有一个大的特朗普游艇停靠在岸边。这是不合法的停靠,就等于车在公路边永久停靠一样。但他也愿意交罚金,让它停靠那边——船上是trump这几个大字,他用这样的方式打广告。
特朗普最大的一批房产,是承包建筑及经营低收入人群的房屋。这种项目是国家补贴贷款,他盖好了以后,租赁或者卖给低收入人群——本钱不用他管,按照标准建成以后,就看他怎么卖或出租,在中间有明盘暗盘获取利润。然后他才积累了资金,投资了旅馆、娱乐场所、高尔夫球场,也投资到选美项目以及球赛。他各个方面都做赚钱的事情,还有出风头的事情。他最出风头的事是什么呢?他自己参加做一个脱口秀,他自己对着广播或者电视机说话,或者是用他的 Twitter、Facebook直接跟他的粉丝交流。
拥护特朗普的对象是什么呢?是知识上最没有判断力的底层人士。这些人只能保证自己最基本的生活,他们没有机会念书,他们获取的消息和判断是从口耳相传的这种直接传播得来——而且是用最粗俗的话来传达消息,其中夹杂了不少伪造的消息,也夹杂了许多靠不住的数字。
这些语言往往具有煽动性,说出来的主张也比较激烈。这种情形等于喝辣酒,那是最需要刺激的一群人,只图一时愉快。后来我们发现,这里面极少有非裔、拉丁裔、亚裔。拥护特朗普的人,是白人群里面穷苦无告的一批人,他们没有接受教育,也没有未来,连吃饭都成问题。这些人心里烦闷,充满了愤怒,就觉得听着刺激的、麻辣烫一样的话最爽快。我们最初以为,支持特朗普的群众就是这些。等到他上任以后,直到这个月月初支持特朗普的人打入国会,他在外面吆喝、提醒、指挥他们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他的群众基础远超穷人和底层。
美国的工业,80年代到巅峰后逐渐衰落。此前的美国是工业国家,最大的社会底层是劳动工人跟农村的工人。他们当时没有所谓基本薪酬标准,他们都要靠罢工来争取工资,所以每次调整工资都很辛苦。经过种种努力,那个时候的工资调得很高,以至美国的生产成本居高不下,人工工资远高于中国劳工、日本劳工。
美国国内有些州,比如阿拉巴马州的工会力量就比宾州要差很远,所以宾州的钢铁业付不起高价雇佣劳工的时候,就搬到阿拉巴马去,人工成本能节省1/3到一半左右。我们以为支持特朗普的群众是最受苦最受难的,他们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没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也没有准确的消息来源。社会上的政治舆论,印在报纸上的舆论,网络上讨论的舆论都是高阶层的舆论,他们看不见、听不见、不相信。特朗普是获取了这批人的支持。
这次大选,我们才突然发现有很多人——小店主、独立的经营者、下层公务员、军人里边的小军官,以及一般的军人、市民、妇女,南方的一般公民,都是特朗普的支持者。这些基层人群,他们平常投票也不太容易,但他们人数众多,站在金字塔下半段,所以特朗普这次得到7000多万票有其合理性。可他认为自己的落选是因为民主党“做鬼”——他知道可以做鬼,所以认为自己败选那可能也是别人在做鬼,所以他就硬要赖着不算,煽动着“政变”。
特朗普为什么会得到大众的拥护呢?首先,他是个唯“美”主义者——美国至上,I am always number one。其次,他是个保守主义者——比如说歧视少数族群,男性歧视女性,有事业歧视没事业的,这类歧视也是他的态度。第三个就是前面说的支持他的族群——参与大棚集会的南方教会信众,大量中西部农村的农民等等。农村虽然不是工厂,但农民慢慢从个体农户演变成为大农庄,也变成依靠机械的大田深耕农业公司,要靠许多的工人去工作。农场的雇主本身是从当年的独立农户挣扎出来的,所以他的知识程度并不比他雇佣的劳工高多少。这些人也是特朗普的支持者。
当年创立的共和国时代,清教徒在英国是市民阶层。新兴的商业社会离开了贵族统治的农业社会,新兴的市场——中小的店家出现,代替了同城的大包商、大客户的分配。新兴市民是中小企业的产物,用马克思的话就是——中小型城市中的城市中下层居民成为主体,农村里边的中下层也占了很大比例。他们接受最大的教育是《圣经》,管理、决定他们思想的是教会,新教徒是新教里面很纯粹的,我们叫原教旨派。原教旨派是基本教义派,他们认为唯有《圣经》是对的,《圣经》以外的神学讨论、注释、解释,以及教皇、大主教的诠释都不算。
《圣经》最初原本是犹太人的经典,里面最要紧的一点是上帝,上帝是天地的创造者,是天地的源头,我们都是上帝创造。人不能离开神,这是本来的教义。但是摩西以后,这个神变成独一无二的,信神者才信了真神,才得到永生,才得到未来的幸福,才能回归天堂;不信神,是在自我放逐。信教者还要经过洗礼,经过艰辛的肯定,每个礼拜六的安息,礼拜天的崇拜,遵守教会婚丧的礼仪,遵守实践教义,这个才是神的选民。尤其最需要的,是对神要确实坚信无所畏惧,不能离开。
2016年11月4日,宾西法尼亚州赫尔希小镇,特朗普的支持者在体育场外等待入场,参加特朗普的竞选集会(蒲实 摄)
英国来的白人信教,自称是神的选民,这个界限今天在原教旨的教会里边不明说出来,但是坚定信神者才是神的选民这一块,主动地就把非白人排除掉了。因为当年来的信徒是白人,而且教会的基本群众都是白人。虽然后来黑人可以进教会,黑人也有自己教会,但黑人变成大棚里边的信徒,不一定能够进入正规的教会。
这个宗教的特殊的排他性,无言地、沉默地认定白人中产以上是信宗教的、是选民,除此以外都是异教徒。所以这批人的后代,有些居然沦落成为社会的底层,而且还会继续沦落下去。这个趋向,是资本主义的美国不可改变的趋势。
上个世纪的经济大恐慌,就是资本主义金钱经济走到穷途末路,必须要社会救济跟社会的公平来拯救国家的时候——罗斯福新政让美国的政治转了个弯,离开了资本主义商业经济的路线,进而关注社会福利、社会责任。这种转变的思想来源,是欧洲思想大革命、理性大革命、科学大革命以及社会大革命。
从罗斯福新政开始到现在,这100年间美国国内思想走两个方向。一个方向逐步使美国进入世界,两次大战把美国拖进了世界,不再能够孤立独善于新世界之外。因为两次世界大战美国都最后介入,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从二战以后美国称霸到今天,不仅是经济、军事霸主,美国的政治制度也被许多国家认可、效仿。
经济方面,美国掌握了世界经济最大的权力。世界货币本来是黄金作为准备金(更早是白银),最后变成以美金作为全世界货币的比较标准。这种情况就等于在赌场里面,美国是庄家,你在赌场上筹码来去,他无形地收你的钱,收你卖买筹码的钱,收你投的钱等等,既然美金是在美国发行,美国可以掌握世界上美金的数量,通货膨胀物价涨,通货紧缩物价贱,这样子构成了美国经济上霸主的局面。美国是世界首富,其国民的生活水准——即使是拿国会国家救济金的穷人,其生活标准也比亚洲一般人高,更不说与非洲人、印度人一比较了。
这种过去的优越感,使美国下层人口觉得不平——我们为什么今天不能得到同样优越的地位?其实是因为美国经济的霸权地位,自己慢慢滑落了。
但美国主张用所谓全球市场,全球化、WTO这一套方式,建立一个涵盖全世界的大赌场,刚才讲的婆罗门家族拥有亿万的金钱,在全世界横行,处处可以捞到本金、捞回投钱、捞回利钱。这个钱不好捞的时候,还可以利用不发达地区低价的劳工赚取利润。同样的东西,中国生产的价格比美国便宜不少。这种情况使得美国的经济地位滑落、工厂关门——其实不是关门,大多数工厂迁到国外。
工厂主要求利润,他需要低廉的人工工资、低成本的土地及环境污染成本,还有宽松的政策支持。中国设立的许多高新园区,政府替工厂铺好道路、水路、电路,乃至卸货码头、停车场。种种政策,使得工厂主、投资者得到极大的利润。因为这种优厚条件出现于中国、韩国、日本……唯独不出现于美国四周的中南美国家,他们穷得来不及做这事,而且美国不愿意中南美国家在旁边夺取它的市场。
第一个得利的是日本,日本的车价廉物美,迅速夺取了美国市场。美国资本也迅速在日本联合投资,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日本出的电器产品,从电锅一直到电视机都是价廉物美。后来美国对日本收紧银根——因为日本等于美国的一个殖民地一样的,二战以后美国军队没离开过日本。日本最兴旺的时候,美国用20年的时间对其打压,包括关税、贷款的限制、专利权的约束等等。
一方面美国是真正的主人,是巨大的财富的拥有者,他们以赚钱为任务;另外一方面为了给国民交代,美国要把自己的敌手摧毁或打压。所以日本的经济莫名其妙地辛苦了30年,到现在还拔不出来。美国现在就拿当年打压日本的手段来打压中国,但很辛苦,中国比日本经济体大很多,而且中国不是美国的占领地。
在美国的救济之下,欧洲从二战的废墟上站起来了。英国是美国的朋友,德国是美国带来的对手。在欧洲市场上,北欧、中欧,甚至法国、意大利都清醒过来与美国争利。所以,美国第一步解散、撤退,从欧洲退出来——我不保卫你,我要收费。进而要德国、法国支付给美国诸如保护费等等。
第二,美国自己提倡发起的全球组织,在特朗普任内美国也纷纷取消、退出。美国跟各个国家双边协定、互惠条例也一家取消,甚至与隔壁加拿大的互惠条例也取消——现在又片面、局部地恢复了。欧洲的英国相当于亚洲日本的位置,英国完全是从废墟里被美国救起来的,所以英国跟日本一样,一方面跟美国很紧,另一方面美国也不容许你完全恢复。所以英国的经济在欧洲国家里最疲软,面临美国市场与欧洲市场的抉择,英国不能不选择退出欧盟,靠向美国。
这些全球性的格局,是我们理解为什么美国国内有两种态度的前提。一个是民主党的决策,要走世界性的共同市场,要继续维持全球贸易,要保持各国友好的来往,扩大市场共同得利;一个是共和党的立场,要“关门”,我的特权不能放弃。
这种情况下,特朗普采用这个立场,对于那些失去心理优势,甚至失去基本存在价值、存在意义的中下层——小店店主、公民、公务员、教员、小工厂主、小事务所老板……这一大批人都向往当年的盛况。我们为什么不能“美国第一”?特朗普讲这个口号,正是他们的心声。所以这一批人就和基督教的原教旨主义者相重叠,南部的、内陆的原教旨主义者一网打尽,所以特朗普在全国的选票里面占了一半左右,就变成我们可以理解的情况了。
最近的新闻报道,我们看见许多这种讨论。比如说有一个很现代的中年女性,她非常相信现在的一切,包括战后开始的女性平权、拉丁裔的平等地位、第二公民平等的入境机会等等。但另外一方面,她的夫家就是原教旨主义者。她发现自己和夫家的立场完全违背,她就回娘家去了——他们的政治立场是相同的。另外一个人是男性,他太太跟他本来立场很一致的,现在太太跟娘家的立场一样,和自己不同了。这些家庭会变成这样的分裂,这也就是美国“平等”“自由”导致的后果。如何平等,怎样自由,一直是没解决。
大家以为美国公民都是平等的,其实不是。黑人不平等,早期的黑人没有选举权;女人不平等,女人最初没有平等权,女人的平等权要建国百年后才实现。但真正的女人参与政治,公开到外面去活动,还是最近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60年前来美国的时候,女人开车都被认为是很奇怪的事情。女人上教堂要戴个帽子,教会里面说,妇女不戴帽子不能见上帝;教会的职务,女人只能做辅助性的职务,不能做牧师。女人甚至不能参与招标,你可以想想当时的这个局面。
黑人今天虽然有民权运动,但是民权运动也矫枉过其正。说补偿黑人,使他们享有若干特权,使他们可以低分录取。这个惹烦了白人——你平等录取我不反对,你低分录取不是以另外一个不平等矫正这个不平等吗?一样是不平等。所以怎样才是平等?这个到今天没有摆平。为什么在美国国内具有公民权,西语系国家移民过来的他不能欺负,却对西语国家的“外劳”欺负得一塌糊涂?这都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华人只记得当年二战时期,美籍日本人被关在集中营。其实大约在150年前,华人入籍美国是受限制的。在别的国家几万人进来的时候,华人要求平权,但是如何入籍?一直到1942年,抗战胜利以前美国组建联盟对抗日本,取消了不平等条约,才把华人入籍的限制取消。这些都记忆犹新。
少数民族都特别注意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但就和白人里边的男人、老人、失业者起了直接的冲突。有利益上的冲突,也有看不见的冲突。如此种种现状,如何做到平等?美国一直没有处理妥当,才给特朗普这种煽动性的政治家,获得了这群没有太多判断能力的人的拥护。
什么叫自由?自由是我自己做主。你做主可以,但你是社会成员,你不能说我享有我独断的权利,但我要享有社会给我种种的帮助和权利。我要得到好处,我不尽义务——或者我和别人一样有好处,但是别人尽了义务而我不必尽,这就不对了。
比如说同性恋,我认为这是个人的事情,每个人都认为这是个人的事情。但《圣经》上认为这是不应当做的事,十诫里面虽然没写这一条,但是《圣经》里面很多地方讲同性恋是不被允许的。实际上在天主教会里面我们看得见,神父欺负男童的事情一直到今天没有断掉。可在社会上,大家对同性恋实际上还是斜眼看之。如果同性恋在法律上要争取同样平权,政府认可同性婚姻,就造成另外一种分裂。这一类事情,就是自由,究竟是什么样的自由?比如他讲我选择我信仰的自由,可以。但你为什么不能说,别人可以选择不信仰的自由呢?为什么你进了教会、你受了教会约束,你可以跟别人家里不一样呢?
这些都使美国保持自由平等的主要柱石——国家建立的柱石,法律所在的柱石——都受到了摇动。所以在去年6月发生大的冲突的时候,我看见警察跟暴动者在辩论。警察指天画地说:你的意见我尊重你,但意见不能够和法律冲突——法律是指“神的法律”,In god。他没讲法律是国家的法律,他没讲国家是人民共同决定的法律。你可以看得见,在这个情景上,是以这一个信仰来作为标准的。实际上从信仰自由来说,应当许多其他信仰共同存在。但基督教的信仰变成了立国的根,连总统宣誓就职也要手捧《圣经》——一下子把其他的信仰,像佛教、道教、伊斯兰教等都排在外面。
当地时间2020年11月7日,美国特拉华州威尔明顿,拜登登台演讲。(图|人民视觉)
所以,这些事情如何“自由”?包括宗教自由、信仰自由,在美国实际上已经产生了偏差。实际上白人拥有的基督教信仰作为立国之本,许多自由主义者就不能接受,国家内部就产生分裂。美国国家的财富的分裂,是最上层10%的人口,拥有全国财富的75%~80%。你看这种分配,下层要分配不到什么,就要靠国家的施舍,要以法律的名义给他们糊口的救济金、社会福利金。不够的时候还要靠社会上捐赠的食物,以及每个菜场七八点以后,当天卖不完的、放在后门让他们在黑暗朦朦之下拿去的罐头、面包、糖罐子。
我看见在美国的工业,正在一片一片垮掉。本来是非常有自尊心、很骄傲,凭双手能力吃饭的工人,他们依然把帽子压得低低,穿着黑衣服偷偷走到菜场的后面,拿上东西快速地逃着上车,担心被熟人看见丢脸。
经济上的差异,将国家切成一段段的不同阶层。社会理念上的差异,信仰、社会地位政治主张上的差异将人切成一块块的。城市对着农村,城区对着郊外,好的学校对着一般的学校,理工医藐视文法商,大学藐视中学,社区学院藐视中学……美国本来是合众国,居然出现种种如此的对立和撕裂。所以我很伤心地说,在我写的《许倬云说美国》里面,美国是离众国——众人分离了,这个叫人很伤心的。
一块很好的土地,几乎处女地上面,有这么一群具有理想的人想要实现自由平等的理想,过心情舒畅的生活,不受封建压迫,不受权力压迫,不受思想管制。结果沦落到今天,变成濒临滑入无理性、无理智的专制社会。一国总统以煽动的语言,以挑拨的语言,以夸张的语言,撕裂国家和人民。这种种作为,实际上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
有一天如果特朗普再次当政,或别人当政后也如特朗普这般,三次以后我就不会诧异出个军事独裁者或皇帝。希特勒就这么上台的,他的口号本来是国家社会主义——国家掌握财富,国家的精英掌握财富,国家的精英掌握全国权力。排除我们不需要的人口——犹太人,建立一个纯的日耳曼国家,纯正血统的、值得民主、值得自由的国家。希特勒的责权就是控制这条路径。但实际上,这个后果是德国沦入独裁专制,无理性地把国家拉入毁灭性的战争。
这种前车之鉴,我们不能不想。日本同样如此。明治维新的时候有两种人,一种人是学习西方的自由主义者、理性主义者,以及科学主义者。他们希望将思想自由、理性自由带到日本,建立现代国家。但日本本土的军阀假借王权,用武力排除这些人,杀掉了日本的最优秀的一批知识分子,挑起了毁灭自己的战争。如果美国走这条路,也一样可能发生德国和日本曾经发生的悲剧。
所以我是语重心长,希望全世界不再有特朗普这样的政治领袖,将一个重要的国家,伟大的国家,领到不该有的方向。也同样提醒我们中国要警惕,我们有过很了不起的成就,也曾经吃了几乎200年的亏。中国复兴的愿望很强烈,这种愿望很好,但是不要放弃人的尊严,不要放弃人的权利,不要放弃人的理性。
(本文整理:冯俊文,文字音频整理:实习记者李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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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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